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喜欢去三道街的外婆家,她戴起大口罩扫街的样子我有些怕。每次与母亲走进少城那条小街,正在扫地的外婆总是摘下口罩,拄着竹扫帚和母亲聊上几句。外婆不戴口罩的样子我也怕,笑起来我也觉得严厉而陌生。她说话又是硬过成都话的宜宾口音,嗓子里有股金石之气。前两年看四十年代的国片《太太万岁》,饰演少奶奶陈思珍婆婆的那位演员,竟然很像儿时看到的外婆。
那些年父亲这边的人谈起外婆,常说她是地主婆,因为她的娘家是宜宾大户,外公祖籍峨眉,又是遭镇压的“反动”官僚。从小学开始,我填了无数表格,母亲那栏的成分一项,大人向来教我写“工人”二字;其他亲属一栏,我也从不敢写上外婆的名字。后来的世道虽然变了些,我要投考政府的事业单位,填完表依然提心吊胆,生怕通不过政审,因为那是一间门禁森严、专门接待中外政要的宾馆,听说里面的员工从前都要查三代的。
地主婆的八个子女,除了早就夭折的二孃,用外婆的话来说,有四个都在外地“为人民服务”。每逢外地的舅舅孃孃们在“服务”的空隙回成都,外婆家都要热闹一下。当然,地主婆的闹热不比一般群众。有一次,记不清炖鸡还是炖鸭,母亲他们都很紧张。吃饭前把门窗关得严严的,说话的声音也压低,生怕院子里的左邻右舍注意。田壮壮的电影《蓝风筝》里,“剥削人民”的房东蓝太太蒸了一大锅白面馒头,被街道积极分子发现后骂得灰头土脸。记得我一看到这出戏,立刻就想起儿时在外婆家关起门来打牙祭的情景。
上池街的祖母是革命群众,拎起小板凳带我参加过居委会的政治学习。现在想来,这样的学习,地主婆肯定经历了不少。
像她那样的管制分子,开会的时候只能靠边坐。听完居委会主任读报纸,还要站起来向革命群众汇报思想。管祖母那条街的派出所王同志肥头大耳,训斥四类分子的威风我现在还忘不了。我那时奇怪管制分子为什么只敢叫他王户籍,祖母说,那些人不能称他王同志的。可惜我无缘见识三道街的居委会学习,不晓得在我眼中神情严厉的外婆,面对王户籍那样的专政机关代表究竟什么样子。
我长大了仍然不喜欢去外婆家。她不再扫街了,每月的生活,就靠舅舅孃孃们一人给点费用。三道街的院子八十年代初也拆了,外婆在附近的奎星楼街分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她说拆迁安置那帮人欺负她寡母一个,但她找上门去大闹几场,亮出侨属的牌子(六外公亦即外公的兄弟,是麻省理工学院退休教授,属于所谓统战对象),对方终于让了步。打牙祭,就是大鱼大肉大吃一顿。
那几年外婆特别神气,话也特别多。次次见了我,不是感谢党的好政策,就是数落我父亲的无能,哀叹我母亲的命苦,然后一遍遍说起过去的事情。那些故事我都背得出来了:她年轻那阵非要从闭塞的宜宾去上海念书,结果认识了圣约翰毕业的老乡也就是我外公。他们在沪上结婚摆酒,证婚人请了蜀中名士张澜。后来外公投笔从戎,回到四川位列少将,为统管全川军队事务的书记长。共产党快来了,但外公那时早已脱身宦海经商,因为他看不惯官场黑暗,不愿卷入国共之争。他原以为自己一介书生,不曾欠下所谓血债,只望与妻儿平安过活,连国府溃退之时让他去福建就任新职的机会也借故推辞。变天以后,外公又把少城的房子贱卖给新政府,带着一家十来口住在逼仄地方,一度还成了街道积极分子。但是镇压反革命,人民政府撒下天罗地网,外公还是逃不脱被押回峨眉遭乡民乱棍打死遗尸河边的厄运。
外婆晚年经常对我们埋怨死去的外公,怪他当年看不清形势,也常以自己后来能看清形势、顺应形势而自豪。但顺应形势的过程是痛苦的。外公走后,外婆说她拖儿带女在火车站卖过锅魁,舅舅们小小年纪也拉过板车帮补家用。不仅家财早已贱卖给新政府,外公的遗物亦尽皆无存,只留下一张青年时代的西装半身照。八十年代末,学医的表姐去美国念书,带上这张照片翻拍一新寄给外婆,我才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样子。照片上的外公似乎很和善,外婆说他英文好,没事爱在书房里写字,但我总觉得遥远而又陌生。
客观而言,比起众多出身不好的“地富反坏”子女,舅舅孃孃们的经历并非最为不堪。外婆的七个子女,有五个居然进了新社会的大学,虽然只能学医学理,总好过被打入不生不死的十八层地狱。外婆晚年爱说舅舅孃孃们当年填写大学志愿,她总是严禁他们报考文科,说不能再蹈外公的覆辙,只求一技傍身,可以立足社会就行。就一位寡母而论,身处那样严酷的社会环境,每天要为七张嘴奔忙,还能头脑清醒为子女出谋,这样的顺应形势确亦无可厚非。
不过排行老四的母亲与幺孃就没那么幸运。母亲当年在有名的石室中学念书,兄弟姐妹数她成绩最好,但她与幺孃都顶不住政治压力,精神一度失控,而幺孃更疯过好几次。升学无望,招工也备受歧视,她俩最后只有进街道生产组。长年累月的抑郁与失意,让母亲与幺孃现在稍受刺激就要失控,不得不借助药物来控制情绪。我至今难忘的是念小学二年级那阵,母亲与父亲口角,她发起疯来,可以将我的衣裳剥个精光,口口声声要赶我出门。
晚年独居的外婆除了话多,脾性亦趋暴烈。不论住进哪个儿女的家中,她都要歇斯底里发作几场,仿佛要将几十年的怨气一吐而空。舅舅孃孃们惹不起她,她只有诉诸跟她住得最近的母亲。
母女俩都暴躁,常因小事扯出一生的磨难,差不多次次都难收场。
一九九六年我回成都,无所归止,正好外婆在西门的五孃那里暂住,于是借她奎星楼的房子住了一阵。没想到,她有天觉得我与母亲要霸占她的房子,一个人坐三轮车回来要赶我走。五孃与母亲怎么劝也劝不动,她坐在屋里对着我足足闹了一天一夜。
我现在仍然不喜欢外婆。比起祖母慈祥平和的身教,外婆喋喋不休的言教我很难接受,尤其她晚年乖戾的个性,虽然情有可原,却始终让人不敢亲近。说起来,祖母与外婆都是苦了大半辈子的人,但对于后者,我宁愿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情。人世间有些事情真的很难说明白,既然说不清楚,又何必再说。外婆于一九九七年去世,舅舅孃孃们都参加了丧礼,那时我又回到澳门,过了很久,母亲才写信告诉我。
二零零四年十月二日至十二日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