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陆小曼会在傍晚出门参加舞会,这时王庚便会早早等在陆家门口,承担起护花使者的职责。将陆小曼送至宴会,待宴会结束后,再护送陆小曼安全回家。独行惯了的陆小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贴心照顾,也便不可能对王庚的所为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的心正以自己尚未察觉的方式偷偷软化。
王庚的求婚来得有些突然,或许只需他再耐心等待几日,等待将她彻底融化,那往后的一切便都会自有转机。又或许岁月就是爱看人间戏剧,于是将一切早早绸缪,将事事于股掌玩弄。
此时,陆小曼对王庚的好感,还仅限于与他共办一场不得不办的婚礼。于陆小曼来讲,在这场婚礼中,新郎是最不重要的角色。没能邂逅一场爱情,却又必须走入婚姻,此时,能有一个同她一样优秀的人陪她一起“流于形式”,她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想着想着,陆小曼也便释怀。王庚来陆家向陆小曼求婚那天,陆定夫妇二人笑脸相迎,他们对这位青年才俊可谓一万个满意。看似都在等陆小曼的一个点头,实则在那个婚姻由父母一手包办的时代,就算陆小曼不应,一切也都不能由她做主。
一丝颇有深意的苦笑挂在嘴角,陆小曼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勉强吐出的那声“好”。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般配,既然反抗也无从改变,她又何必做那败兴之人,自讨没趣。故事的伏笔便自此埋下,无人能抗拒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越是压抑,便越是会在某一天仓皇而猖狂地疯长,陆小曼也是一样。
王庚与陆小曼的婚礼,是当时上流社会最典型的绅士配淑女的联姻。因为两个家族都是显赫名门,所以他们的结合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甚至更多来自舆论的评议与猜疑,并直言这是一场“政治婚姻”。
的确,那时的王庚极度自信又极富野心,他需要一位家族财力雄厚、社交广博的太太来帮助他开拓事业。而陆小曼,在娇惯宠爱中长大,从未体会过浮世辛酸,以后自然也要在荣华富贵中尽享奢靡,而这一切王庚都能给予。陆家人更是看中了王庚未来在仕途官场的无限潜力与可能。陆家与王家双方利益均等,所以,有人将王、陆的结合视为目的性极强的政治婚姻也就不无道理。
或许连王庚自己也几度扪心而问,究竟是念念不忘那初次相见的惊艳,还是为了平步青云与万贯家财。喜欢的感觉本就迷离似幻,其中又掺杂了利益的纠葛。但王庚知道,无论如何,迎娶陆小曼都会是最正确的抉择。于是,他忘了问那女孩是否真心愿意,忘了彻底理清自己的思绪,只顾着向那错误的深渊大步大步地前进。
想那王庚定是极其喜欢陆小曼的,不然依他的性格哪会如此在意一个女儿家的喜好,又是予她玫瑰,又是伴她游园。至于陆家的显赫与实力,无非是锦上添花,让陆小曼更多了一丝贵气、几分神秘,也更多了一寸让王庚倾心的筹码。
那时,正值陆家最为鼎盛的时刻,所以财大气粗的陆定负责了婚礼的一切费用,婚礼的一切事宜也都由他安排。婚礼在“海军联欢社”举行,其声势之浩大、场面之阔气可谓轰动京城、震惊四方。
据当时报纸登载:“光女傧相就有九位之多,除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叶恭绰的女儿、赵椿年的女儿外,还有英国小姐数位。这些小姐的衣服,也都由陆家订制。婚礼的当天,中外来宾数百人,几乎把‘海军联欢社’的大门给挤破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茂盛的桃树嫩枝芽,肆意开着粉红花,有位姑娘将要出嫁,愿她能宜室宜家。
那天,陆小曼收到了无尽的赞美,她却只是僵硬地笑着,不知该怎样回答。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亲朋好友们纷纷向这对佳人才子道喜,愿他们恩爱不移、形影相随、春风常驻、兰玉满庭。如此诗意的祝福,陆小曼听了却觉刺耳。那般自我的陆小曼,又如何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度过百岁千秋?
想着想着,陆小曼看向了身边的王庚。可那人却是春风满面,神气而得意。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皆要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继而平天下。如今看来王庚已是心正而身端,这一刻,又有娇妻过门,“齐家”之事已然。如此出众又幸运的他,怎会不羡煞旁人,得意也便是自然。
感受到陆小曼袭来的目光,王庚也看向了她。四目相对,王庚的眼神无比坚毅,但陆小曼却在那坚毅的双眸里捕捉到了一丝宠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对白言语,可陆小曼却将王庚的心事听得清清楚楚。
他要她放心地把她交给自己,他会努力奋斗为她开辟一片天地,他要让她知道他定不会辜负她的美丽,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对他说出“我也喜欢你”。陆小曼再次避开王庚炽烈的目光,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落荒而逃”。她的心里下着雨,讽刺的是,那个为她撑伞的人,却也是施云布雨者。
陆小曼参加过无数的宴会,她在哪里焦点便在哪里。而在她这一生中最为盛大的典礼上,却有一人与她秋色平分,便是她的丈夫王庚。自知嫁为人妇后便再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陆小曼有些许难过,再看王庚的神色则是与她一般耀眼。莫不如此刻就尽情释放,算是跟从前的自己告别,算是为以后的自己留个纪念,陆小曼想着。
随后,她轻理云鬓,换上明媚笑靥,招摇拂袖,与来客寒暄。在婚礼结束后的宴会上,陆小曼跳下了她这一生中最意味深长的一舞。她的舞姿仍旧曼妙轻盈,灵动而飘逸,倩影随人,宛若乘云御风。观者各个如痴如醉,不得不叹上一声何似在人间。没人注意到她轻轻皱起的眉头,说着多少舍不得的流连。
沐浴在人们倾慕的眼神里,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如潮的掌声,本以为会一生属于舞台的她,却在一曲结束后,带着留恋谢了幕。此刻,她心底的繁华已然零落,此后,便是要平平淡淡经久沉默。
第一眼见你时的难忘,第一次等你时的彷徨,第一次如此感谢时光,赐我一场关于你的向往。那时的你不会知道,等了许久的我等到失望,才等来你绝世无双的面庞,那时的我也未曾料到,我的温暖怀抱竟成了囚禁你的监牢。
世象迷蒙,让多少错的人双宿双栖,让美丽再也无从绽放。
有多少晴雨不定,打扰了本该安逸的季节,将烟雨中的故事放于阳光下炙烤,让偏爱骄阳之人,沾染了遍身潮湿。他们讪笑着等待,闲敲棋子落灯花,百无聊赖。
也不知是谁欠了谁的情债,没有说好的剧情他们各自上演。
一舞苍凉,她用背影谢幕;春风满面,他徜徉在喧天锣鼓。时光将他们的容颜雕琢成最般配的一对,却忘了在他们的心里刻下彼此曾来过的痕迹。
这场盛世婚礼,记下了最隆重却也是最哀伤的一笔,因为爱情未能及时光临……
4.寂寞是一盏浓愁
一点落花,春秋置换,昭然的前尘湮没于梦醒时分。
万千心事,寄托天涯,寂寞将旅人淬炼至离合不惊。
早春闻燕语,盛夏望荷莲,逢秋拾落叶,寒冬遁山林。当那分明四季各自分明得寂寞,当她已厌倦了那分明的寂寞,便自然会袭来神伤,便自然会心生怅惘,便自然会口中说着无恙,心神飞去到四面八方……
年纪轻轻的陆小曼就这样成了“王太太”,在当时的社会,已经成婚的女子便就应将相夫教子、料理家事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所以,她不能再抛头露面,不能再高调参加舞会,不能再从事外交工作,也不能再体味众星捧月的瞩目。
如若她偏要打破这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便会让旁观者认为自己丈夫无能,无力让妻子安于室、享荣华。另一方面,也会给娘家丢脸,堂堂陆家小姐,已有家室,还要交际游走,有辱门风。
所以,婚后的陆小曼便彻底挥别了从前的歌舞升平,告别了因她而璀璨的社交舞台。如果不曾亲自感受过那段岁月的美好,如今的她便也不会那么念念难忘。这暂时的寂寞虽然让她苦恼,可与其相较真正让陆小曼烦闷的则是在她看来自己与王庚的相处,总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王庚对陆小曼虽然很是喜欢,但缘于其多年在军校生活的经历,使得他的行事作风都被深深烙下了军人的印记,有时甚至是略显夸张地按部就班。王庚会严格规定工作的时间和休息的时间,如周一至周六只能工作,绝对不能娱乐。而陆小曼则更倾向于慵懒闲散的生活方式,所以,王庚的刻板与陆小曼的悠闲越发地格格不入。
加之王庚本就个性粗犷,更使得其在对陆小曼生活的照顾上无从面面俱到。婚后,王庚还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到了家庭以外的事业上。在他看来,聪慧的陆小曼定会将家中的一切都打理安顿好,成为他的贤内助,而自己则只需尽全力争取步步高升,给家人更多的物质保障,给陆小曼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可王庚没想到的是,此刻的陆小曼真正需要的并非是大院深宅里的鲜衣美食,而是终日体贴的嘘寒问暖,是斟茶倒水的悉心照顾,是相依左右的执手陪伴。而这些,恰恰是志在仕途、风头正盛的王庚所不自知,也给不了的“奢侈”。
在陆小曼眼中,王庚已然成了工作的机器,他每天早出晚归、军务缠身。而陆小曼则像是被他私藏于深宅里的一件名器古董,只有在他闲暇时才会记起她的存在,偶尔被捧在手心,可放下之后,那“古董”便又要独自寂寞。
那时开始,陆小曼便爱上了回忆,回忆往昔时光里,衣袂飘飘、裙角飞扬的自己;回忆在社交场合巧言善辩、游刃有余的自己。那时的她风光无限,成百上千的人将她追随,而她只需昂扬地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众生颠倒。反观此刻的自己,在她最好的年纪,竟这样泯然众人。像是在歌舞升平里隐匿,像是在墨色深处隐去,像是在韶华极盛里隐藏,像是在无尽寂寞里隐忍。隐隐地,竟是彻骨悲凉来袭。
后来,陆小曼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消极反抗着。约上几位权贵家的千金小姐,或是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同她们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打牌、唱戏,过着看似穷奢极侈、实则百无聊赖的生活。
用那外表的靓丽光鲜掩盖着内心的苍白虚晃,笑眼旁观着纸醉金迷里的真真假假,猜测着她们当中会有多少人同自己一样,寂寞得只剩挥霍。
那时,陆小曼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在她(母亲)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地在人群里混。”
那个年代里富贵人家的女子,都会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算是被当作家庭的附属,就算是一生为别人而活,就算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就算是被大千世界引诱着,就算被欲望梦想鞭笞着,也绝对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更是对那呼之欲出的寂寞绝口不提。
她们被所谓的华丽迷惑着,被所谓的名声掣肘着,被所谓的“道德”绑架着,屈服是她们唯一的选择,不然只得被冠上“不本分”的骂名,被来自于社会舆论的恶意所中伤。那时的陆小曼,便是千千万万的“她们”中的一员。
所以,那些不敢直言的落寞、不能诉说的感叹、不可触及的心绪陆小曼便都会写在日记里。写下在那个豪华的宅院里,她生活得萧条;写下在那个富贵的环境里,她寂寞得贫瘠;写下本该欲相守难相离的剧情是怎样沦为一人无心一人休的残忍。而那日记以外的她,压抑着、骄傲着,不知在给谁看。
“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骄蛮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陆小曼用整日的唱歌、听戏、打牌来消磨时间,没有目标、没有期望的生活让她越发萎靡。日晒三竿时起床,夜色已浓时归家。起初,好脾气的王庚虽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始终选择隐忍不发,他不想破坏自己与陆小曼二人间在他看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关系。所以,陆小曼多晚回家,他便忙碌到多晚,一边将公事挪到家中做,一边等待着晚归的妻子。
到了后来,陆小曼外出的频率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王庚开始善意地规劝陆小曼减少外出,以免搞垮身体,一面隐隐表达出自己对频频抛头露面的妻子的微词。
终于,他们之间生出了裂缝,风平浪静里的暗涌也渐渐来势汹汹。
王庚喜质朴,陆小曼爱奢华;王庚刻板而传统,陆小曼生性浪漫而傲慢;王庚一心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陆小曼则愿一生安乐、良人相伴。他们之间,没有谁的生活方式或是习惯秉性是错误的,可他们的结合却衍生出了无尽的错误。一个坚如磐石,一个韧如蒲苇,一个愿相偎千年,一个却只存留在早晚之间。
黛瓦白墙囚禁了年少轻狂,落日烟霞溃散了如水时光。她如泣如诉地歌唱,想让音符带走回不去的过往,想让行囊里装满遗忘。从不知阑珊灯火下会有荒凉,亦不知繁华眼下也有遍体鳞伤。原来有位不速之客,它的名字竟然也叫“拥有”。
错误的“拥有”,蹉跎的“拥有”,别人眼中金碧辉煌的“拥有”,都成了此时折磨她的元凶。当秋叶红了的时候,她也凉意正浓。说好的共襄盛举,转然叶落成空。于是,在喧嚣人声里,又多了一剪遗落已久的影踪。
翩翩然的她独舞着,舞一场美轮美奂的寂寞,舞一场无人来和的落寞,舞一场无与伦比的陌上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