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中午十二点半,李朗心正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忙着,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这时候小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哈”的一声大叫,吓得李朗心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蹦起来,转身看见小胖拿着相机站在身后嬉皮笑脸地哈哈大笑着,气就不打一处来：r

“你是鬼啊,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r

“哈哈......”小胖知道李朗心并非真地生气了,继续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数量级做鬼估计都飘不起来。”r

“懒得理你,正忙着呢,饭还没吃呢。”李朗心准备转身继续工作。r

“忙啥呢？”小胖热心地看着她的屏幕。r

“赶稿子呗!”李朗心发愁地说着：“老板不满意,改了好几回了,我感觉脑子都转不动了。”r

“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啦？”小胖突然来了一句。r

“啊,没有啊,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李朗心脱口而出,心里却有点发虚。r

“你看你天天魂不守舍的,都不知道你心思跑哪儿去了,以前你的照片你的稿子哪儿需要修改啊,从来都是一遍过的。”r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改的时候你没看见过啊？”听着这样的夸奖,李朗心一边喜滋滋地跟小胖说话,一边回想最近的状态：这两三个月以来似乎总是无法专心,脑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一会儿站起来到窗口看看天看看路,一会儿盯着桌上的手机发发呆愣愣神儿。就连出去拍摄的时候也总是丢三落四的,好在方闻达够心细,什么东西都带齐了,要不然恐怕饭碗都不保了,刚才还被老板叫进去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番。难道自己真的跟以前很不相同了吗？像林梅朵说的那样是因为林宇？这么久了,他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自己对他避而不见,意图还不够明显吗。才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他们见过五六次面,他就跟自己表白了。而自己却丝毫不觉得突然,好像跟这个人认识很久了,如果那天晚上杨敏敏没有出现,他们也许现在就在一起了。可是,也不过才相识这么短的时间,他应该不会投入太多的感情,他会很快地忘记她,他会重新被旧情温暖,或者重新开始他的相亲之路。从决定放弃这段感情不再见他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会看到他出现在办公室楼下出现在小区的门口。虽然林宇出现的频率渐渐降低,但那只活灵活现的小熊却总是站在自己的床头,笑眯眯地举着那片幸运。已经四个多月了,她当初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确吗？是什么让他如此坚持如此执着呢？是爱吗？也许是的,自己不是也总会想到他吗？她到底应不应该跟他见面说清楚自己脑中乱糟糟的想法呢？那些不知所以的念头,还有自己的感情故事,要不要告诉他呢？他和杨敏敏是不是都过去了？就像自己和夏天裕一样......r

“看看!两句话还没说完,就又跑神儿了。”小胖看见李朗心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焦距,立刻嚷了起来。r

“我在认真想这篇稿子呢。”被小胖一说,李朗心又回过神来,马上狡辩道。r

小胖本来也只是咋呼一下,并没有真正地想要去八卦李朗心的私人感情。小胖非常喜欢这个美好的姑娘,尽管三十多岁了,有时候还单纯善良地像个孩子。他能感觉到李朗心背后一定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否则她不会在众多的追求下依然保持着单身。但是他也意识到李朗心的性格虽然大方开朗,可是却从来不跟人深聊这方面的话题,于是有时候也会像呵护小妹妹一样地替她解围,只允许自己开玩笑,不允许别人“欺负”她。但是此刻小胖的关注点都在工作上,便也不理会李朗心是真的在想稿子还是另外有别的事情,听李朗心说完,立刻接着她的话说道：“别想了,别想了。帮我看看今天拍的照片,不靠谱的就直接删了吧!我在路上的时候看了一遍,自己拍的看不出好坏,你帮我再看一下。”说完就把相机放到李朗心的桌上转身就要走。r

“哎,没人性啊,刚跟你说完我忙着呢。”r

“你啊,换换脑子吧,老是盯着那篇文章会无法自拔的,我这是帮你,怎么能说没人性呢？”小胖快速地说着,然后又堆起一个祈求的表情亲腻腻地说：“小心心,求求你了,帮帮忙。”r

“好吧。”李朗心本来也没有真地想拒绝他,打开相机进入到浏览模式,她调整到小照片快速地看了一眼,立刻不满意地说道：“这么多啊,不行不行。”说着就要把相机塞回给小胖。r

“哎!看起来很快的,你扫一遍就行了,不用帮我挑好的,只要把一眼看上去就想吐的删掉,我回头再自己挑。大不了我帮你看稿还不行吗？”说归说,小胖知道只要李朗心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帮他把能用的挑出来。r

“我饿了,我还没吃饭呢。”r

“我这不正准备下楼给你买蛋糕,还有冰激凌嘛。”小胖立刻转身往门口出去了,生怕她再把相机丢回来。r

没过多久,小胖就回来了。他把蛋糕和冰激凌放在李朗心桌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眼睛刚投向电脑,就看到自己的屏幕已经被李朗心刚才的稿子以最大化窗口占满了,他扭头看见李朗心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他：“说话要算数噢!”小胖满脸无奈,只得一边摇头一边回过身来帮她看稿,李朗心窃窃地笑了笑才开始认认真真地看小胖的照片。随后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几句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小胖张开手臂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过身去看李朗心,发现她正在看着一张照片发呆,于是就把头凑了过去：“哎,这是什么？”照片上一对儿男女正在吃饭,女人正伸手帮男人整理衣领,满眼都是温柔,男人则低头看着胸前女人的手,想知道自己的衣服究竟是哪里不妥。照片是隔着玻璃拍的,构图很奇怪,歪歪斜斜的,不过依然很清晰。r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小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努力地回想着：“噢——!”他突然想起来了,于是恍然大悟地说道：“中午回来路过对面牛排馆的时候,相机差点儿掉地上,我赶紧去接,可能不小心按到快门了,应该是那个时候拍到的。”r

“拍得还不错嘛,我果真是天才,慌乱中也不失大师风范。瞧瞧这对小情侣多么可人啊,男的还行,姑娘真漂亮!” 小胖又看了看照片托着下巴自顾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推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李朗心：“哎,小心心,你说我要不要把这张照片发到微博上去,让他们自己来认领？”r

“随便你!”李朗心听小胖说完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句,然后就把相机还给小胖言语冷谈地说：“都给你挑好了,不行的都删了,还有十几张,你自己再挑挑吧。”r

“好勒!”小胖接过相机翻看着,没有理会李朗心的语气,以为她累了：“太给力了!谢谢哈。”看到李朗心桌上的蛋糕和冰激凌都没动,赶紧又关切地说道：“辛苦了,快吃吧,估计冰激凌都化成奶昔了。”说完就不再跟李朗心闲扯,扭过头去继续工作了。r

李朗心看着眼前的蛋糕和冰激凌——小胖买了她最喜欢的口味——竟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之前咕咕叫的肚子也不再抗议了。小胖当然不认识照片里的男女,李朗心却是看得非常清楚,正是林宇和杨敏敏。突然间,又想起林宇晃动在单位楼下和小区门口的身影,李朗心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内心忍不住一声冷冷地笑骂：真无耻!正在这时,方闻达把一封信递到她的面前：“心姐,有你的信,我在收发室帮你拿回来了。”“哦,谢谢。”李朗心愣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冲方闻达淡淡地笑了笑。方闻达走后,李朗心看着手里这个白色的信封,右下角很奇怪地写着两个寄信地址。落笔苍遒有力,劲键端正,非常熟悉的字体,像极了写字的人。李朗心一眼就认出了是林宇寄来的信——那张卡片,她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遍了,那字体给人的感觉就刻在她的脑子里。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恼恨,她打开腿边的柜门,抽出最底层的抽屉,拆都没拆就狠狠地把信扔了进去,然后把抽屉推进去,关门,上锁。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再也不愿多想一分：见鬼去吧!这个时候小胖已经把稿子发给她了,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把注意力放回稿子上去：无论如何不能再被打回来一次了,工作才是第一位的,只有工作不会莫名其妙地跑去跟别人亲热地吃饭。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居然相信,居然感动,居然还决定要见他。说什么一见钟情,说什么可以依靠,什么离别的隐痛,什么幸运的四叶草,什么此心不假此情不虚,都是骗人的!大骗子! r

当时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李朗心一路沉默不语,旁边的林宇看不到她内心翻江倒海的念头,早已转过了万水千山,历尽了沧海桑田。杨敏敏奔涌的泪水,让李朗心想起那段痛彻心扉的日子。在那段流干了眼泪、流尽了委屈的日子里,她体会着割肉裂骨的疼痛和时光无法逆转的悲哀,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上天祈求,好希望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回到她和他相遇的那一天,回到她和他决裂的那一天,她要放下自己的尊严,她要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求他不要说出那残忍的字眼,求他不要抛下她不管。无论最终是否还是要分离,无论结局是否注定不被改变,她都会再多看他一眼,多给自己点时间去挽留那已经破碎的爱恋。她不知道杨敏敏和林宇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但是她看到杨敏敏眼中闪烁的都是痛楚,都是不舍,都是期盼。也许是因为刀子切得太快,李朗心还来不及感受疼痛,就对于杨敏敏的勇气生出了一种羡慕,她居然和她有了一种心意想通的默契。而且,李朗心忽然想起之前在牛排馆里的时候,林宇是用多么悲伤而艰涩语气说他想念杨敏敏的。李朗心自己尝过失去的滋味,她知道那会经历怎样心碎的纠缠。于是她暗自打定了主意,她不要夹在他们之间,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感到为难。至于自己和林宇,就当是缘分太浅,就当是旅程太短,不该奢望这寂寞里的慰藉能给予长久的温暖。缘起无因,缘灭无果。r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逃回家中,不再多看林宇的脸,不再多听林宇的话。那一夜,她久久不能睡去,夏天裕又无比清晰地回到她的面前,他们的过往和纠缠又重新在脑中浮现,记忆像刹车失灵的列车,轰轰然地像她驶来,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他曾经教过她看星星,那三颗星是猎户的腰带,那是仙后的王冠,那是北斗星在给人指明方向。她摊开日记本,写下：“我们沿着当初走过的路龋龋独行,踩着心灵寂寞的步点,一路山光都已变幻,我们踟蹰艰难地蹒跚而至,想要重温那一刻心中突然出现的欣喜和美丽。却发现昨日的风景早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能够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于是我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记忆也开始模糊起来。其实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欢呼着,雀跃着,由衷地感激命运的慷慨,尽管它将我们带入了岔路,也毫不吝啬地赠我们以琼脂甘瑶。当记忆在脑海中幻化出了万种可能,我们有意地剔除了旁逸的斜枝,就无怨无悔地把它唱成了永恒的歌调。”r

然后她并没有起身,长久地翻看着手中的日记。李朗心看着自己是怎样走过那段日子的,又看到林宇出现后她给自己打的哑谜,最后目光又停留在刚刚写下的这页纸上,想着大概只有她自己能明白这天方夜谭般的诉说。就让林宇成为沿途美丽的风景吧,她不会再去寻觅,这一夜美好温存的体验,将会是她记忆中无法磨灭的一曲歌谣,她会像记住夏天裕一样地记住他,也会像忘记夏天裕一样地忘记他,也会只记得甜蜜的味道。她知道这不会需要太久的时间,毕竟早早发现的错误会比较好修复。后来她做了好多梦：夏天裕居然回来找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她,然后轻轻地说他要结婚了；她居然和林宇在一起了,林宇告诉她杨敏敏很伤心；似乎过了很多很多年,林宇和杨敏敏带着他们的孩子走在她的梦里......r

那一夜之后,她就开始故意躲着林宇。李朗心用一首歌给林宇设置了专属的来电铃声,只要一听到是他打来的就把电话调成静音,不去接听；无论林宇在短信里如何愤愤然地询问,或是如何诚恳地诉说他的思念,她都是直接删除,不去细看。她提前下班,或者很晚再走,她让王美琦给自己打掩护,她开始从小区的前门回家,如果林宇在前门,她就走后门,她硬下心肠来避免跟他有任何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但是元旦假期的时候,她看着繁闹街头晃动着的情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心里却隐隐作痛,别人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可以获得幸福,而她却注定辛苦。偶尔,她也会在脑海中幻想着杨敏敏挽着林宇的胳膊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然后抱怨杨敏敏为什么还不赶快把林宇从她眼前带走,他们是高中同学,应该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础,他们应该彼此了解、知根知底。而自己在林宇面前只有愿意展示给外人的美好的一面,他一定不会包容她的急脾气,包容她强硬性格里无厘头的倔强,他会不会像夏天裕那样和她激烈的争辩？一定会!他是那么的霸道,从来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管她在干什么,心里是晴天还是下雨。r

就这样,林宇和夏天裕交替着出现在她孤独的想念里,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林宇,还是在林宇身上找回了在夏天裕那里失落掉的感情。林梅朵生气的时候会骂她就是犯贱,她也只是给自己一个自嘲的微笑,就继续没心没肺地沉浸在内心的纠结里。每到下雨的时候,李朗心就会撑着林宇给她的那把伞,提前几站下车,在雨里走一会儿。她把林宇送给她的小熊摆在床头柜上,她是真心地很喜欢这个精巧可爱的小玩意儿。那张卡片,她也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偶尔会翻看一下,每次脸上都不免会布满红云。有次这张卡片被林梅朵看到了,林宇的情真意切同样也打动了她。林梅朵居然也看得双颊发烫起来,她破天荒地正经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对李朗心说：“我都感动了,你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没想到,他看起来牛高马大的,居然有这么细腻的心思,这些话看起来很普通,却饱含激情。如果他不是满怀深情地写下这些字,这些字就不可能打动旁人。我看着他写的字,尽管不是写给我的,但是居然都会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你真是应该好好地珍惜这份感情。”林梅朵很少这么认真地跟李朗心说话,李朗心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但是她知道林梅朵并非故意羞臊她,而是真心地被感动到了。谁能不感动呢？可是凭着感动就可以携手一生,凭着感动就能穿越迷雾,就能屏蔽风雨吗？李朗心看了看那张卡片,不禁又是一声叹息。上面的文字,她看了很多遍了,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可是毕竟是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只能咬着牙坚持到底,感情的事不是儿戏,如何容许朝令夕改。r

四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李朗心又去了绿城公园在她的椅子上发了一下午的呆。那天,她先是来到东门林宇说的那家精品店里逛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她问他们有没有一个水晶小熊举着四叶草的摆件,店员说那个之前被人买走了,他们大部分的商品都只进一件货,因为礼物和心意这种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是唯一的,他们希望他们的顾客也有这样的感觉。李朗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许她正是希望听到他们说被人买走了。后来,她默默地对那两棵大树讲述林宇昨天又来了,她其实好舍不得他在寒冷的夜里站在灯下,她希望他千万不要感冒......大树被风拂过,摇曳着嫩绿的新叶冲她点头,好像正在体会她所有的情绪,她似乎能感觉到大树在给她勇气让她坚持。她抬起头来,尽管太阳躲在云层背后,也还是刺痛了她的双眼。于是她又向远一点的湖面望去,那一对年轻男女还站在那里,他们已经在湖边争论了很久。“分手就分手!”突然间女孩儿大声地喊到。话语未落女孩儿身就走,男孩儿望着女孩儿不再回头的背影站了一会儿,猛地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湖边的石头,然后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拂袖而去。李朗心看着石头落水后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然后又渐渐地恢复成一面没有波澜平镜。李朗心忽地站起身来,停了停,然后又迈开步子慢慢地离开了这里。路上她先是给老板打电话请了三天的假,又告诉林梅朵明天晚上的饭局取消再约,无论林梅朵怎么问原因她都不说。她不能告诉林梅朵自己要去做什么,要不然一定又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一路来到了火车站,买了第二天去北京的车票,她是要去找他,她要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她要去确认一下这个人还会不会让她心跳加速。r

列车奔驰在广袤无垠的华北平原上,薄雾迷蒙,初春的清晨,天地之间还是一片苍茫。窗外的村舍农田,一幢一片地向后退去,迅速地消失在李朗心的视线里,此前的过往一幕一幕地从车窗漫进来。她狼狈地逃离当下的困局,彻底地把自己交给了回忆,时而任眼睛弯出一泓快乐,时而把眉头蹙成一抹忧伤。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个大人,却也早已不是个孩子；那个时候,她还不会奔跑,她步履蹒跚地向明天走去；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如何顺应着宿命的安排,她不知道退一步会海阔天空云淡风轻；那个时候,她攥紧拳头不肯放下手中唯一的拥有,她拽着命运的衣角苦苦地纠缠；那个时候,她不相信这就是终点,她恳请上天重新安排他们之间的情深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