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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鸠占鹊巢(2)


抹了一阵子眼泪,姨妈起身摘掉花布围裙,两手在衣襟上抹两下,走过来坐到夏薇旁边,小心翼翼地说:“小薇啊,一开始我和你姨父也不知道这个事儿,那几天水果摊上生意忙,就把钥匙给他让他去给花草浇浇水,给你的鱼喂喂食。没想到他就那么干了,等我们知道的时候,牌子都挂上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啊,姨妈给你道歉,对不住啊……”

“姨妈,别这么说了,这不怪你。”

“晚上等你姨父回来,我非让你姨父好好揍他一顿不可,真是太气人了。”姨妈叹口气又道,“你也别和铁子一般见识,他没文化,满嘴胡言,说什么都有嘴无心,这阵子你和小美在外面,他还整天念叨呢,怕两个女孩在外面受欺负……”

“姨妈,没事了,不说了。”

姨妈的眼泪和那一铁盒子的医院票据,如同强有力的灭火器,迅速浇灭了夏薇胸腔里所有的愤懑和怒气。潘铁这么一闹,让夏薇意识到自己还欠着姨妈家一大笔债呢,原本兴师问罪的,反倒被人家当头一棒狠狠打击了。仿佛一个鼓囊囊的皮球,被突来的钢针狠狠一刺,一下子没脾气了。

夏薇起身从桌上抽了纸巾,塞到姨妈手里,轻轻抱了抱她。

“没事,姨妈,我没当回事儿,开旅馆就开旅馆吧。算了算了,别吵了。”劝一劝姨妈,夏薇又颓丧地坐下,心里想,那以后我住哪儿?狗还有个窝,可我连个窝都没有了!

姨父姨妈没文化,没技术,赚钱能力也不强,这些年眼瞅着别人家买楼买车奔小康,而他们夫妻无论如何努力,仍然脱离不了这种饱受压迫的生活。省吃俭用的日子他们倒是习惯,可是儿子潘铁越来越不习惯了。整天在家里和父母吵闹,都脱不了钱的干系。早些年姨父姨妈双双下岗,一开始厂里还发几百元低保,后来连这点钱也发不出了。他们就只能靠做点小本买卖维持生活。但钱也不好挣,碰上天气炎热生意不好水果烂了,亏损也会很严重。在这种状况下,姨父姨妈为夏薇的母亲先后垫付了四万多元医疗费,当然,据说这些钱都是借来的。无论到底是不是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确已经够意思了。

想到这里,夏薇不觉自责,埋怨自己太鲁莽。在旅馆的问题上,表弟擅自做主让自己难以接受,但他也确实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自己不该兴师问罪。至此,旅馆的事情只能就这样算了。

夏薇暂时栖身于姨妈家。两居室的老式房子,原本是男的和男的住,即姨父和儿子住一间,女的和女的住,即姨妈和女儿住一间,两个房间都不大,而姨妈那间房也没办法再加床了。

夏薇想搬回原来的家也就是现在的旅馆去住,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这个家原有的秩序。可是潘铁不同意,说眼下旅游旺季还没结束,本就没几间房,她再回去占一间,必定影响营业收入。姨妈也劝夏薇,旅馆里乱糟糟的,一个女孩子,整天跟陌生游客住一起确实不是回事,夏薇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她要在杭州城里找工作,每天往返于龙泉村的交通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她留了下来,姨妈和姨父住一间,夏薇和表妹挤一挤,潘铁自动搬到旅馆去,夏薇那些被潘铁从龙泉村拉回来的私人用品,全部集中在两只大纸箱里,放在床底下,夏薇每次需要什么,要跪在地板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之后再重新塞进去。此间,潘美陪着夏薇回了一趟龙泉村,把一缸热带鱼搬回来,摆在了床头柜上。

每天姨父早出晚归,专心经营自由市场的水果摊。姨妈早上做好饭,打发女儿上学去了,她也到市场看摊子,帮老公的忙。而潘铁,三天两头回一趟家,在旅馆吃不好,人也懒,不愿自己做,回来就蹭饭吃。吃了,再赶往龙泉村,站在村口的小道上或旅馆门口,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招揽游客“品茶、住店、吃农家饭”,甚至还厚着脸皮拼命地向游客推销来路不明的珍珠粉。有时生意好,他和姨父就住店里,亲自下厨给客人烧菜煮饭。有时也会让姨父留下值夜班,替换一下那个雇来的中年女服务员。姨父和姨妈就像两台机器,一天到晚插着电源不停地旋转。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娱乐,没有休闲,最大的快乐就是每晚坐在床头查看存折,规划未来的生活,幻想两个孩子的前程。

夏薇内心里对于住房被占领的不快,渐渐被一种怜惜所取代。这时候,除了立即工作赚钱,她什么也不能考虑。工作是个大问题,是个难题。当初千辛万苦地考了大学,五年苦读,苦攻的那个麻醉专业,对口的单位只能是医院,现如今每个医院编制都很难取得,像她这样既非名牌大学毕业,又没有显赫的家世和金钱去打通关节,在就业方面几乎不占任何优势。一次次投递简历,面试,对夏薇来说就像是经历着一场场的噩梦。

九月了,杭州城里仍然热浪滚滚,夏薇每天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每早出门带几块钱交通费,夹一把遮阳挡雨的旧花伞,到各大医院打探,奔波于各类人才交流市场,盯着与自己专业对口的用人单位,已记不清投出了多少简历。她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份工作,以便能够早日独立,自己租房拥有独立空间,尽快还上欠着姨妈家的债务。每天她回到姨妈家,都会主动承揽所有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变着花样给表妹表弟改善伙食,搜肠刮肚讲笑话调节家庭气氛。无论如何,寄人篱下的日子确实不痛快,不舒服。的

求职的过程,让夏薇再次深刻认识到,麻醉学真是个苦专业。这是个纯粹靠技术和实力进行拼杀的地方,没有生理周期、能够吃苦耐劳的男性,或温和柔善、富有工作经验的年长女性,比年轻漂亮的她更具竞争力。可她又不愿放弃专业,总是想,大学几年坚持下来容易吗?勤工俭学,吃苦受罪,学那些专业就是为了今天的荒废?

为了使自己显得成熟老练一点,夏薇特意去做了头型,希望形象的改变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不料弄巧成拙,小发廊确实省了钱,手艺却也糟到极致了。头发烫完第二天,夏薇一觉醒来,猛然看到镜子里的新形象,恨不能跳楼自杀以示后悔。睡完一觉的新发型,不仅失去了原有的顺滑和光泽,而且没有达到自然卷曲的效果,爆炸似的,从远处看就像顶了一个硕大的枯草窝。

为这个新头型,潘美笑了她大半夜,“别人花钱把自己弄漂亮了,你花钱把自己往丑了整?”夏薇自嘲道:“我缺心眼儿吧,大白痴。”姐妹俩笑得在床上直打滚。玩弄过后,夏薇又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垂头丧气,想哭,又流不出泪。

潘美看出她的不快,出主意说:“姐,你去把它烫直了吧。”

“那不又要花钱吗?比烫卷还贵,头发还要第二次遭受化学药水的摧残。”

“我有钱,算我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给美发师说,用好点的药水,我一个同学三天两头烫,头发总是亮得很,”潘美说着从枕头芯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别告诉他们。”

“得了吧,等你参加工作挣了钱再送我烫头发吧,”夏薇把钱给她重新塞回枕芯里,“你妈给你的零用钱,你该买什么就买什么,别整天从牙缝里抠来抠去,我用不着你接济。”

此后夏薇每天用头绳把一头“朽发”紧紧地扎在脑后,而且天热,扎起来倒显出几分利落。还好,她不像别的大学生那样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几次碰壁后,她就很快认清了形势,降低标准,总算把自己推销出去了。在一家规模中等的国营医院,她获得了“试用”的机会。

“刚才那根插管你是怎么插进去的?你懂不懂干我们这一行风险很高,搞不好就是要人命的?你究竟有没有在医院实习过?实习过多长时间?”麻醉科的女医师赵菁正在训人。

夏薇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地接受训斥。

赵医师三十多岁,身材臃肿。如果视线不经意落到她白大褂的下摆,你一定会惊,哪里是人腿,分明是两条大象腿呀。人丑不是错,脾气怪在自家怎么折腾也都没事儿,问题是不该把怪脾气带到单位让同事受折磨。同事又不欠她什么,凭什么当人家是出气筒?不知是提前进入更年期,还是老公正在闹外遇,对这些刚进科室的新手,赵医师天天板着一张脸,一开口非训即责。不幸的是,夏薇恰恰被分配到她的手底下,必须跟着她“锻炼”。也就是说,她成了夏薇的带教老师。

“毕业前去过一家医院,实习了两个月。”实际上夏薇的实习时间是一个月。本要实习三个月的,为了照顾病危的母亲才被迫终止。

“两个月?两个月就敢硬着脖子跑手术室来混?胆儿也太大了吧?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没有熟练的操作技术,敢随随便便上手术台……有没有起码的责任心?”

从手术室出来,赵医师噼里啪啦一顿狂训,夏薇面红耳赤。晚上回到姨妈家,她恨不得拿针扎自己,拿插管插自己,麻醉自己,活体实验,从自己身上找感觉。当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拿正常人做试验,不仅违反医规,且在这种环境,一旦麻得自己不能动弹了,像病人似的躺着,什么活也干不了,还不得把姨妈气死啊!。

这天一位满脸焦虑的农村老太太,在走廊上拦住夏薇,悄声询问一个问题:做手术要给主治医生塞红包,麻醉师是不是也要塞?塞多少?她的理由很充分,听做过手术的人说了,一定要给,要不然人家少打点药或多打点药,病人都会痛苦万状、活活受罪。夏薇耐心地给她讲医院的规定。回到办公室,她把刚刚看到的病人家属的焦虑和担忧,向同事们描述了一遍。赵医师当即义正言辞地说:“犯贱呀,强行塞红包就是意淫我们麻醉做不好,拿这帮愚民真是没办法!我们业内有句话,手术有大小,麻醉无大小。每一次麻醉稍有疏忽都可能造成病人瘫痪、植物人,甚至是死亡。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麻醉不好,手术无法做下去又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不说大手术了,就是骨穿这样的小手术,麻醉不到位,病人哼哼唧唧的,主刀都没法往下做。我们能因为没收到红包就违反操作规程,故意增加患者的痛苦和手术风险吗?出了事故算谁的?”

听完这番话,夏薇对赵医师的看法稍稍有些扭转了,再看她也觉得舒服多了。就算脾气不好爱训斥新手,也都是为你们好吧,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呀。谁知不久之后,她又亲眼目睹一个场景,这种刚刚得以扭转的看法一下子又给粉碎了。这天夏薇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报纸盖住了整张脸。这时有位家属与赵医师签协议,夏薇的目光刚好看到报纸最下端。这时她竟在不经意间发现家属一手接过协议,一手将一只信封悄悄顺进了赵医师的白大褂口袋。赵医师十分坦然,家属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将口袋里的信封拿出来,拉开办公桌抽屉丢了进去。动作是如此的流畅自然,看得出不是一次两次锻炼出来的。

完全是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夏薇继续拿报纸盖着脸,胃里却好一阵翻腾,强行将一种呕吐的感觉克制下去。她想到了一句话:“医生是上帝唯一的手,医生却用这只手来敛不义之财。”这一刻,她很想拿掉报纸放开嗓子骂两句,揭掉她的画皮,让她无地自容,让她受到处罚,让她在同事们面前永远抬不起虚伪的头……但最终夏薇还是忍住了,冲动是需要能力的。以她目前的状况,是无法将赵医师怎么样的。她不知道十年以前赵医师刚刚走进医院时,是否像自己这样的疾恶如仇,也不敢想象十年以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赵医师那样。她感到沮丧,甚至悲观。她没想到,这块圣地,这么快就扑灭了自己先前的美丽幻想。不过当重新站到光芒万丈的阳光下时,她又告诉自己,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至少还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