一
我没上过幼儿园,也没念过小学一年级。该上小学那阵,父亲把我带到呼和浩特住了十个月,我大概那时开始识字。我忘了最初认得哪些字,应该不是“毛主席万岁”,但也不是唐诗。回到成都,上池北街十九号的邻居又成了我的启蒙老师。跟着大人上街,我喜欢大声读出商店招牌或墙上门板上的“最高指示”;他们也喜欢考我教我,夸我认得不少字。我记得的第一首歌谣也不是“东方红,太阳升”,而是祖母念的一段顺口溜,没有旋律,只有手势,两手交叉,十指变幻,看得让你眼花缭乱:王婆婆,在卖茶,两个观音来吃茶。
后花园,两匹马,两个僮儿打一打。
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倌儿说闲话。
祖母姓王,我以为这个王婆婆就是我的祖母。后来,听院里和街上的婆婆大娘也这么念,我才晓得卖茶的王婆婆跟我祖母没关系;也许本地所有祖母,还有祖母的祖母都是这么念的。
另一段顺口溜也逗小孩子,我只记得开头几句:“扯锯,还锯,家婆门口有本戏。请外孙,来看戏……”大人一边念,一边来回晃着怀里或膝上的小孩子。“包袱”在结尾,大意是,看完戏没吃的,只好请你吃“牛肉包子夹狗屁”(念到最后,声线抬高,有点促狭)。听到这里,小孩子往往跟着大人咯咯傻笑,虽然不知道“牛肉包子夹狗屁”是什么东西。
但我见过幼儿园。隔壁易孃孃当保管前,是省邮电管理局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单位上的人都叫她易老师。我跟着易老师去过几次幼儿园,她的同事常常把我当成她的小儿子。我那时跟幼儿园的大班儿童差不多年纪。我看到装了高栏杆的一排排木床,走廊,木马,滑板,一叠叠小人书。除了小人书诱惑,我不是很向往幼儿园。就像我不喜欢住在过街楼街的母亲家,害怕看到戴着口罩扫街的管制分子外婆,只有回到祖母那里,回到上池北街十九号,我才觉得自在和安全。
我的父母还没离婚。我不可能老是住在祖母那里,更不可能不进学校。母亲找到她的妹妹。五孃在东郊一家纺织厂子弟校教书,她的一个熟人在市内的西马棚街小学当教务主任。我直接上了小学二年级。我还记得跟着五孃和母亲站在西马棚街小学的操场上,她们跟教务主任夸着这个小男孩,说他聪明,认得不少字,算术也没问题,完全跟得上进度(母亲数学很好,给我补了不少课)。
学校距母亲家很近,我只得跟母亲住。她在城边街的街道锻压生产组上班,白天回不了家,常常给我几分钱或几毛钱,让我中午买个锅魁或吃碗面。几乎每个星期六中午,我都盼着放学,走回上池北街的祖母家,想着可口饭菜和院内邻居。挨着祖母,我在她的大床睡一晚上。星期天黄昏,祖母和易孃孃把我送到过街楼街母亲住的大杂院门口。又是一个星期的煎熬。
我在西马棚街小学只念了一个学期。我应该跟得上二年级的进度,但是记忆太模糊。我还不是红小兵。跟我同桌,或者坐我前面的,是个名叫席刚的胖男生;这个姓很特别,比初恋还让人难忘。冬天,席刚戴了一双厚厚的军用棉手套。他的手指长了冻疮,肿得就像发亮的红萝卜。
那个学期,学校组织学生看了一部朝鲜电影《永生的战士》。男主人公是抵抗日本殖民者的民族英雄。电影最后,他在狱中视死如归。担心自己受不了酷刑而出卖同志,他咬断自己的舌头。风雪满天,没了舌头的革命英雄拖着脚镣英勇就义。画面切到过街楼街,我父亲从内蒙回来。他在医药公司做药材收购,全国到处跑。不知哪次探亲,我父亲跟我母亲一不小心,生出我的妹妹。等我妹妹大概一岁,有个星期六中午,祖母和父亲站在学校门外接我回家,当然不是回过街楼街。我父母终于散伙了。锅魁,略等于北方话中的烧饼。
二
从祖母家到上池正街小学,走路不过十分钟。我在这里一直念到小学毕业。有一阵,我的书包是祖母用帆布缝的,又粗又丑,没有军用挎包神气。我当红小兵穿的白衬衫和蓝布裤,也是祖母带我去红照壁的裁缝店定做的(比买成衣划算)。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但你也得给钱。宣誓成为毛主席的红小兵,“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是我有生以来“政治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也是最后一件。
小学生也有等级。班干部都是机关或国营单位干部职工的子女。我们的班长、学习委员和文体委员多是女生,都住省邮电管理局宿舍。全校红小兵的大队长也是女生,她的祖父是“人民法院”院长,家住紧邻上池北街的文庙前街一个清幽独院。我羡慕她们,但跟她们总是好不起来。那几年跟我最要好的同学,没有一个住在机关宿舍。
学贵跟我住一条街,就在十九号对面的二十号大杂院。他爹早死,他妈在街道生产组做工。学贵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上过山”的哥哥,但我从不清楚他哥为啥劳改。学贵有点呆,一着急就口吃,成绩不是很好,也没当过红小兵。我和学贵不知道为什么好了起来。他的家在大杂院尽头,很僻静,还有一个小天井。你去他家,必须穿过一条又窄又黑的甬道,经过天井,再进到没什么家具的黑屋。他不常来我家,甚至不怎么敢跨进我们这个院子;祖母不太放心我跟他玩。可我喜欢偷偷跑去他家。除了交换小人书(他姐总能借到从前的小人书),我们有时也跟着街上顽童去河边晃荡。夏天,只有我们两个时,学贵撩开裤子,翻开包皮,给我看龟头上那颗黑痣。我看得傻笑,他也傻笑,得意他的龟头跟别人不一样。
桥桥的五官很秀气,虽然下唇下巴有点瘪。我在学校跟桥桥最好。他住文庙前街一个小杂院,就在邮电医院对面。桥桥的家很窄,比我和祖母住的堂屋还小,十来平米,光线不好,乱得像个鸡窝。每次去他家,我都看到他和两个弟弟,还有父母外婆,关在屋里打转。桥桥的父亲在区属工厂做工,据说是个犯过错误的大学生。桥桥的母亲也是工人,戴着眼镜,更像一名教师。桥桥家有个很大的诱惑,他爹藏了好几册“文革”前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用我很多年后学来的套话:品相很好。这些宝贝从不外借,你只能去他家瞻仰。《三国演义》看多了,桥桥随手就能画出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武将。他画得很好,不论关羽赵云。不像学贵,桥桥常来我家,我的祖母很放心我跟他玩。学贵的龟头有颗黑痣,桥桥家也有稀奇。盛夏,他的干瘦外婆热得不行,总是在家敞开布褂,露出两个干瘪乳房,就像一只羽毛稀疏不再生蛋的老母鸡。
我在班上成绩中等。三好学生从来没我份。顶多,语文老师会在课堂念我的作文,不外乎《春游》,或者红小兵写给知识青年大哥哥大姐姐的慰问信。我对老师没啥印象,也许他们太普通,没给我留下印象。班主任钟老师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带我们去南郊的永丰公社学农,割稻子。中午,我们在田边就着咸菜下饭;钟老师的大鼻孔悬着象牙白的浓鼻涕,一抽一抽。新来的班主任刁老师年轻丰满,脸蛋很红,两根辫子又黑又粗,就像宣传画上的工农兵。她住郊区,我们去过她家,房子周围都是农田。
就像桥桥,我喜欢画画,没他画得好,题材却比他刁钻。看过长了黑痣的龟头和老母鸡的干瘪乳房,我对厕所兴趣很大。家住街边的糖鸡屎跟我同班,有次带着几个男生,拐进一个偏僻巷道,躲进一家单位的食堂猪圈,偷看一阵学校女厕(厕所太暗,我们看到影子)。一开始,我把我画的武将和军官送给女生,想要讨好她们。看到她们喜欢,我得意忘形,画起男女厕所。几个小处女又羞又惊,骂我“怪物”(色狼),说我思想复杂,告到老师那里。
幸好我是小学生。幸好老师不知道我跟着糖鸡屎他们偷看女厕所。然而思想复杂也很危险,需要严肃处理。班会上,同学们,尤其那几个小处女班干部,当众揭发我的复杂思想。桥桥那时不再跟我同班,说话结巴又是后进的学贵也没机会发言,否则更有杀伤力。我红着脸低着头,老老实实接受大家“帮助”。最后,班主任宣布(我竟然忘了她是谁,但也肯定不是钟老师和刁老师),鉴于我的复杂思想影响恶劣,学校红小兵大队部决定,暂停我的红小兵资格,直到我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重新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祖母也被叫到学校,但她回来没打我没骂我,只是要我好好表现。我在班上很孤立,再也不敢乱说乱画。但我真心希望改正错误,回到温暖的革命大家庭。我积极参加劳动,放了学留下来打扫教室,学习上遇到难题,主动请教又红又专的三好学生。将近一个学期下来,我的改造得到“组织上”的肯定。新学期开始,我归队了,重新成为毛主席的红小兵,我的脖子重又系上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红领巾。
“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阳光雨露哺育它,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小朋友,快长大,像松树,发新芽,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我听着这首革命儿歌慢慢长大。尽管一度思想复杂,尽管快到一九七六年,我们的课本从白纸印刷变成又粗又硬又伤眼睛的褐纸印刷,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年儿童(除了朝鲜,因为朝鲜电影里面家家都有电视机);我的思想其实很单纯。
三
从祖母家到柳荫街中学,走路不过十五分钟。柳荫街就在南门大桥(古时的万里桥)附近,靠着南河,没有柳荫,街边几乎全是破旧瓦房,住的几乎都是底层居民,比上池北街的居民还要底层。你可以想象柳荫街中学是什么样的中学,虽然学校有幢三层的红砖教学楼。
跟我一起念完小学的那几个小处女班干部,又红又专,目不斜视,家住机关宿舍,没有一个升到柳荫街中学。桥桥也没有,父母找关系,把他转到另一所中学。学贵成绩太差,没升初中,很快去了他妈所在的街道生产组做临时工。我和糖鸡屎他们一桥桥后来考上重庆一所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分到成都一家中学教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