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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们要爱母亲


  一

  从我楼下到她楼下,走路只需七八分钟,但她不知我就暂住附近。她也没有我的电话号码,我想万一哪天,她得重病,或是老得快要死了,只有妹妹可以通知我。中秋之前,她叫我们兄妹去她家里吃饭,吃完饭我有事要走,她问我要电话号码,我只答说有事你找周冰好了。我一直叮嘱周冰,你要是让她知道我的号码,让她晓得我就住在她的附近,我会跟你翻脸。

  我害怕在街上与她相遇。这么近的距离,我也真的跟她迎头撞上两次。第一次是前年冬天,在她住处附近的十字路口,我与一位朋友一边说话一边打算过街,劈头被她招呼。她那时戴两只毛茸茸的耳套,架一副金属框眼镜,红光满面,头发不见多少灰白,气色比我还好。她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的木板上,绑了一大堆廉价的鞋垫、内裤与袜子等杂货,上面插了一块牌子,贴着粘鼠板与蟑螂药之类的江湖广告,显然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

  其实,她有微薄的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住,平时用钱又精打细算,这个内地城市的日用开支也不算惊人,她大可不必如此辛劳。但我不知她是穷怕了还是害怕孤独,或许两者都有,这些年来先后摆摊卖过火锅肥肠(此地一种风味小食),卖过一朵一朵的黄桷兰(香味浓郁的奶黄色小花,女人夏天喜欢挂在胸前的衣扣上),帮人料理家务,还帮乡镇企业老板卖过劣质家具。最近一年,她不再沿街卖小百货了,而是热衷炒股,差不多每天都要钻进附近的股市。而我直到这个旧历年后才初次登门,去她家里不过三次,每次她都对我大谈股市,一心想把我也拖入股市发点小财,不停跟我说起我的某位表弟虽然天生缺陷,现在还没讨到老婆,但近年炒股大有所得,已经买了两套房子。

  那天街头突然见我,她应该比我高兴,但她那中气十足的嗓音还是愈讲愈大声,毫不顾忌旁人感受与路人侧目,仿佛她一生的折磨与拼搏,都要在短短几分钟内一吐为快。听她这样没完没了,我无论顺逆都是沮丧不耐,以前的不愉快更要浮现脑海。我连忙打断她的大嗓门,说我有事暂回此地,改天再来看你。等她走了,我回答一脸迷惑的朋友:“她是我以前一位邻居。”我没有兴趣给人解释。

  后来我知道,她把街头与我相遇的事情告诉了周冰。她有周冰的电话号码。她找得到周冰现在住的婆家。但她从来不喜欢女婿,她说女婿烂人一个,狗屁本事没有,从前开装载机,后来下岗,先是靠老婆打工养活,现在又跟老婆在东郊的工厂家属区摆个面食摊,像民工一样挣几个辛苦钱。女婿一家人也讨厌她,因为她一旦哪里想不通,就要从市中心远远找上门去大闹与乱骂,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忙生意,弄得家属区的人都知道,周冰有个不好对付的老妈。

  她的女婿我总共见过四五次,年纪与我相若,长得很像冯小刚,相貌的确社会。多聊几句,却也不是烂人,因为像他这样的无业者,凋敝的东郊厂区到处都是。他跟我讲话还算客气,但我感觉得到,他对岳母既讨厌又同情。不过,上次大闹之后,女婿连春节也不上岳母家了。周冰有次跟我说,从前他们小两口觉得她可怜,想带她去公园喝茶散心,结果她替别人心痛五元一杯的茶钱,拉着女儿女婿,硬要坐到公园长凳上,滔滔不绝讲了一个下午。周冰对我叹口气:“人家要是晓得我们过年过节也不带老妈出去吃顿饭,一定觉得做儿女的太不像话了。但是你敢带她出去吗?她除了心痛钱,整个餐馆都是她的声音。”

  二

  她的确命苦,遇到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父亲(即我的外公)被新政府镇压,留下孤儿寡母要被新社会歧视。她总爱说她高中时候成绩如何如何好,叹息她因为政治压力没有读上大学,但是比起那些没有文化的街道妇女,她又算是幸运,因为她现在炒股,也是凭着这点文化小有斩获;她一直爱用中学语文老师那样的语言来激励我和周冰:人生要拼搏奋斗,我们这个家庭帮不上一点忙,你们只有靠自己(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个社会,光靠自己是出不了头的);她也爱讲起她的兄弟姐妹之中数她境遇最差,男人不争气只好离婚,工作又不顺心,她跟街道生产组的同事怎么处不好,经常要跑到厂长那里大吵大闹。说起这些,她一肚子都是气。

  我一直觉得她说话的样子跟常人不大一样,除了声音愈来愈大,两眼也愈来愈有光亮,可她的眼睛不一定盯着你,而是带着自足的亢奋,仿佛梦游者自说自话。她有神经官能症,失控的时候,不管家里还是街边,都可以高谈阔论,一路去到歇斯底里的忘我境界。今年春节我听她说,她读高中的时候因为出身不好,老师同学开过她的批斗会。她的神经官能症,应该就是那时种下的恶果。我也常常发现,她滔滔不绝的时候,并不在乎你有没有听,她只是说个不停,但思维似乎又很清晰。她不但很少理会你的反应,只管自己讲得开心,而且不需要你有搭白,更不需要跟你交流眼神。

  她的兄弟姐妹也说她命苦,要我们多多理解她原谅她。然而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我们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自己的苦都没处诉,自己都孤立无援随时有灭顶之灾,哪有闲心听她不停诉苦。所以理解归理解,原谅归原谅,但每次听她说起,现在就连大学生都没有工作要蹬三轮车擦皮鞋,或是乡下人进城找不到工作投河三次终于自杀成功,我真要觉得天地有何仁义,像她这样过了一生又是多么无谓。而我故意不让她知道我的行踪,大概也是这个缘故,一来她帮不上忙,二来她只能添乱。

  她爱说的拼搏奋斗,我少年时代就已领教。我十八岁,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稳定工作,但是上班地方太远,必须要骑自行车往返。可是父亲只顾醉酒瞎闹,祖母就靠父亲那点工资维持一家三口的可怜生活,我哪里买得起自行车,只好借她买了不久的一辆新车。我以为这辆车她会送我,没想到有天晚上她来我家,要我买她那辆新车。她开的价我现在记不清了,但印象中也是一百好几。我还记得那晚我的一位同学和他老婆也在场,不过他们没有出声,等她走了,同学的老婆才有点不忿:“你是她儿子啊,这个当妈的怎么这样?”她自有一套理论:你看人家美国人的子女都是自我奋斗。

  一九九八年,我携新婚老婆回乡,因为已故祖母留下的旧房荒芜不堪,只好借住她家(她则住进已故外婆的房子)。结果她口口声声要收房租,隔三岔五上来说些丧气话,可能觉得我们赚了很多钱,住她房子又没多少表示。那时,我与老婆已觉内地环境不利发展,暗自后悔不该回来,可又无法立刻动弹,而父亲正好也孤零零死在养老院。为了清静,我狠下心来几乎谁也不通知,情愿独自料理后事。火葬完告诉她,但她站在阳台一脸木然。有天清早,她又来絮叨,又是大学生都要蹬三轮都要擦皮鞋一类废话,我终于大怒,扇她一记耳光:她的脸很敦实,我的手掌烧呼呼的。或许报应就是这种滋味,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三

  她的一生都在苦苦挣扎,缺安宁,缺快乐,缺尊严,直到现在炒股,似乎才终于找到一丝安慰。但我从不觉得她所谓自己一生都在奋斗拼搏有何意义,我只觉得那是为挣扎而挣扎,这样的奋斗拼搏实在无谓,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挣扎就比她好到哪里,或许结局还不如她。她这些年省吃俭用,连报纸也不怎么买来看,再加上炒股小赚,估计也有不少积蓄,但她舍不得花,她连洗衣机也舍不得买,冰箱彩电,还是女儿不再租房住进婆家之后搬回来的多余电器。她穿自己姐妹穿旧或是买了不喜欢送给她的衣服,她还想把这些衣服送给周冰穿,可她的某些势利姐妹,我和周冰都不喜欢。对她来说,除了节约还是节约。她其实不算最穷,但她活得很穷。她的贫穷毫无意义。

  她有坚忍一面,那是几十年来底层生活给她的磨炼。她在街边违章摆摊,交通警察走来罚款五元。她气不过,跑到交通队大吵大闹。警察怕她纠缠,现在又讲和谐社会,只好把五元钱退给她(周冰不无钦佩:老妈还是厉害)。她死活带上周冰到街道办事处去申请低保,先是申请成功,后来因为条件不符又被取消(她毕竟不是穷得没有一点收入)。她又跑去闹,说周冰没有工作,让办事处给周冰找份工作(周冰说:办事处给你找的工作就是当保姆或清洁工,你看你要不要去)。中秋之前,她说起她现在这套老式一房一厅位置好,哪天要是拆迁,你们怕闹,我肯定要去闹,不闹就分不到更宽的房子,给你们两个一人一套。必须承认,她比我更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

  但是她的房子我怕是等不到。春节她又把房门钥匙给我,让我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回来弄弄,当然一半出于好意,一半我想她也觉得自己老了,万一哪天不行,还有儿女可以依靠。但是我不敢回去,周冰也不敢回去(她中学毕业离家出走,就很少回来长住)。我们都不想再有一场噩梦,况且活到今天我早已看透,这出家庭悲剧根本没有正剧结尾,她帮不了你,你帮不了她,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能有一丝精神安慰已属幸事,或许只有死亡来临,我们才能最终团聚。所以,我现在宁愿她是一个不存在的透明物体,我宁愿做个所谓忤逆之子,也好过火星撞地球,大家一起提早灭亡。

  父亲的遗物里有她少女时代的照片,住在少城的林家四小姐,梳着辫子,头稍稍倾斜,一张椭圆脸很是好看。她现在六十多岁也不难看,穿得稍微整齐,只要不提高嗓门说话,还有几分知识阶层的雅致(难怪她开过装载机的女婿要说:你们一家都是大英帝国)。她其实比她的兄弟姐妹更不出老,我至今记得远在河南小城当过右派的三舅,十多年前就是一副老农模样,其他几个孃孃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可悲的,她比他们过得都苦。世人都说苦尽甘来,可她没有苦尽甘来,她虽然挣扎过,但除了苦还是苦。我有时想起这个,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二零零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