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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弥留之际(1)


三个月前倒在病床上时,陈先生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就已经很了解了。平常情况下,除了睡觉,只要能站着,或者坐着,他绝不允许自己躺着。而今既然已经躺倒,没有力气和精神站立了,他就知道,为时不多了。

入院之初他就安慰家人说:“生,寄也;死,归也。”

在他看来,活着好似寄居,死了犹如归去。他已把生死看得很平常,希望家人也能以平常心对待,不要太过伤感。然而,早已安排好家族企业权力交接的陈先生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仿佛有未了的心愿,在持续的昏迷中,硬是凭借顽强的意志让生命维持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夏薇出现,回光返照的陈先生交待完后事,在亲人幻想着奇迹能够出现的时候,那根生命之弦骤然崩断。

陈先生临终前,与长子陈金宇、妻子江姝分别进行过秘密谈话。

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他对两个人都说了什么。

陈氏家族在平静的悲伤中安葬了陈天诺。按照律师手里的遗嘱,三十八岁的陈家长子陈金宇正式接管了陈氏庞大的家族企业——天诺集团。

对于夏薇来说,送完信,她已经兑现了对妈妈的承诺。既然任务完成了,就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这座城市虽然很美丽,可它不属于她。在这里,她连个属于自己的窝都没有,也就找不出任何留下来的理由。好不容易找到陈天诺,可谁想到刚接上头,他竟两眼一闭、撒手人寰。那信中说了什么,没有人告诉她,陈先生已将它带进了坟墓。

夏薇和潘美商量了一下,决定回杭州。不过,辞工之前,必须把这个月干完,否则一分工钱也领不到,大半个月的劳动就白费了。

虽是盛夏,健身馆仍然天天爆满,生意好得出奇。每到下午,跆拳道、跑步、打球、舞剑、舞蹈、跳操、瑜伽等项目的场地都门庭若市、热闹繁忙。在各种音乐节奏中,男男女女毫无顾忌地甩掉平日的优雅和拘束,跟着教练一起“呼呼嗨嗨”,在运动中消磨时光。夏薇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守着工作台,接待客人、接听电话、整理会员资料,应付一些日常的琐事。尽管简单,却也十分忙碌。健身馆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而她不过是其中一只小小的轮子,稍一懈怠,都有被甩掉的危险。还好这不是她喜欢的工作,这里没有她的追求,所以并不担心被甩下去。

傍晚。一场意外的降雨后,夏薇交完班从俱乐部走出来,习惯性地往公交车站走去。俱乐部为员工租住的集体宿舍并不远,两站路的距离。只是她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夏薇抬起头一看,不由得吃惊,竟然是陈心宇。

他穿着白色棉布T恤,浅色牛仔裤,看上去干净又帅气,与先前在医院里的颓废形象判若两人。他主动招呼说:“下班了?”

“你?健身吗?”夏薇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找你。”

“有事?”她更觉意外。

“妈和大哥派我来接你,他们有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

“这得问他们,去了就知道。”说完,他就拉开车门跳上了车。

夏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车。陈心宇的座驾是一辆深蓝色大众途锐越野车,夏薇坐到后座上,关车门时小心翼翼的,不敢太用力。直觉告诉她,陈太太和陈金宇找她,一定与陈伯伯有关,一定与母亲的信有关。如果没有母亲那封信,如果没有陈伯伯,他们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车门没关好。”陈心宇说。

夏薇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说你呢,傻妞!”陈心宇又道。

“我没关好?”夏薇猛然晃过神来。

“还有第三个人吗?”陈心宇二话不说打开车门跳下来,绕到夏薇这边,啪地拉开她手边的车门,又砰地关上。

夏薇感觉热血涌上了脸颊,难堪极了。当汽车启动,她问他:“我没听错吧?你刚才叫我傻妞?”

“是啊,”他从后视镜瞅她一眼,“有错吗?就凭这傻样。”

“怎么傻了?”

“爸爸问你要什么,为什么不要点别的呢?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会让你梦想成真。要知道这种机会不是随时都会碰上,千载难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不觉得可惜吗?你不觉得够傻吗?没后悔吗?”

“后悔?如果面对一盏传说中的神灯,你认为我应该要点什么?”

“那要看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需要一份工作,一个住所。”

“倒是个实在人,”他又瞅了她一眼,“你怎么没说?也就爸爸一句话的事儿。”

“我怎么知道面对的就是神灯?”

“你怎么知道不是神灯?”

“我不认为天上会掉馅饼,就是掉,这么巧落到我头上?谁知道陈伯伯是不是说说客气话?再说,我怎么可以初次见面就管人家要这要那的。”

“你是自尊呢还是自卑?”

“随便你怎么想。某些人我就不说了,如果上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替他说情了。”

“呵呵……”陈心宇从后视镜望了她一眼,又望一眼。他甚至下意识地悄悄重新调整坐姿,以便能够更全面、更清楚地通过后视镜望到她。肤如凝脂,神色平静,乌黑的眼珠宛若点漆,眼神就像两只纯净的小鸽子,正扑愣愣地往车窗外飞。

通往陈家的这条路,以及道旁绿色成荫的风景,夏薇因走过数次而熟稔于心。但走进陈家大院这还是第一次。院子里很安静,攀爬墙头的绿色植物苍翠欲滴,粉红色的蔷薇花一嘟噜一嘟噜点缀于绿色之间。

夏薇跟着陈心宇走在弯曲的石径上,红瓦白墙的小楼在这般静谧之中,有种难以名状的神秘和诱惑。

古朴雅致的一楼客厅,夏薇小心地坐到沙发上。

“稍等一下。”陈心宇转身上了楼。

保姆送来一杯茶。不一会儿,江姝与陈金宇夫妇相继从大厅一角的环形楼梯上走下来。夏薇忙站起,轻轻叫了一声:“伯母!”

“坐吧小夏,别客气。”江姝神情憔悴,丧夫的伤感仍然残留在眼底。

夏薇重新落座,江姝和陈金宇、花如锦夫妇分别坐到她附近的两只沙发上。江姝与儿媳花如锦换了一下眼神,花如锦转头寒暄道:“小夏,自小一直生活在杭州?”

“嗯。”夏薇点点头。

“母亲不在了,还有什么亲人?”

“姨妈、姨夫和表弟、表妹。”

“没别的亲人了?”

“没有了。”

接下来又聊些家常。比如她在哪儿上的大学,毕业多久了,学什么专业等等。都是花如锦主动发问,夏薇被动回答。之后,花如锦又与婆婆交换了眼神,这才言归正传,语重心长地说:“小夏,这些天处理公司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今天才找你过来,希望你能谅解。”

夏薇觉得奇怪,要我谅解什么?

见夏薇眼中有疑惑,江姝便接着说:“我先生走时交待了,当年你父亲和他共同创业,同睡过一张铺,共用过一只碗,结拜兄弟,情谊深厚。他特意叮嘱我们,你父母都不在了,要我们好好照顾你,如果你愿意,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当亲人,有时间就多走动走动,有困难什么,就说一声。”

“哦,谢谢。”夏薇说,其实也不知说什么好,“你们这么忙,还惦念着我。”

花如锦莞尔一笑,接过话道:“小夏,那咱们就不绕圈子了。是这样,爸爸临走时,叮嘱我们好好照顾你。我们商量了一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来给你提供帮助,不知你现在需要什么?你在健身俱乐部工作还顺心吗?愿不愿到陈家公司来工作?”

“俱乐部只是临时的,干满这个月就回去了。陈家公司?”

“对,就是个私营的小企业,实话实说,在我们这儿干活的也就混口饭吃,也没什么发展前途。”

“哦,我学的麻醉专业……”

“那就不对口了,你这种专业,最好是到医院去吧?我们就加工厂和卖货的,不对路。”

“嗯,”江姝也在一旁附和着,“不对路。”

“我还是决定回杭州了。”夏薇想,既然不对路,就不必说别的了。

“这样的话,这儿有张卡,里面有笔现金,或许能对你以后的生活有所帮助。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啊。”花如锦将一张银行卡从面前的茶几上推了过来。

花如锦是一位性情温婉的少妇,神态娴静如水,笑颜素净如兰。这番家常对话,中心明确,简洁明了,又不失随和亲切。听到这里,夏薇才意识到,前面关于“工作问题”纯属客套罢了,似乎在走一种程序,她的拒绝,也正好让人家如释重负。不过,眼前这张银行卡倒是实实在在的,这让夏薇一下子呆住了。事情来得突然,令她一时手足无措。就在早上还为生计犯愁呢,也不过几个小时,好运从天而降,奇迹就这样发生了,面临的困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吗?

然而夏薇并没有觉得欣喜。她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钱,也不管有多少钱,只是她认为一分也不属于她,不属于她的,就不能拿,拿了就没道理。她四肢健全,能够自力更生,怎么就沦落为“扶贫对象”了?她没向他们讨要什么,他们这种举措,好像是打发某种棘手的麻烦似的。看陈太太和花如锦的神情,并不像随意说说客气话,应该确实是在认真履行父亲的遗愿。看来陈先生对朋友还真够意思,临死都不忘把她“安排”好。他为什么如此好心?他们为什么如此慷慨?莫非妈妈那封信是一封乞讨书?知女莫若母,难道那张自己认为天衣无缝的假就业合同,居然没能瞒过母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