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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思考什么是思考(2)


  夏天的一个周日,西科特学院的男孩们午后散步回来,发现艾伦(他现在已经开始被他们仰慕了)正在做一个实验。他在楼梯井里,安装了一个长钟摆,用来探索钟摆的运动是否与地球的旋转相协调。这是基本的傅科摆实验,也许他在伦敦的科学博物馆看过,但这却在舍尔伯尼引起了很大轰动,其影响仅次于他1926年的单车之旅。艾伦还对彼得·霍格说,这与相对论有关。实际上确实如此,爱因斯坦也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着:钟摆的运动如何与遥远的星星相协调?钟摆是怎么知道那些星星的?为什么旋转会有绝对标准?

  除了对星星的一贯兴趣之外,艾伦要把他对克里斯朵夫的看法写下来。因为默卡夫人要做一本选集,并在4月时请艾伦来写对克里斯的回忆:

  我给你写的对克里斯的印象好像都是在描写我们的友谊所以我想我还是给你写些客观的东西这样你可以和其他的一起印出来。

  艾伦尝试了三次,但还是无法做到他说的“客观”。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不懂得如何掩饰内心的感受。6月18日,他寄出了前面的几页,并解释说:

  我对克里斯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讲的那些知识。我很崇拜他,抱歉,我无法掩饰。

  默卡夫人还想要更多,艾伦答应说,等放假了会试着再写一些:

  ……你想知道那些细节,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放假后到了爱尔兰,会有很多安静的时光来回忆。在放假前我没办法,因为这学期没什么时间了,而且学校里也没有合适的氛围。我删掉的那些文字,都是克里斯给我的一些印象,我后来读的时候,觉得那些对于不了解克里斯和我的人来说,没有多大意义。我试着避免这样,尽量少写主观的评论,你懂的……

  1930年6月20日

  暑假第一周的军训,差点导致艾伦和他母亲不能应邀前往钟屋。但幸运的是,舍尔伯尼就在这时爆发了传染病,于是军训被取消了。

  8月4日,星期一。艾伦到达钟屋。默卡夫人记录:“……一直想要给他盖紧被子。他睡在我的房间,睡在克里斯去年睡过的睡袋里……”第二天,图灵夫人也到了。默卡上校让艾伦到实验室里,做他和克里斯聊过的那些实验。有一天,他们出去看表演,并为克里斯朵夫扫墓。周日傍晚,默卡夫人写道:

  ……我和图灵夫人、艾伦在兰彻斯特。他们下午7点多,就要回爱尔兰了。我和他们一直聊到7点……艾伦今天早上还进来和我聊天,他说他很喜欢这里,在这里感到了克里斯的温存。

  图灵一家回到爱尔兰,在多内加尔度假。艾伦和父亲以及约翰一起钓鱼,并和母亲一起爬山,并继续着自己的思考。

  在夏季学期末,奥汉兰赞赏艾伦说:“这学期表现很好。但还有一点明显的小失误,他太有个性了。”艾伦已经渐渐学会与这个体制共存了。这并不是说他曾经反抗过,因为他始终只有退缩,也不是说他现在很顺从,因为他依旧孤僻。但他现在已经能够接受“明确的义务”了,只要不违反原则,他就不会过于排斥。1930年秋季学期,他的同学彼得·霍格当上了宿舍长,而艾伦则当上了监督生。奥汉兰写信给图灵夫人说:“我相信他会做好的,他很聪明,还有幽默感,这些都会帮助他……”他给宿舍里的低年级男生们讲了一些训导。一个新来的男孩大卫·哈里斯,是四年前的宿舍长阿瑟·哈里斯的弟弟。艾伦作为监督生,两次逮到他把足球服忘在挂钩上。艾伦说:“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了。”艾伦真的动手了,这使哈里斯在他的年级出了名,因为他是新生中第一个挨打的。哈里斯靠着煤炉,艾伦动手打他,但是因为地面太滑,艾伦又没穿合适的鞋,一直在打滑,所以只是随便打了几下,有一下在背上,有一下在腿上。这对树立威信并无益处,实际上,艾伦是个很没威信的监督生,连低年级的学生也敢随便惹怒他,吹灭他的蜡烛,或在他的房间放碳酸氢钠。他们把他称为“老图绒”,取名于图绒面包。一个稍微大些的男生克努普,曾经遇到这样的事:

  我们西科特学院的书房,在长长的走廊两侧,2~4个男孩共用一间。有一天傍晚,很安静,我们听到从走廊传来脚步声,然后我们就听到了藤条的嗖嗖声、杯子打碎的声音,还有藤条打在屁股上的声音,这是第一下。第二下和这是一样的。当时我和同学们都在笑,肯定是图灵打人的时候,打翻了一些监督生泡茶用的杯子,他打了两下都是这样。从这声音中,我们就知道厕所里发生什么了。打第三下和最后一下时,他没再打翻杯子,因为已经没有完整的杯子了。

  更令人懊恼的是,艾伦锁起来的日记被一个男孩拿出来弄坏了。艾伦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图灵……是一个可爱但很邋遢的人。他比我大一岁,但我们是挺好的朋友。

  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厕所刮胡子,他的袖子松松垮垮,整体看上去很讨厌。我友好地跟他说:“图灵,你看看你那样子。”一开始他好像并没在意,但我不识趣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下把他激怒了,他让我留在原地等着。我有点吃惊,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过一会他回来了,果然带着藤条,让我弯腰并抽了我一顿。然后他把藤条送回去,继续剃胡子。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觉得确实是我的错。后来我们还是朋友,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除了“纪律、自律、责任”这些事,艾伦脑中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剑桥:

  亲爱的默卡夫人:

  我一直在等待彭布罗克的信,然后写信给你。前几天,他们说不能给我奖学金。我就担心会这样,我那三科成绩太一般了……我对12月的考试充满希望。我喜欢他们的试卷,比高等认证考试好很多。但是,我好像已经不像去年那么期待了。要是克里斯还在就好了,我们能一起待一周。

  我的“克里斯朵夫·默卡”奖的奖品两本书收到了。昨天傍晚,我在《数学之乐》中看到了弦图,非常有意思……有件出乎意料的事,我这学期当上学校的监督生了,而我上个学期连学院的监督生都不是。

  我加入了这里一个叫作“无用者”的社团。我们每隔一个星期天,自愿去一些老师的宿舍,喝过茶后,会有人读一篇他写的论文。这些论文都很有趣。我已经同意读一篇关于“其他世界”的论文了。我现在已经写一半了。这个社团很有意思,不知道克里斯以前为什么没参加。

  我妈妈去奥伯拉梅高了。我想她很喜欢那里,但她还没跟我详聊。

  你挚爱的

  A.M.图灵

  1930年11月2日

  艾伦晋升为学校监督生,这让他的母亲感到莫大的欣慰。但意义更为重大的是,这为艾伦带来了人生中的一段新友谊。

  学院里有个比艾伦小三岁的男孩:维克托·别特尔,他也是一个既不遵守也不反抗,只是逃避体制的人。像艾伦一样,他也承受着一段别人无法体会的悲痛,因为他的母亲此时因为牛结核病而生命垂危,艾伦在她来看望维克托的时候见过她,这让人很难受。艾伦也知道了其他一些鲜为人知的事:维克托被另外一个学院的监督生打得太狠,以致脊椎受到了伤害。这使艾伦开始反对鞭打的规矩,而且他从来不打维克托(尽管维克托总是惹麻烦),只是把他交给其他监督生。他们之间的纽带就是互相同情,后来又发展成了友谊。虽然这与公学的纪律不符(不同年级的学生禁止交往),但因为有奥汉兰的监督,所以这段友情得到了允许。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编码和密码,通过《数学之乐》,这是克里斯朵夫·默卡奖的奖品,从1892年出版以来,令很多人受益匪浅。该书的最后一章,论述了密码术的基础。艾伦喜欢的主题,并不是非常数学化的那种,他喜欢在一个纸条上打孔,然后连同一本书,交给维克托。可怜的维克托要一页页翻书,看从纸条上的孔里透出来的字,再把它们拼成一条信息,比如“猎户星座的腰带”。艾伦对天文学的兴趣,也感染了维克托,艾伦给他讲解星座。艾伦教他还玩魔方(也是从《数学之乐》中学会的),还经常玩国际象棋。

  巧合的是,维克托家也与斯万电灯有关系。他的父亲,阿尔弗雷德·别特尔1901年发明并获得“丽诺丽特电反射灯管”的专利,发了一笔小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他享受美好的生活,在蒙特卡罗顺利地进行飞行运动,赛车运动,帆船运动和赌博。

  阿尔弗雷德·别特尔个子很高,很有威严,他有两个儿子,维克托是长子。维克托的性格大部分像他母亲,他母亲在1926年出版过一本关于和平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的书。他兼具母亲明亮的眼神,奇妙的魅力,以及他父亲帅气的外表。20年代时,阿尔弗雷德·别特尔又开始研究照明,1927年取得一项新发明的专利,“K射线照明系统”。这项发明是为了让图片或海报得到均匀一致的照明。想法是把海报放在一个玻璃框里,框的表面是弧形的,反射顶部灯管的光,使光线均匀地照在海报上(如果没有这样的反射,海报的顶部会比底部更亮)。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如何为玻璃计算最合适的弧度。维克托想到了一个方程,但却无法证明,他把这个问题交给艾伦。结果艾伦想得更加深入,他指出玻璃的厚度会引起更加复杂的问题,也就是表面会引起第二次反射。这使K射线系统的曲面做了重要的修改,并很快应用到外墙悬挂牌匾上。第一笔订单,是来自里昂斯有限公司。

  就像碘酸盐和亚硫酸盐的计算一样,数学公式在自然界中的应用,总是令艾伦愉快的。他总是喜欢实用的证明,虽然他对此并非很擅长。

  在另一方面,艾伦拒绝舍尔伯尼向他灌输对肉体的排斥。他希望学术和感情同步发展,并且发现这两件事具有共同的困难:他无法协调而自然地表达自己。但是,他发现自己很擅长跑步。每当下雨天,宿舍取消例行的跑步时,他总会第一个出去跑。维克托也会和他出去一起跑,但是大约两千米以后,他说“我不行了,图灵,我得回去了”,然后他在返回的路上,会被跑了更远才返回的艾伦超越。

  跑步很适合他,因为这是一种自给自足的运动,不需要设备,也不需要社会支持。他跑得并不是很快,也不是很好看(因为他扁平足),但他强迫自己,培养了很好的耐力。这对舍尔伯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学院代表队里,成了其中的骨干,这使彼得·霍格很惊喜,并赢得了克努普的钦佩。他不是第一个强迫自己进行身体锻炼的学者,他要证明自己在跑步、走路、骑车和爬山方面的耐力,一方面是他很渴望回归自然,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通过跑步达到体力透支,以此来取代手淫。从此以后,他感到身体的性倾向引起的冲突并不那么严重了——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

  12月,在去剑桥的路上,他去了滑铁卢,没有去默卡夫人的画室。他母亲和约翰去那儿看他,艾伦说他要去看霍华德·霍奇的露天电影《地狱天使》。在剑桥,他没有得到三一学院的奖学金。但他并没有来错地方,因为他的第二志愿满足了,他得到了国王学院的奖学金。他在专业奖学金获得者中排名第八,每年80英镑[7]。

  大家都来祝贺他。但他却想要做点什么,他想做的,就是克里斯朵夫“被召唤走”的时候要做的事。对于一个能把抽象的关系和符号,看成有形的日常对象的人来说,赢得国王学院的奖学金就像弹琴或修车——看起来很聪明,令人愉快,但别无其他。很多人在年轻时都能获得很高的奖学金。相比于校长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很好”,彼得·霍格在学院晚宴时做出的评价更有意义,他说:

  我们当中的下一位数学家

  对爱因斯坦有很深的研究

  却不遵守爱因斯坦的规则

  艾伦休息了两个多学期,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在1931年的情况下,实在没什么临时工作可做。他未来在剑桥的专业将是数学,而不是科学。1931年2月,他被G.H.哈代录取,学习纯数学,这是大学数学的经典基础。他第三次拿到了高等认证考试分数,这次数学作为重要科目,取得了卓越的成绩。他又再次参加默卡奖,并赢得了它。他得到了一张证书,写着“你卓越的表现不负克里斯的精神”。默卡一家为这个奖项赋予了现代风格,使它在古板的舍尔伯尼背景上显得很突出。

  3月25日,复活节假期时,艾伦和彼得·霍格(现在想当鸟类学家)和一个稍大的男孩乔治·马克略尔一起去旅行。在格尔福特到诺福科的路上,他们在男工宿舍住了一宿,这很适合艾伦,他不喜欢那些奢侈而花哨的东西(他母亲觉得很难接受他这一点)。有一天,其他两个人搭了车,艾伦一个人走路。他在五天的军事训练营中,取得了军事战术训练的资格。约翰得知此事,起了一身鸡皮,他对艾伦打扮成士兵这件事,有一种与别人不同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