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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05年,葡萄成熟时


  1.

  过了十二月,林向屿和许然然都入选了全国奥林匹克竞赛的决赛,地点在北京。

  林向屿打电话来给胡桃说:“我给你写了明信片,寄了挂号加急。”

  胡桃哭笑不得:“明信片而已。”

  “这可是我第一次写明信片,不准丢掉!”

  胡桃每天三次往学校收发室跑,终于在寒风中收到那张“挂号加急”明信片。故宫的城墙外,桃花灼灼,好一幅春意盎然的景象。林向屿在明信片上写道: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他的字龙飞凤舞,就像他的人,永远生机勃勃。

  “什么时候开始听王菲了?”回到教室,胡桃欣喜地问林向屿,在心中揣测是不是因为自己,让他有了一样的喜好。

  林向屿探过身子,看了看自己在明信片上写的话,耸耸肩:“本来想写天天开心,被然然制止了,说女孩子喜欢文艺一点的,我就只好抄歌词喽。”

  胡桃觉得他的笑容无比刺眼,再低头看看手中的明信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对许然然的称呼,也已经从“许同学”变成了“然然”。

  和北京的明信片一起来的,还有最后的奥赛成绩。

  林向屿竞赛得了一等奖,一时之间被各大高校看中,承诺给他保送资格。许然然成绩也相当不错,全国二等奖,会有高考加分。

  “这事必须请客啊!”许成摇头晃脑,“我们要去喜来登!”

  “那家味道不行,”林向屿语气诚恳,“掌门大厨是我家厨师的小徒弟,我请你去我家吃。”

  许成被林向屿气得牙痒痒:“我真的很烦你们这群有钱人!我告诉你林向屿,我可是个有骨气的!敢不敢拿钱把我给砸死了?”

  “不敢,”林向屿依然语气诚恳,“我怕手疼。”

  “要是不介意的话,”一旁的许然然忽然开口,“我让妈妈做麻辣烫给你们吃。”

  这次不仅是胡桃,连白冬远都有些诧异。

  许然然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你们不要嫌弃,干净卫生的。”

  胡桃这才知道,原来许然然的家境窘迫。她母亲在小学门口摆摊卖麻辣烫,父亲在工地搬砖干活,平时许然然也会帮着母亲去街上卖小吃。

  她学习很用功,每天清晨五点起来,和母亲一起准备好今天的食材,给父亲做好盒饭,然后在老旧的居民屋外背单词。

  冬天的时候,许然然说,没有热水,都是用冷水洗脸,手被冻得全是冻疮。

  “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常常你们叫我一起出去玩,我都不能赴约,抱歉。”许然然微笑着说。

  难怪林向屿喜欢她,温柔、美丽、聪明、懂事,她样样都占了。

  许然然母亲的小摊开在实验小学的门口,因为是公立学校,学生大多都是自己回家,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小摊上吃麻辣烫,桌子上摆满了汤汤水水。许然然说,这些都是熟面孔,谁喜欢吃藕片谁喜欢吃豆皮,许妈妈记得一清二楚。

  林向屿看来不是第一次光临,他笑着同许妈妈打过招呼,挽起袖子走到锅边:“阿姨,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来就好。”

  许妈妈可不许:“你和然然取得了好成绩,我也只能请你们吃这个了。”

  许然然去烫筷子,又在一旁的小卖部里买来五瓶豆奶,林向屿忽然想起来:“胡桃,你家小公主好像就是实验小学毕业的?”

  “嗯,”胡桃淡淡地点点头,“她现在在九中。”

  许成和许然然都从未听说胡桃有妹妹,他饶有兴趣地问胡桃:“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九中不是和你家反方向了吗?怎么不来一中,跑那么远?”

  “不知道,不想看到我呗。”胡桃耸耸肩,她忽然发现,虽然同胡琳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了。

  许妈妈的麻辣烫很快就端上来了,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让几个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胡桃跟着林向屿一起待久了,口味也渐渐和他相似,她跟着他嗜辣。许然然吃得清淡,连盐都不用加,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见林向屿的豆奶喝光了,许然然把自己未动的那瓶推给他:“还是温热的。”

  林向屿笑着推回给她。

  胡桃坐在他们对面,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多余的。

  许然然和胡桃的关系算不上好,大概是没有眼缘,始终做不成朋友。胡桃扪心自问过,如果没有林向屿,自己会不会和许然然做朋友。答案是否定的。她没有办法亲近那些看起来就很美好的事物,因为只会显得自己更加狼狈。

  许成在一旁大笑:“哈哈哈,向屿你这是害羞了吗?”

  “找打啊?”林向屿扬起手,作势要揍他。

  “我错了错了!好好吃饭!来来来,大家一起干一杯!”

  大家都举起豆奶瓶,“哐当”一声,在空中相聚。

  “祝祝祝——祝我们都高考成功!林向屿就免了,一边儿去。”

  林向屿挑挑眉,笑吟吟地看着许成:“我怎么就免了?我祝大家心想事成。”

  下一个轮到胡桃,她垂眼想了想:“那就祝大家……心想事成?”

  “你俩词一样,不算,换一个。”

  胡桃哭笑不得:“那就……热爱生活?”

  许成还想说什么,白冬远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等会儿可别说‘笑口常开’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词。”

  吃过麻辣烫后许妈妈生意正好好起来,几个人就顺便帮忙招呼客人。小孩子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探过头来对胡桃说:“大姐姐你真好看。”

  胡桃笑:“谢谢你。”

  女孩子继续认真地说:“我要是像姐姐一样好看就好了,我喜欢的人就能喜欢上我了。”

  胡桃失笑,将桌面擦干净:“不是长得好看就会受欢迎,”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去,林向屿正在同许然然一起收钱,他同她说话时会微微弯腰。胡桃飞快地回过头,恍惚间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姐姐喜欢的人也不喜欢大姐姐呀。”

  小女孩不相信一般睁大了眼睛:“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胡桃轻轻笑,对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要替我保密哦。”

  这时候白冬远探过头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胡桃眨眨眼睛:“秘密。”

  白冬远顿了一下,看了胡桃一眼,回过头没再多问什么。

  有一些秘密,就让它埋在心底,酿成酒,化作风,落为雨,成为一个年少的梦。

  一直忙到学校里的小学生都放学走光了,胡桃他们才又帮着许妈妈把摊子给拆掉,桌子凳子收起来。凳子腿上黑黢黢的全是污渍,握在手上油腻得很,许然然走到胡桃边上,过意不去地对她说:“我来吧。”

  收拾完东西,许成提议一起去KTV里唱歌,许然然犹豫了一下,有些沮丧地说:“下次可以吗?最近爸爸身体不舒服,我想早点回家。”

  林向屿转过头问:“伯父没事吧?”

  “还好,就是太累了吧。”许然然摇头。

  胡桃装作没有看到林向屿停留在许然然身上的目光,只是开口说:“要不然这样吧,等高考结束,我们再一起去唱歌,现在你们三个好学生,就先回家做作业吧。”

  许然然和母亲一起回家,林向屿自然而然地走到胡桃身边,将书包甩在身后:“走啦,送你回去。”

  胡桃有些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不用啦,正好想去逛逛街,快到春天了,买几条裙子。”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等真的和林向屿在十字路口分手后,胡桃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有什么必要较劲呢?

  做不成情人,她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不是吗?

  何况,林向屿也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他对许然然的心思。

  2.

  过了冬天,就是第一次全省模拟考试。今年胡家姐妹一个要升大学一个要升高中,再加上胡母的预产期将至,家里人人都如临大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胡桃早上睡了个懒觉,十点多起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胡琳和她爸爸胡近在吵架,胡母无奈地站在一旁,劝都劝不住。

  “怎么了?”胡桃小声地问。

  “你胡叔工作上有急事,要去北京一趟。”

  这边胡琳眼睛都红了:“我中考你都不陪我!那我也不考了!我不读书了!只知道谈生意,钱钱钱!”

  胡桃在一旁瞠目结舌,心说小公主你公主病怎么又严重了?

  胡近再三跟胡琳保证,他只是离开一星期,保证在她和胡桃考试前赶回来。胡琳不依,随手拿起一旁的花瓶就开始摔,胡近终于发火,提起行李就走。

  见到父亲真的动怒,胡琳也不敢再闹,“咚咚咚”地跑回房间,将门关得十分响亮。胡桃吐吐舌头,慢悠悠地走到沙发旁坐下,削了个苹果递给母亲:“这么小就学着欺软怕硬,真是了不得。”

  胡母瞪了胡桃一眼:“你少幸灾乐祸,胡琳这孩子挺可怜的,她妈妈是生她难产去世的,她刚生下来才两斤多,一直在医院里抢救,你胡叔把她养活过来别人都说是奇迹。她从小就没妈妈,身体差,每年都要去医院住一阵子,你胡叔又工作忙,根本照顾不到她。”

  “我还从小没爸爸呢。”胡桃顶嘴。

  “她小时候,周围人都欺负她,骂她是扫把星,害死自己母亲。没人愿意和她玩,你多让着点她,你至少还有我呢。”

  胡桃看着手里的苹果,顿了顿,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她站起来走到二楼胡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回应她的是不知什么东西被狠狠扔在墙上的声音,她没吭声,将水果盘放在地板上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胡琳还黑着脸,胡桃也懒得跟她怄气,转过头同妈妈说话:“明天我去买点虾仁和鲜肉,我们在家里自己包饺子吧,反正这两天也看不进书了。”

  “行,胡琳,你想吃什么不?让姐姐明天一块儿买回来。”

  胡琳冷冷地反问:“谁是我姐姐?”

  胡桃一反常态没有回她一句“你以为我乐意当你姐姐”,她自顾自夹了一块猪蹄给妈妈:“喏,今天蹄子炖得又香又软。”

  胡母也笑着转了话题:“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全国都要下雨,你们这几天都把伞带上。”

  然后她看了看鞋柜旁的伞架:“哦,胡琳,你爸好像忘记带伞了,你回头给他打个电话提醒他一声吧。”

  “关你屁事!”胡琳头也不抬地说。

  胡桃最见不得胡琳为难自己的母亲,将筷子一放:“胡琳你适可而止啊。”

  “看不惯我?”胡琳冷哼一声,“看不惯我你就从我家滚出去啊!”

  胡桃“腾”地一下站起身,正准备发火,胡母开口制止了她:“吵什么呢,你们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你们是姐妹啊,世界上有那么多与你们无关的人,你们都不舍得去伤害,为什么非要去伤害自己的亲人?”

  胡桃本想说“她不是我的亲人”,胡琳已经先喊了出来:“亲人?难道还想要我叫她姐姐叫你妈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上我爸有钱吗?你想当我妈妈想得要疯了是吧?好啊,我妈妈是生我难产死的,你也给我爸生一个然后去死好了!”

  胡桃气极,一巴掌向胡琳扇了过去,胡琳也不是好惹的,端起桌子上的菜盘就向胡桃砸过去。

  胡桃被她这么一淋,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冷一笑,字字清楚:“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大家都说你是灾星煞星,是你害死了你妈妈。你想赶我和我妈走,不就是怕你爸哪天不要你了吗?你怕我妈妈生个孩子争了你的宠是吧?你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真是罪有应得。”

  胡琳浑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全部拼命砸向胡桃。胡桃直直地站着,脸上被盘子碎片划伤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胡琳。

  胡琳见自己根本没办法真正伤害到胡桃,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将手中的碗狠狠地朝胡母砸过去。好在胡桃反应及时,伸出手臂挡住,瓷碗在胡桃手上碎开来,鲜血一下子喷出来。

  在一旁劝架的阿姨尖叫了一声,胡桃立刻捂住伤口,也不管感染不感染,忍着痛:“妈,你别看。”

  胡母一直有点晕血,胡桃手臂上流血太严重,盖不住。

  “胡琳,干得好,”胡桃舔了舔自己不断流血的伤口,恶声笑,“你刚要是真砸中了我妈,你信不信我会找你拼命?”

  胡琳毕竟年纪小,被胡桃这么一笑反而害怕了。胡母看着胡桃一身的伤,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胡桃眼尖地发现了她的异样,也不顾自己的伤:“妈?你没事吧?妈?快,打电话!”

  胡母捂着肚子痛得汗水涟涟,救护车来得很快,胡桃和家里阿姨跟着上了车。距离预产期提早了两个星期,胡母躺在担架床上,胡桃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反反复复地向她道歉:“妈,对不起、对不起……”

  胡母声音微弱地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妈!”

  “我当年、当年就不该和你爸离婚,让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我的幺儿呀……”

  “妈,你别哭了,那种人渣你不和他离婚才是害了我一辈子,你这一辈子,都是被我连累的啊,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惹你生气惹你伤心……”

  下了救护车,胡母被推入医院,护士将手术单递过来。胡桃未成年没有资格签字,最后是胡母强忍着痛楚,歪歪斜斜地自己写下名字。

  胡桃从未如此时般痛恨过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能一夜长大。

  胡母是高龄产妇、提前分娩,在救护车上医生就告诉了胡桃这种情况实在太危险,算是提前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等胡母进了产房,阿姨把手机递给胡桃后就先回去了。胡近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胡桃情况如何,胡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胡近顿了一下,柔下声来安慰她:“胡桃,别哭,别哭,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别着急,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一刻胡桃觉得无数念头和画面在脑海里飞闪而过。

  她手心还似留着母亲的余温,耳边还似听着她的叨念,眼前还似她在向自己走来。

  胡桃恨不得所有的神明显灵,恨不得献上自己的一切,恨不得时光倒流,她终于哭着开口对胡近说:“胡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要妈妈能好,我什么都不要。”

  “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发誓……”

  在命运和灾难降临之前,我们总以为那是别人的故事。

  胡桃把电话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有护士上前帮她清理碎片。本来是要让胡桃自己去外科处理的,护士长看到她一个孩子守在手术室外也怪可怜的,帮她包扎好伤口后叹了口气。

  那是胡桃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偌大的医院,外面是茫茫的夜,一层楼寂静无声,走廊尽头窗户没有关上,冷风飕飕地吹打,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术灯熄灭,医生一脸凝重地走出来,看到候在外面的胡桃,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胡桃慌张地抬起头,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医生,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胡桃一怔,犹如晴天霹雳。

  “不可能,”胡桃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助理医生们也跟着从手术室里出来,胡桃猛然上前,结果腿部发麻,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医生们赶忙上来扶她:“唉。”

  胡桃却坐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来,她一把抓住旁边另外一名医生的白大褂:“医生,我妈妈呢?”

  她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没有人回答她。

  最后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是胡母的遗体。衣服和床单上血迹斑斑提醒着胡桃,她的母亲曾经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双眼紧闭,身体明明还有温度。胡桃轻轻地、轻轻地伸手,握住她母亲的手。那双手大而纤细,手掌有薄薄的茧,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怎么保养都没有办法,是多年前落下的老毛病。

  胡桃死死地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地摩挲上面的老茧,想要让她活过来。

  想到冬天,胡桃又想起母亲怕冷,有很严重的风湿,天气不好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觉,走路都不方便。她母亲这一生实在坎坷,就算后半生遇到了胡近,嫁了个风风光光,可是也没有真正过上了好日子。

  “妈妈,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胡桃泪眼婆娑,哭得近乎昏厥,“妈妈,我是胡桃啊,你看一看我啊。”

  这具身体,几个小时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笑着叫她的名字:“胡桃。”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不应该这样,不是吗?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好,她连名字都取好了,胡梨。她无比期待,宝宝出生以后,她要当一个好姐姐,将她在童年失去的一切,都弥补上。

  明明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根本没有电视剧里“要孩子还是要母亲”的选择。进入手术室前签的手术单页页在目,胡桃跌坐在地上,头痛欲裂,心痛得想要就此追随母亲而去。她一瞬间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是愣愣地对着空气说:“妈妈、妈妈……”

  怎么敢去想象,失去母亲以后,要面对的人生?

  生命不能承受的痛,却要让十八岁的她独自承受。

  一定是梦,胡桃终于后知后觉,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泪眼婆娑中,还是晚餐的时候,她笑着跟母亲说:“明天我去买点虾仁和鲜肉,我们在家里自己包饺子吧?”

  胡母包的饺子是最好吃的。那几年她们母女俩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住在房租最便宜的巷子里。胡母每天出去找工作,一整天只吃一个馒头,省下来的钱就给她煮面条吃,再苦再穷也要加一个鸡蛋,胡桃总是能将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后来母亲找到了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回到家里都八九点了,赶忙洗了手给胡桃包饺子吃。胡桃饿得要命,趁母亲不注意就偷偷扯下一块生饺子皮吃。

  等母亲转过身,看到她嘴角的面粉时,忽然心疼地抱着胡桃哭起来,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说着是妈妈对不起你。

  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无论是贫穷、苦难、病痛还是风雨,我们都是彼此活在世界上的羁绊。

  “妈妈、妈妈……”

  你怎么能剩我一个人。

  3.

  胡近连夜坐飞机从北京赶了回来,胡桃在医院不肯离开,一向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憔悴,他走到胡桃面前,声音沙哑:“胡桃,我们回家吧。”

  回家?

  胡桃抬起头看他,她的双眼肿得不像话,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胡叔叔,”她呆滞地说,“可是我没有家啊。”

  没有人知道,每一次胡琳冲她吼着“从我家滚出去”的时候,她是多么想立马摔门而出,可是一次又一次,她都忍受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她和母亲的容身之所。

  她也想要有一个家,有一个真正的家。

  她一直想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地长大,长成一棵能够让母亲放心依靠的参天大树,能够保护母亲给母亲一个家,让过去的伤痛、命运的不公从此远离自己的母亲。

  她甚至还来不及长大。

  她最爱的人,长逝于她十八岁的春天,留她一人去面对那漫长的、孤独寂寞的余生。

  这是第一次,胡桃觉得,生无可恋,原来是这样让人绝望的一件事。

  “傻孩子说什么呢,胡叔叔这不是要接你回家了吗?”

  “我要等妈妈一起回去。”

  胡近叹了一口气:“胡桃,跟我回家吧,别等了,等不到了。”

  “胡叔叔,”胡桃十指交叉,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她已经累得快要崩溃了,“今晚的梦,真的好长啊。”

  胡近千方百计,最后把胡桃哄回了家。胡桃开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胡琳,她站在玄关处,赤脚踩在地板上,第一次向胡桃低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对不起。”

  胡桃站在原地没有动,灯光落在胡琳的身上,胡桃将目光放远一点,可以看到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餐厅,根本看不出昨日的鲜血和狼狈。

  沙发上还似有母亲的身影,那一盘没吃完的米花糖,今生都没有办法再吃完了。

  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上一世了。

  她目光混浊,看着落地窗外的绿树繁枝,有鸟儿停在上面,天色昏暗,风雨也许即将袭来。

  “胡琳,”她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是全然不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严肃,“我出生的地方离这里很远,算是村镇,我生父一家思想都很封建,我妈是县城里的人,家里条件好一些,一直打工供我生父读书。后来我妈嫁过去没少吃苦头,连饭桌都是不能上的。我妈怀我的时候都要去干活,后来生了我,我是个女孩,那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没有人待见我妈和我,特别是我爷爷奶奶,有几次试图从屋顶把我扔下去。后来我断了奶,他们连水果都不肯给我和我妈吃一口。他们不让我妈坐月子,我妈落了一身的病,下雨吹风全身都疼。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生父更不负责任的男人,在外面赌钱酗酒,回家就打我和我妈,欠一屁股的债让我妈来还。”

  “这些我妈都忍过来了,后来我大一点了,我爸不让我读书,还在外面乱找女人,有一天喝了酒带着别的女人回来,指着我妈和我让我们滚出去。”

  胡桃闭上眼睛,她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她和母亲穿着单薄的衣服被赶出门外,她们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被冻得发痛,她紧紧抱着母亲,两个人最后在乌烟瘴气的车站椅子上过了一晚。

  不远处的椅子上还有流浪汉和乞丐,胡桃被吓得哭起来。胡母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身上,让她用头枕着自己的大腿,而自己浑身被冻得冰冷。

  “后来我妈为了我和他离婚,他一分钱的生活费也不肯给。我妈带我来这里,最开始她找工作处处碰壁,我们住那种临时工房里,我去上学,周围都是城里的小孩,他们都来笑话我,笑我土气,笑我的口音,笑我不会认字,笑我什么都不懂。我一路过学校的假山,他们就把我往水池里推,我从来都不敢跟我妈妈说,怕她难过自责。

  “我妈干过很多工作,经常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你总是跟你爸顶嘴说他只知道挣钱,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缺钱,你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你没过过没水没电被房东骂的日子。你没见过自己最爱的人卑躬屈膝的样子。

  “我从小就发誓一定要让我妈快乐,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她的上半辈子过得这么苦、这么不快乐,那么下半辈子,我一定要让她好好的。”

  说到这里,胡桃顿了顿,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哭出来。心脏明明痛得让她觉得呼吸都很困难,一想到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她下一秒就可以疯掉,可是这些痛已经不能再让她流泪了。

  “每个人都有难过的过去和苦难,活在世界上,谁都不容易。你别总觉得老天就只对你一个人不公平,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吃过苦,我和我妈,都没亏欠过你什么。”

  而胡琳也无须道歉,因为胡桃心底明白这不是胡琳的错。昨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在医院的时候,她怨恨过很多,怨老天、怨命运、怨生父、怨自己,但是唯独没有怨胡琳。

  造化而已,谁也斗不过的。

  4.

  胡桃没有去上学,老蒋上课时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所以下课的时候,每个人经过林向屿的课桌前时,都会随口问一句:“胡桃生病了?”

  “不知道,”林向屿趴在桌子上,“我觉得我也生病了,我也想请假啊。”

  许成一本书拍在林向屿头上:“林大少,您生什么病了?”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去医院啊!”林向屿理直气壮地说。

  整个教室的人哄堂大笑,作为人群焦点的林向屿是真的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他最好的朋友,正在遭遇些什么。

  林向屿嘴里虽然说着不知道胡桃去了哪里,下课的时候,他还是偷偷溜到走廊的角落里,拿出手机给胡桃打电话。胡桃的手机关机,她本来就不太爱玩手机,忘记充电是家常便饭。林向屿没办法,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过去:“大小姐,开机的时候,麻烦纡尊降贵,吱一声啊。”

  可是一整天过去,林向屿都没有收到回复。

  第二天,胡桃依然没有来学校。这下子,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

  老蒋不得不出面解释:“胡桃同学因为家里有点事,请了几天假,大家不用担心。”

  能出什么事?林向屿坐在讲台下蹙眉,算了算胡母的预产期,难道是提前了?

  这天放学,林向屿推掉了篮球队的训练,去胡桃家里找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胡宅大门紧闭,管家和保姆都不在家。

  林向屿站在胡家大门口,一脸凝重,隐约猜到了不会是什么好事。

  没有胡桃音信的第三天,林向屿在办公室缠着老蒋,软磨硬泡了半天,想要套点什么出来。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她叔叔打来的电话请的假,别的什么都没说。”老蒋被林向屿挠痒挠得举手投降。

  “您真的不知道?”林向屿狐疑地看了老蒋一眼,“要是超过七十二小时,我可是要去报警了。”

  老蒋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相信大人,你别说‘抱井’,你投湖也没用啊。”

  林向屿才没理会他,下午放了学,再一次爽掉篮球队的训练,往市里最大的医院跑去。林向屿一路直奔妇产科,问护士站的护士:“两三天前送来的,四十岁左右,短头发。有两个女儿,姓胡,一个在念初中,一个高中,大点的那个有这么高,头发很长,很漂亮,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护士茫然摇头:“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您再想想?”林向屿不依不饶。

  “真没有,”护士说,“我都值三天班了,这几天没有高龄产妇。”

  林向屿没有办法,只好又冲出医院,骑着他的自行车,去往下一个医院。市区里正规点的医院都被他跑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当天晚上,林向屿回到家,累得趴下。幸好他白天在学校里写完了作业,洗过澡后,他躺上床,总觉得心里发堵,破天荒地睡不着觉,只好翻身起来。他坐在床上,把被子搭在头上,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静音,躲在房间里看球赛。

  这时候,林向屿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林向屿侧头去看,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只有一个字:“吱。”

  林向屿歪着头,怔怔地看着胡桃的短信。然后下一秒,他从床上弹起来,抓起椅子背上挂着的外套披上,迅速关掉电视,打开房间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一出了家门,刚刚还偷偷摸摸的男生,一下子脚上像是踩了风火轮,向着夜色深处拼命奔跑。

  胡母的后事是胡近亲自操办的。

  胡近知道了当晚胡桃和胡琳打架的事情后,扬手给了胡琳一巴掌。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教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胡琳,也勒令禁止胡琳参加胡母的葬礼。

  胡琳站在原地,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胡母葬礼那天阳光明媚,宾客很多,还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穿着一件灰色立领短袖,不伦不类的打扮。胡桃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六年前,他站在狭窄的保安室门口,对她欲言又止。

  胡桃慢慢走向他,他头发理得很短,面容沧桑疲惫,却隐约看得出年轻时候英俊的模样。她的母亲和生父都是相貌堂堂而出众的,所以她也侥幸有了一副好皮囊。

  恨他的这些年,胡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再见他。毕竟无论多恨,骨子里终究又有一些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他自作自受,过得潦倒落魄,想来想去,还是不见最好。后来真的再见到,他把她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她却忽然不恨了。不但不恨,反而从恨意的源头,生出不舍和怜悯。

  胡桃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嘴角微动,胡桃却自顾自地开口了:“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酔颜红。我和我妈妈都不想再见到你,过去的事情其实没办法过去,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吧。”

  “好。”

  他点点头,也不说别的,走到胡母遗像前拜了三拜。一日夫妻百日恩,曾经撕破了脸、闹得鸡飞狗跳,结婚以后从来没真正一起过过日子,非要到了真正说再见的这一天,才知道悔恨与难过,人生这么短,终得入这么一次魔。

  胡桃静静地看着他鞠躬,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竟然已经白了大半。胡桃想起当年每次他赌博输了回家打她,瓶口粗的实心木棍朝着她打下来,她背上立马青紫一片。

  可是她不能哭,一哭惹他心烦,就打得更厉害了。

  三拜完毕,他从裤兜里摸出用白纸包着的钱,看不出有多少,他的手背上有条狰狞的疤痕,烧伤还是刀伤,胡桃分不太清。

  他将钱递给胡桃,胡桃看得出他过得不会宽裕——他也从来没有过得宽裕过,可是她不收他大约也不会好受。胡桃垂下眼帘,淡淡地说:“算了吧。她现在已经不缺钱了。”

  他再次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他走上前,将钱放在蜡烛边上,然后转过身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胡桃才松了一口气,她的心底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微楚和酸痛,然后才钝钝地想起来,忘记对他道一声谢,他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宁可他同当年一样黑心肝、残暴和不堪,那么她依然可以向他发出最恶毒的诅咒,表现出最深的厌恶。

  这天夜里,按照胡桃的要求,胡近带着胡琳去了酒店,让她一个人和母亲再相处一夜。黑暗中她似乎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孩子,他背最简单的黑色书包,四月的桃花被风吹得簌簌落下,他踏花而过,回过头来冲胡桃笑,脸上净是阳光,他说:“胡桃,快点跟上来。”

  他是她生命中仅剩的阳光。

  胡桃从梦中醒来。

  “胡桃。”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胡桃胆子算不上大,这一次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站起身,推开大门,昏黄的路灯下,她看到跑得大汗淋漓的林向屿。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胡桃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轻声说:“林向屿,我妈妈不在了。”

  林向屿在看到灵堂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他一步一步走向胡桃,努力平复呼吸。他生就一双桃花眼,在夜里更是灼人他就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胡桃:“抱歉,没有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胡桃摇头:“没有的事。”

  林向屿伸出手,轻轻抱住胡桃。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强烈而有力。让胡桃想起高山和大海。

  “你看,你不是孤单一个人。这个世界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胡桃,不要害怕。”

  男生锁骨分明,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柑橘,是微酸却带着甜的。他是年轻的,美好的,温暖的。

  亲人会老,爱人会走,时间不回头。

  那么在这样大的世界里,有什么是我们可以相信,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

  胡桃伸出手,紧紧抱住林向屿,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璀璨星空下,有一阵风,温柔地穿堂而过。

  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