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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慧元序(1)


  (一)关于这本传记

  几年前我颇有些在网上闲聊的热情,有一次不小心在某个帖子里脱口而出:“如果我只打算把一本书翻成中文,那么一定是安德鲁·霍奇斯的这本《艾伦·图灵传——如谜的解谜者》。”说归说,我并没有足够的毅力和时间去践约。

  这本厚厚的传记,我当时只看过一小部分,印象深刻。简单地说,图灵是这么个英国人:生于1912年,死于1954年,是数学天才也是同性恋,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英国还是大忌。1952年,因为报告自己的住处被人抢劫而被警方发觉(引贼入室的正是他的伴侣),被强迫注射雌性荷尔蒙。不满42岁的时候,他最终吃掉一个毒苹果而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本书提到图灵的死,居然一笔带过,只说结果。虽说图灵那一刻没有目击者,但如果他愿意的话,无论如何可以八卦出来,顺便煽情几句。但是,他这样说,“图灵像白雪公主那样,吃了一个毒苹果。”好个浪漫的死法,好个简单的描述,简单得乖僻而残酷。本书作者霍奇斯的冷静令人十分吃惊。我见过冷静的作者,但没见过这么冷静的。他自己也是同性恋,按理说同病相怜,但他一切叙述皆从外部证据入手,一直讲到20世纪50年代对同性恋的残忍“治疗”,仍然不动声色,不妄自推测,不抒情,不悲伤——这个人的思维方式,倒真像图灵测试中那个既冰冷又诡异的回答者!慢着,难道我们这个世界不就这么荒诞么,从外部永难抵达深渊一样的真相。

  如今冷静下来再细读这本书,仍然感想多多。观看科学家的人格和抽象思考互相投射,确实很有意思,尽管不敢妄加解读,尽管怎么解读也是谜上加谜。

  话说作者霍奇斯也是一位奇士,我爱屋及乌,对他也产生一些兴趣。这个人把形而上,形而下,都弄得津津有味,一边宣称自己跟图灵一样是公开的同性恋,一边敬业狂热地工作和写作。他还正巧是著名物理学家、《皇帝新脑》的作者、人工智能的反对者彭罗斯的学生,现在在牛津大学数学系教书。他的网页上琐碎地写他做了什么工作,打什么工,十分自得。提到让他出名的、卖了十万册的图灵传记,他说图灵不会想到自己会那么出名,不会介意自己作为一个纯数学家,只被同行知道。而他为此书在两年时间里全职写作,以微薄的资助维持生计——“由于条件所限,只能被迫尽快完成任务,有时简直草率得像图灵的鞋带!”

  图灵的老母亲在他死后写了一本薄薄的传记。霍奇斯说,奇怪的是,她写的传记却带有难得的客观色彩,好像写陌生人——后来我借了这本小册子来读,印证了这个感觉。为什么呢?因为图灵的母亲不仅不懂数学,也不懂得他(哪怕母亲可以津津乐道图灵小时候的脏脸蛋、涂鸦、打架),她对科学的全部理解就是“应用”。看到这几句,我不由大恸,为这交流的阻隔、简单的悲哀。图灵非常爱母亲,然而他的古怪行径无疑让母亲担忧多年,毫无办法,他后来进了监狱,流露出自杀之意,不过他曾向母亲一再保证,不会伤害自己。图灵死前没有遗嘱,没有任何确切证明自杀的迹象。他没有留下任何抗议,看上去不能排除意外而死——也许是因为顾及对母亲的承诺吧。母亲真的一直相信,他是不慎服毒而死的,因为那些日子里,他迷上了化学实验。

  霍奇斯写道,图灵母亲的传记,最大的优点是客观,最大的缺点是,只会以别人的结论判断自己的儿子,好像儿子是小学生,时时靠老师打分。她最喜欢说的是,儿子的成绩被哪位名流赞扬了,获得什么奖,和自幼厌恶势利和规矩的图灵完全不同。儿子飞扬而纯真的天性,她也从来不曾懂得一点点。这样说来,儿子真的是陌生人。母爱留不住他,他终将消失。这个不修边幅的大男孩,似乎也从来不理解这个世界,他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和世界对话。青年时期,他曾和如今公认的计算机科学创始人之一冯·诺依曼一起工作,也难以沟通,尽管冯·诺依曼非常欣赏他。按理说两人都才华超群,志趣类似,本应惺惺相惜,然而冯·诺依曼是炙手可热的学界巨头,从研究到管理处处如鱼得水,同时拥有工程经验、良好教养,那时已被公认为最重要的数学家之一。而年轻的图灵则只有坚硬、锐利的思想和不圆通的个性,除此之外,交际笨拙、没有管理能力,在研究上则另辟蹊径,无可依靠。剑桥之后,图灵在波士顿大学随数学家丘奇读博士,其间给母亲写信,“他昨天带我去吃晚饭。这些人都是大学教授,可是谈话内容真让我失望。他们只对自己的事情有兴趣,这些旅行琐事真把我烦死了。”毕业后,他谢绝了和冯·诺依曼合作的机会,回到英国。

  而“不沟通”这几个字,让我感慨多多。世上的天才奇思,往往在“不沟通”的状态下孕育而成,而人世不只需要奇思妙想。种种芜杂俗务,要的就是个体与环境步调一致,水往低处流。

  如此这般,你才能换来他人眼中的正常生活。

  图灵其人的形象,由今人之口来叙述,倒是很容易被脸谱化成“天才怪人”。而当年因畸恋被排斥而形成的封闭和痛苦,今人无法分担。少年时代,他显露出聪明,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有怎样的道路。他和别的孩子一样考各种试,去争取奖学金,也有过失败的经历,不过最后如愿以偿,进了剑桥。这期间的科学兴趣和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伴侣克里斯朵夫有关。克里斯朵夫十分聪明,热爱科学,先得了三一学院的奖学金,而图灵没拿到,克里斯朵夫要去上学,他俩一起去听音乐会,图灵知道要和他分开,劝说自己“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可是,克里斯朵夫当夜就生了急病。六天的挣扎之后,克里斯朵夫死了。18岁的图灵完全被击垮,这是他最早也是最严重的情感创伤。

  那个时代的英国,像许多历史悠久、文化发达之地一样,人际摩擦细致,等级森严,普通人出头愿望强烈,社会生活气氛压抑。剑桥的空气相对宽容。图灵仍然和少年时代一样害羞、邋遢、鞋带总是拖拉着,衣服皱巴巴。他交不到什么朋友,但有过几个伴侣。当时对同性恋最大的容忍和尊重就是“保持沉默”。同性恋中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些,隐隐约约从古希腊历史中得到一点安慰和回应。

  在一次旅行中,相识多年、同为数学专业学生的朋友莫里斯和他留宿在亲友家中。主人并未多想,让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

  “友谊突然爆出裂痕。莫里斯大吃一惊——他一点也没想到。图灵赶紧道歉,撤回。”也许是因为极度的窘迫,图灵突然愤恨地发作,倾诉起少年时代父亲在印度任职,自己小小年纪被送到寄宿学校的经历。“谁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莫里斯接受了道歉,再也不提此事。

  这样的经历不止一次。他和别的同性恋者一样努力而笨拙、最大程度地掩盖自己身上的独特之处,内心还要和主流话语的歧视顽抗。因为无法顺应社会上的多数人,身体、灵魂、自我,这些靠推理怎么也扯不清的纠葛,无论自责还是自我安慰,都不能获得圆满的解释,使之平静。

  (二)加密

  图灵的重要成就之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解密”贡献,其实这也引向对计算机的设想。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的数学和科学成就在欧洲领先,海军用收音机收发信息来交流,波兰军方数年来一直在努力解码。截获这些信号很容易,但你怎么在上千条加密过的信息中读出意思?加密由一个名为“E-nigma”(谜)的通信密码机来做。这个模型并不新鲜,战前就有,而且早被商业化了。战争中,它给加了个接线板,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可能性。口令由人轮班掌握,一日数易,几乎没有破解的可能。当时波兰在解码方面已经和德国苦斗许久,仍不能取胜。尤其是,德国人稍稍改动接线,就令解码装置一下子失去了用场。波兰人用的方式,还是以穷举为本,只是速度比较快。

  图灵和许多数学家被派往布莱切利庄园(当时的英国情报破译中心)。在这里,他旧习不改,仍然看上去邋邋遢遢,对他认为不够聪明的高级军官“不够尊重”,宁可和聪明的低级军官下棋。在这个地方,同性恋更是大忌,好在他不可替代,所以被容忍。

  而英国人运送粮食的船只总是被德国人打沉。最糟糕的情况下,英军舰队只有一个星期的供给。解码常年没有进展,损失不可尽数。

  最后,图灵和同事们经过长久努力,设计出一种破译机(取名“Bombe”,原意是一种甜食),先排除若干自相矛盾的解读方式,余下的再穷举,一下子快了很多。不仅如此,几台Bombe环形相连,抵消了插线板所增加的可能性。他们渐渐可以在几分钟内解出一条信息,最终的结果,是让战争提前结束两年。当然,战争时期的研究,实用是第一,无暇顾及理论的严密,而有时实在只能靠无奈的赌注和猜测,政府对战争的预测,并不比公众强多少。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丘吉尔下令将当时的两百多台“Bombe”全部销毁。

  以上当然仅仅是解密加密史中的一小段。这本传记充满细节,读起来并不太容易,不过,它常常把我带回到当年在校园里读书的回忆中。我曾经选过一门“网络安全”课,记得老师说了句极有意味的话:在工业上,不能用诡计(irick)来实现加密,因为花招迟早被人识破。一旦识破,它就很脆弱,不再有任何用处。那么,管用的、能够持久的加密是什么样的呢?答案是,在加密被标准化之后,也就是算法已知、解密程序存在的情况下,仍然需要长时间运算才能解开的编码。时间要长到什么程度?理论上说,用现存的数学算法,理论上都不能在可行时间内算完。典型的如RSA,该算法虽然不断改进,但其思想近30年铁打不动,就是因为大质数的幂运算本身有着很高的复杂度。理论上说,你等它算完的成本,高于解开秘密的成本。或者你算完的时间,比密码有效期还长。当然,这是理想情况。密码被破解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