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秋天，北雁南飞，落叶满载着眷恋从树枝上飘下。十一月，一个周六下午三点，绿城公园门口的街道比平日里热闹许多，大人、小孩，朋友、情人，或三五成群，或出双入对，有的大手牵着小手，有的挽着胳膊，有的十指紧扣。在这一派熙熙攘攘中，李朗心独自一人向公园的西门走去。有一对男女正在行人道的花坛边争论着什么，女孩子眼看着就要掉下眼泪，男人却并未有安慰的意思，正上演着一出分离的好戏。一阵风吹起，无数的落叶在地面上翻转着离它们的根越来越远，见微如著，李朗心和所有的人一同感知着空气里流转的讯息，漠然地从这对人儿身边经过。r

绿城公园的年龄比李朗心还大，每次来这里，公园总会贴心地给她留着那张固定的椅子。在李朗心还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带着她来这里过星期天，她每次都是玩够了也赖着不肯回家。最后，妈妈只好牵着她到公园西门的草地上，自己坐在椅子上休息，任李朗心没心没肺地跳来跳去，滚成一个邋里邋遢的小脏猪，然后每次都说再也不给她买漂亮的新衣服了。后来上了中学李朗心还常常带着林梅朵一起来，林梅朵是李朗心的高中同桌——自诩比李朗心还了解李朗心的一个姑娘，她知道李朗心所有的秘密。久而久之，李朗心悄悄地把这里圈做了自己的“私人领地”。 r

“嗨，我又来了。”李朗心心事重重地轻叹了一声。今天，那张椅子还是如约地空着，似乎是料定了她要来。跟椅子打完招呼后李朗心就了坐下来，扒着木质的椅背望着面前的景色发呆。椅子被安置在草地中间供游人行走的小径边上，小径仅容两人并排，人们便自觉地把这里认成了单行道，总是朝着一个方向走。草地的尽头是一个人工湖，湖面规划得很开阔，坐在椅子上望过去感觉颇有气势。草地的中心有两棵大树，孪生的一般，糊涂的工作人员也记不得它们的年纪。李朗心有记忆的时候它们就枝繁叶茂，树冠呈完美的伞状。在适宜的季节里，总是不乏会享受的人们在大树的庇荫里消磨时光。一直以来，在李朗心的心里，这个视角是风情万种，独一份的好。但是现在的她，却无法融入外界的闲适平和，细细地感受一番秋日的宁静悠然。r

长久以来，李朗心都无法确认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是尽管一直在摇摆，时间还是以不可抗拒之力慢慢地推着她朝一端走去，让她在尽头处找到了无法圆满的答案。她知道分离或是相守，逃避或是等侯，实情或是借口，欢喜或是悲伤，终将变成沙砾，散落在时间的荒漠里，任雨打风吹去，直到再也无法被完好如初地拾起。她知道命运那温柔的手总是指引着她的选择，她的脑、她的脚、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她，她实在是不必苦恼。无论是谁分享她的现在，谁曾经许过她未来，谁和她在生命的长河里荡开，划出两条不相干的轨迹，此后只有站成彼此，再无缘牵手，甚至问候都变得奢侈，她都无法幸免于时间的洗礼——将她的锋芒褪去，将她的热情冲淡……r

她想起有个十月，她偷偷带他来到这里。那天秋日的阳光化身为金色的精灵，在枝叶的缝隙里追逐，时不时地停下来打量树下的两个人。他们什么也不铺垫着，就躺在地上，以血肉之躯感受着大地的温度，沐浴着树影的斑驳。那一刻，她与内心的赤子相视不语，看透了时间的密码，随后一起按停了它。“只有瞬间才可以永恒”，她在他的耳边呢喃细语，却不想一语成谶。后来，她常常念着这句就湿了眼眶。每每在思念无处倾吐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里，那两棵大树总是把她抱在大自然温柔的怀抱里，带她穿越层层迷雾，重新回到那永恒的瞬间，让她依稀还能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和她的融在一起。r

突然草地上传来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打断了李朗心的思绪。原来是一个三头身的小闺女，大约三、四岁的样子，穿着黑色的系绊小皮鞋，两只鞋前面各顶着一个红底白波点的小蝴蝶结，亮黄色的小皮衣格外得显眼，头上还带着蓝色的小恶魔发卡。一看就是被妈妈精心打扮过。小恶魔不停地捧起一捧落叶，撒向空中，仰着脖子，用她那清澈无邪的眼睛看着树叶落下来，然后咯咯咯地笑着，一次一次，像是得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这情景让李朗心想起自己小时候坐滑梯，就在绿城公园的游乐场里，滑下来，再迅速地爬上去，再滑下来……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理解和儿时也未必理解的专属于孩子的快乐。那些毫无意义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够牢牢地抓住一个孩子的心，让他们一直一直地继续，一遍一遍地重复。“成长赋予了我们什么？让我们的心不再精致，快乐也不再单纯，让我们得到也失去。”李朗心恨恨地想着，不知道该去责问谁。再看树下那几个挂着幸福笑容的人，他们在幸福的笑容背后，有没有不愿意与外人倾吐的心事呢？r

李朗心望着人群，任那些有得没得的心思在脑海里盘旋。这时就在不远处，小恶魔又扬起了一捧树叶，又是一阵清脆稚气的笑声。李朗心突然很羡慕她，很想知道是不是在树叶飘落的时候，有一束束跳动的阳光招着小手眨着眼睛逗她开心，就像自己曾经看到一样。李朗心鼓了八百遍的勇气，却始终羞于一个成年人的面子去一试究竟。毕竟三十岁了，如果再年轻个五岁，她还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做出这些幼稚的举动吧？李朗心疑惑地问自己。三十岁的年纪，对一个女人的影响不亚于男人的而立却未立之痛。五年前，那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她在感情的荒原里迷失了方向，笨拙而慌乱地寻找一个可能。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飞过的青鸟听到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却也无暇顾及这个独坐出神女子，径自离去。r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暗了下来，李朗心看了看手上那只陪了她七年的表也苦恼了起来。已经五点半了，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多久？回家以后，妈妈一定会迫不及待地逼问自己今天的“约会”如何，李朗心本能地回避着“相亲”这个字眼。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多么的可笑，自己竟然落得这步田地，真是讽刺！她从来不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事业型女人，一直渴望着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一结婚就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当他出现在她青春最好的时刻，她更加地相信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的人生从此就跟他的绑在一起，她会为他们未来的家操持不停，就像她的妈妈一样。奈何情深而缘浅，那段感情竟成了一场空梦！终于，李朗心的大脑停止了天马行空，发出了回家的指令，她强迫自己的身体离开椅子，一步一步地蹭出了公园的大门。她一路走一路回想着中午约会的情况，努力地搜寻林宇有什么不招人待见的举动。r

林宇是李朗心的堂嫂给她介绍的“门当户对”，与李朗心同岁。在这个大媒人的眼里，林宇是错过悔一生、不嫁恨一世、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绝顶好男人。透过旁边妈妈期待的眼光，李朗心已经预见到自己不去相亲的后果：这个人的名字一有机会就会从妈妈的嘴里蹦出来，妈妈会运用一个女人修炼了半辈子的、近乎无理取闹的智慧想方设法的把任何话题都引向此人。李朗心一直想不明白，父母当初曾那么坚决地反对她谈恋爱，而毕业以后却立即迫不及待的催促起来，恨不得亲自上阵，这样的矛盾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r

李朗心是在中午 11 点半的时候，到了公园南门对面那个新开的长岛咖啡。因为每家长岛咖啡都挺大，顾客却稀稀落落少得可怜。所以李朗心一直有一个疑惑，长岛咖啡为什么没有开倒，而且还一间一间地从城市不同的角落里冒出来。这家新开的店子也是统一的暗色系装潢，满屋子都弥漫着不见天日的气息。方正的格局烘托出严肃的气氛，没有一点活泼的元素，怎么也不能令人亲切起来，让李朗心本就忐忑的心更加是七上八下。昨天晚上，李朗心特地打电话咨询林梅朵这样的场合要怎么做、该说些什么，可是今天除了清晰地记得被嘲笑了一通，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林梅朵还说了什么有用的话。她只好提前半小时来到“战场”稳住阵脚，指望孙子兵法能够救急。她找订好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期待阳光能抚慰她的局促不安，没料想窗帘却死死地挡住了阳光。李朗心拉开窗帘，临近座位里的一些人忽然齐刷刷地向她望了过来，眼睛里充满着不解和疑问——原来是这瞬间照进暗室的阳光太过惹眼了！于是，她只得又悻悻地拉上窗帘，默默地坐在沙发里，一边独自等待一边任思绪神游。r

啜了一口水，李朗心想到那些各种滋味的饮料，在小的时候感觉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喝腻，每次都是还没吃饭就先灌了个水饱。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白水，爱上白水了呢？李朗心开始快速地翻查记忆的匣子里那一页一页数不清的日子。隐约记起是大学时候，有一次室友看看她口渴的不行，便慷慨地把一瓶新买还未来得及喝的纯净水赏给了她。是那个时候吗？回味起来似乎还有点甜，是农夫山泉吗？好像也不是。李朗心现在不怎么爱喝饮料，尽管各种关于碳酸饮料对健康的负面影响之说大行其道，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何况还有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饮料打着营养的旗号，就差给自己贴上可以让你长生不老的标签了——她只是腻了。她发现白水并不是没有味道的，但它又不被任何浓郁的元素所主导，只跟随着品尝它的人的心境，幻化出万种可能，就像此刻的水，她觉得酸酸涩涩的，简直不是滋味??r

“你好，你是李朗心吗？”一个洪亮的声音让李朗心停止了跟水较真，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目光炯炯却不失柔和，黑色系的着装也透露出稳稳当当。r

“哦，是我。”李朗心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稍微正坐了一下身子，迅速地恢复了紧张和忐忑。r

“你来了多长时间了？怎么不给我发短信？”来人语气毫无陌生，慢慢地坐在李朗心对面的位置，满脸的气定神闲。r

“哦，我忘记了，不好意思。”熟人一般的问候，缓和了李朗心内心的紧张。r

“还好我见过你的照片，”来人绽开了一个微笑：“你跟照片差别不大，很好认。”r

当然好认啦，照片上又不是别人？李朗心重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陌生人，收住了已经到嘴边的这句，换了一句轻轻地回道：“是吗？”r

“是啊，好多人的照片跟本人简直天差地别，不核对身份证都不敢轻易确认。”对方张大眼睛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r

“对了，我叫林宇。你知道的吧？”r

“嗯，知道，还好今天没下雨。”李朗心轻松地开了一个玩笑。r

“哈哈，是啊。我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好天气。”林宇好像忘记了自己名字的来由，只顾顺着李朗心的话接到。r

“你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啊。”林宇转了一个话题。r

“还好吧，今天有事，一早出门办完就先过来了。”李朗心可不愿跟此人和盘托出自己早到的目的。她的朋友都知道，跟她约的时间一定要比真正的集合时间提前一个小时，才能保证聚会按时开始。r

“是吗？干啥去了？”林宇显得饶有兴趣。r

李朗心没有回答，端起了眼前的杯子开始喝水。r

“我们点点儿东西吃吧。服务员？！”看到李朗心似乎不愿意透露更多，林宇也不勉强，开始张罗点餐。r

“你想吃什么，看看菜单。”林宇一边招呼来了服务员，一边把菜单递到了李朗心的手上。r

李朗心点了一客最普通的黑椒牛排和一杯热拿铁，她不希望花费太高。林宇点了丁骨牛排，外加一杯蓝山咖啡。r

“不来点甜品？”林宇询问李朗心。r

“不了，我不喜欢吃甜的。”李朗心违心地摇了摇头。r

“好吧。我们吃完以后再上咖啡。”林宇不再多问，转头对服务员说道。r

吃饭的时候，林宇跟李朗心谈论自己的美食经，从本市聊到全国，后来冲出亚洲放眼全球，但是任何话题都适可而止。李朗心发现林宇很有分寸，虽有研究却无心炫耀，言语得意却不让人反感。同时她还觉得林宇讲话的时机把握得很好，丝毫没有打扰到自己吃饭。这点跟林梅朵一起吃饭简直是不可能的，林梅朵自己是吃饭讲话两不误的，但是却照顾不到别人，她常常需要停下正要放进嘴里的美食去回答林梅朵的问题。因为林梅朵总是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满脸都是热忱，那眼神如果没有被及时回应，仿佛瞬间就会枯萎，让她实在狠不下心来自顾吃饭而不去理会对面那火辣辣的期待。r

过了一会儿，先前的那份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放开了李朗心，那份忐忑也随之而去，让她对林宇有了一种顺其自然的好感。r

“你平常喜欢做些什么，不上班的时候？”待服务员撤去餐后的空盘，端上咖啡，林宇主动换了一个新话题。r

看着林宇坐在自己的对面侃侃而谈，始终是目光柔和语速适中，每次和自己对视的时候都自信而笃定。“看来他是久经沙场，不知道相过多少次亲了。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李朗心一边听着，一边心里暗暗地想着。林宇好像看见了她脑子里盘旋的问号，话锋一转，主动开始坦白自己的感情史——是万千个雷同故事中的一个：毕业了就分手的恋爱，继而受男人先立业后成家的传统观念支配，趁着年轻的激情和梦想还在，着实是心无旁骛的拼搏了几年。到了小有所成，事业安稳，一切都风平浪静，顺水行舟的时候，猛然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发现生命还有缺憾。于是赶着潮流走上了相亲之路，大大小小的极品真见了不少，偶有看对眼的也只能维持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三两个月的光景。眼看着大把光阴蹉跎在了相亲的路上，还是没有碰到前世回眸千百次的人。就索性把相亲当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林宇风趣地收了尾。r

李朗心笑着想，是啊，折腾不止。生命定是自知如斯短暂，就尽力地鞭策人们迈开脚步，容不得谁有半分懈怠。对面这个不愠不火的人，如同一幅逼真的风景画，像照片一样，举着放大镜都找不到一处失真，连一块石头都规规矩矩地长成它原本的样子。他说得如此轻松，听起来可谓一马平川。但是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人能避开命运的捉弄，轻描淡写地说爱，波澜不惊地谈情？那么，她青春里那段炽热的感情，是否仅仅是一厢情愿的自认激烈，而在普罗大众看来都会觉得可笑得不值一提呢？李朗心一直没有主动地聊起自己，而是跟林宇进行着一问一答的交谈模式。对于林宇有意无意的幽默，她始终矜持而礼貌地报以微笑。r

“你走哪边？”出了长岛咖啡，李朗心突然主动了一次。r

“我？噢。那边。”林宇有些犹豫，但还是指了一个方向。r

“哎，真不凑巧，我走这边。”李朗心满脸遗憾地指着反方向说。r

避开了与林宇同行，李朗心轻松起来，她在嘴角挑起了一个不知何意的微笑，继而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加紧步伐走向公园的西门，绕去了一直守护她的那两棵大树底下，她曾在那里享受过无数的荫凉，看见过太阳的影子。r

忽然手机传来了短信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林宇发来的。李朗心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几句词，还是在高中语文的考卷上，成绩下来后，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全词。那个年纪，诗人那不愿随波逐流、自甘寂寞的高傲风骨颇令她感到钦佩。可是后来体会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离索之感，更让她心里隐隐作疼，让她禁不住想要去慰藉这份孤独，与诗里的女子并肩，在稀疏的灯光下共同分担那一阙落寞。曾经有很多个夜晚，他也是站在灯火阑珊的树影里望着她的窗口，满心欢喜地等她探出头来，只为睡不着觉想看她一眼。r

此时的林宇还不知道他的短信并没有给自己加分，尽管他绞尽脑汁地表达自己，想在李朗心的印象里留下烙印，却不经意地拨错了琴弦，直指心底，触碰到了她最温柔的神经，唤起了她对另一个人从不设防的回忆，就在那里扎着根，深刻、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