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默然垂泪,徒劳挣扎
院落黄昏,月淡良窗,玉减香消,伊人独寂寥。
花自飘零,海棠无香,独上兰舟,日晚倦梳妆。
不知从何时起,眼眸里没了春的生机;不知从何时起,再也窥探不见世俗外的美丽;不知从何时起,流浪成了心灵的征程,家却将思念抛掷;不知从何时起,丢了自己,也多了份时光强加的情非得已。
岁月薄幸,给了她姣好容颜,却没有给她恰时的情缘。让本该风光无限的青春韶华,沦为悠悠浮生中的缥缈轻烟。有多少残破,便会有多少不甘,有几度暗伤,便会有几度感伤,曾有过的高傲轻狂也沦为了清冷与彷徨。
王庚仍是那样全心顾着自己的事业,终日面无表情、不愠不喜。偶尔与陆小曼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算是夫妻二人间难得的沟通了。并非是他不喜欢陆小曼,而是二人的相处总是有着一种隔膜,因为陆小曼在两心之间划下了沟壑,注入了汪洋,却偏偏不让王庚架起桥梁。
王庚也是一样,他太过年少轻狂,将潇洒融入生命却忘了把浪漫洒进情怀。于是,他用傲然的姿态俯瞰风起云涌的变幻,却忘了身后仍有一份期盼与温情的等待。他轻易看出了天下大势,却无意忽视了等他许久的佳人,忽略了她的哀愁已成了一川烟草,飘了满城飞絮。王庚太不敏感细腻,面对陆小曼的哀怨与愁容,他从起初不知所以只得无动于衷,到甚至开始享受起彼此的沉默里摇摇欲坠的所谓“安稳”。
或许是那十年一觉的扬州梦醒,或许是那流光匆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把人抛,或许是怕面庞过早被岁月刻下沧桑痕迹,或许是在那浑然一瞥间目睹了围城外的风光,陆小曼与王庚都在悄然改变……
王庚虽然对陆小曼的早出晚归有稍许不满,但也多是出于为妻子的身体考虑。陆小曼虽是“倾国倾城的貌”,却偏偏生了个“多愁多病的身”。以致从小到大,陆家人都对她视为珍宝般呵护有加,在与王庚结婚前夕,陆定还五次三番向王庚嘱托,要将陆小曼悉心照顾。
所以,王庚对陆小曼总是会有一种使命感。日复一日,喜欢的感觉被消磨冲淡,直至被责任全然替代。他能容许陆小曼的无理取闹或是冷若冰霜、张扬跋扈或是冷嘲热讽,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便会用周身散发的安全感护她安稳周全。而那些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总会孤枕难眠,惦记着摇曳在午夜的她是否顺遂安全。
王庚不愿扫她的兴致,便在陆小曼每次晚归后都是点到为止,不苛责亦不阻止。殊不知他愈是这样,陆小曼便愈觉得他不够体贴又索然无趣,反而激化了潜藏已久的不满情绪。于是,她便用更加频繁的夜夜笙歌来回敬着王庚的忽视。他们用相互伤害的方式在彼此共同的婚姻路上背道而驰着。
后来,王庚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局长,他要求妻子随同自己前往。于是,陆小曼与王庚便在哈尔滨居住了下来。游走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看着四处张贴着的名媛海报,陆小曼又陷入了深深的怅然。曾几何时,她也是风光无限,如今只能看着旁人的风采,独自悻悻然伤感。
巨大的落差感加之人生地不熟的孤独,使得陆小曼难以适应在哈尔滨的生活。没过多久,她便一人回到了北京的娘家。夫妻二人两地分居,她对王庚没有不舍、没有依恋,也更无感情可言。王庚依旧是淡淡地应允,他希望能满足陆小曼所有的要求,无理的也好,有理的也罢,唯有让她舒心便好。
王庚用着自己的方式存眷、珍视着陆小曼,他以为那默然相爱、寂静喜欢定会让两人的感情越发绵长而深厚,却忽略了像陆小曼那样一直在轰轰烈烈中潇潇洒洒的女子,最向往的也该是最轰轰烈烈的隆重爱情。王庚不能给她的,她要么会用反抗来争取,要么会用两败俱伤来收场。
许久之后,夜夜游荡晚归的陆小曼因为生活及饮食不规律生了场大病,让王庚很是担心,便好言相劝,希望陆小曼能不再晚归,不再喝酒,陆小曼口头上答应着在她看来是无关痛痒的几句问候。
大病初愈没过多久,她的裙角便再度飞扬了起来,入夜的闪耀霓虹下,她顾盼生辉。数不清这是第几杯呛人的苦味,只知道喝下去的愈浓烈,世界便会愈颠倒,或许一步踉跄,便又能重回故去的美好时光……一连几个夜晚,陆小曼又是在醉生梦死中度过。直至某个清晨,当陆小曼睁开睡眼时,王庚的面庞闯入了视线,他的眼中皆是愠怒,没有呵护,这一次王庚终于发作了。
陆小曼竟有些窃喜,原来王庚对自己并非漠不关心。“一个女人醉成这样传出去像什么话!以后不准再这么晚回家。”王庚的口气冷然而严厉,他那不容置疑的腔调像是在命令着自己的手下。说罢,便转身离去。
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又只剩下了陆小曼自己。寂寞来袭,昨夜的烈酒又让她头痛难挨,不觉间竟红了眼眶。原来,王庚关心的并非是她,而是自己抛头露面对他的影响。原来他之前的言之凿凿都是假装,在他心里面子比妻子更重要。陆小曼想着,嗤笑着自己竟还对这段感情抱有着一线希望。
那是王庚第一次对她冷言相向,他们的婚姻本就似用流沙勉强垒起的城堡,岌岌可危于旦夕之间,王庚的愤怒便似那飘摇风雨,轻而易举地击垮了勉强维系的关系,也让陆小曼筑起了一道心理防线,生生把他拒之在外。
之后,陆小曼渐渐减少了出门的频率,因为她不想同王庚进行无谓的争吵,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也变得同每个俗人一样充斥着嬉笑怒骂与琐碎争端。王庚依旧是冷淡寡言,公务耗尽了所有他本该投至家庭的热情。二人宛若在两个世界,各安天命。
陆小曼的寂寞有些夸张。人说这世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那三恨便说是相随不相知也毫不为过。从黎明到黄昏,独自闲行独自游;从梧桐细雨到晚来风急,一人看落花堆积。朝朝暮暮的乍暖还寒时,总难将息;一抹色彩一墨山水里总是跃然着愁绪。
从在歌舞升平里将烦恼抛却,到在寂寥黄昏中尽享悲喜。
陆小曼又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偶尔作画,偶尔读书,偶尔怀念从前,偶尔祭奠青葱,唯一不变的就是萦绕周身的浓愁。
那时她自知生命里总是缺了些什么,却又不敢探知究竟缺了些什么。她希望能被唤醒,能重拾曾经的灿烂光明;她希望有人能将她于苦海中救起,说上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她希望能摆脱那深深的寂寥,却又不敢轻易触碰那些有关道德的警戒。
奢望着一场盛世桃花里的相遇,期待着一场落花随流水的相聚,憧憬着与君携手同游苍茫,幻想着相随相知的情缘不只出现在梦里。陆小曼静待命运的安排,她相信时光定会给她一份成全。
一寸柔肠愁千缕,惜春春去,落花无声。一番风雨渐一番凉,薄衣初试,转转情伤。苍白冷颜静梳妆,待一场际会,成双……
2.浪漫情怀,浪漫着摇摆
将诗意融进失意,诗情画意是对失意的救赎。
用温情勾勒温柔,温默浓情是最温柔的守护。
一星弱火
徐志摩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澹,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澹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所谓心意投合、深相结托而成忘形之交。正值困顿浓愁中的陆小曼,急需心灵的归依,解放她于徒劳的挣扎,成全她对轰轰烈烈的向往,或是寻得一人懂她心性,始终相伴左右温柔以待。
煮上一壶闲茶,随意拾起手边不知何时买来的诗集,书香、倩影两相伴,二者又都与寂寞有染。平静里暗涌着煎熬,安逸的氛围让人心慌。随手翻阅,名为《一星弱火》的小诗发散出了火的光华。
陆小曼静静地看着,愈看便愈无从安静,像是看到了这世间另一个自己,连彼此的心事竟也出奇的一致。日破云出,却冲不散迷惘;半山石上,那一人独自惆怅。宛若自己的心迹被人窥看,然后明晃晃地跃然纸上。怎会有人如此应景地说出她的伤心事,是否那人也一样希望被呵护心疼。悲从中来的陆小曼恍若明了了何为心意投合,何为忘形神交。
翻看扉页后,她记下了那人的名字——徐志摩,浪漫而忧郁的名字。她多想问一问,是否此时的他已然拨开了惨雾与愁云,望见了满眼无垠辽阔,是否在那青屿似的前峰之巅洗净了神魂,心中的弱火一星是否已成燎原之势,燃起了醉梦里的征程,往迹的嘲讽是否绵绵无绝期地长随时间进行。
那诗人定是有着浪漫的情怀,也定是几度随着那情怀摇摆。
不然,他笔下怎会有如此不着痕迹的彷徨,却伴着浓烈绵远的哀伤。陆小曼想出了神,待到回过神时,手中的茶杯已没了余温,原来寂寞的时光也可以过得如此匆匆却不慌张。
陆小曼所不知道的是,岁月的棋局正悄然布下,徐志摩与她终须要来一场惊世骇俗的相见,继而在爱恨情仇里“厮杀”,亦如她初见他文字时那样的惊心动魄,他们都是宿命与时光博弈的棋子,不知终会输在时机,还是输在命数。
在一场与胡适、刘海粟等人的聚会上,徐志摩对陆小曼亦是早有耳闻。胡适向徐志摩说起,若是来到北京,没能一睹王太太的风采,便等同于没到过北京一样。胡适口中的王太太便是已为人妻的陆小曼。徐志摩无从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风姿能被称为一道风景,愈是好奇便愈想一探究竟。
后来,一场舞会的主办方对陆小曼进行了盛情的邀请,在得到王庚应允后,陆小曼决定出席。徐志摩在知道陆小曼也会参加后,便毅然前往。
“一九二四年,陆小曼在交际场所,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徐志摩。他也是跳舞能手,爵士音乐一响,他们就欣然起舞,跳个不停。他们熟练的步伐,优美的姿态,使舞池里的其他男士显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他们两个,一个是窈窕淑女,情意绵绵;一个是江南才子,风度翩翩;一个是朵含露玫瑰,一个是抒情的新诗,干柴碰上烈火,怎么会不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多年后,王映霞仍记得那场她所亲见的陆、徐二人间的隆重相逢。
陆小曼有着艺术家的气质,而诗人大多钟情艺术的烂漫。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们的相见大抵就似这般感受。曾经的她只身在人群中独自美丽,有人赞她舞姿妖娆,风姿卓越,她美丽得哀怨而寂寞。如今,竟有人能和上她的脚步,同她共舞一场惊鸿。无需言语的沟通,绵绵情意都洒进了音符,终于,她不必再高傲着独舞。
那人轻声介绍起自己,他叫徐志摩。陆小曼则再次恍惚,有太多的感触涌上心头,一时间却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陆小曼用一个微笑点头,将万千思绪隐匿在了心中。毕竟这是初次相见,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使得她不会轻易向旁人吐露心声。
那天,陆小曼早早便离开了舞会,只在临走前向徐志摩挥了挥手以示礼貌告别。徐志摩则怔在原地,回味着伊人的风采,还有萦绕在空气间她发丝的余香,陆小曼满是笑意的眉眼在徐志摩的脑海里若隐若现,可若细细审度,却会窥见她那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的眉头。她的美丽里竟氤氲着神秘,似是那深坐蹙蛾眉的哀怨女子,但见泪痕湿,却不知心恨谁。他徐志摩偏要一探究竟,要得知那芳容巧笑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如絮哀愁。
那晚,早早回家的陆小曼将自己锁在书房。她要再看一看那本《志摩的诗》,看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用情怀写下的诗篇,看那铅字里倒映出的相似的自己,看他那连哀怨都能诗情画意的人生。此刻的陆小曼开始向往着那诗人的浪漫。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厌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旁边,倾听他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蔼,秋月的明晖,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怆的不成章的歌调……”
陆小曼在徐志摩的诗中,阅尽了不一样的风景,也窥见了不一样的他。徐志摩可以是潇洒的、浪漫的、哀怨的,甚至是愤怒的。他将痛苦的情感用诗宣泄,他愿直言、直面所有的不公。他将悲伤歌唱得高亢,将秋风春水都能搁进胸膛。他的感情浓烈,他一心崇尚自由,他将心绪坦荡昭露,他有她需要的纯粹炽热、浪漫温和。
或许那种暗生的情愫就叫“崇拜”,陆小曼被徐志摩的诗感动着,四下流离的孤单心事也有了寄托和依存。所谓崇拜,要么会令人在盲目中失去正确的方向,要么便是自此存在在别人的存在。时光在偷偷上演着一场好戏,关于知彼知己,关于姻缘因果。
那段日子,简约得苍白,承受不起一句问候的惊扰,承载不了关于爱情的静好。她一个人寂寞得习惯,却又习惯得怕了。他的半生里,在千山万水中跋涉,不甘停留归隐,只因还未能邂逅最惊艳壮阔的风景。后来,他们“林下相逢”,他是与她共舞共愁容的知己,她则成了他记忆中无与伦比的美丽。
红尘不到,莫负烟霞。不相称的风景总会在物转星移间分道扬镳,而人生的陌路人也会在某个转角怦然心动。或许一个人的孤独叫寂寞,而两个人的寂寞便是狂欢的前奏。或许那些诗意的愤怒是对宿命的礼赞,歌颂了生活的坎坷不公,促成了生命的跌宕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