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已知缘浅,奈何情深
别离肠断秋雨寒,风霜饮尽,困顿成殇,喟叹时光总沧桑。
刹见冷眸误终身,苦也相伴,忧亦无妨,终伴伊人不彷徨。
多情自古空余恨,怎把旁人羡煞;豪掷千金换一笑,徒劳而后言他。为伊谱得欢声曲,曲终情谊却罢;良时共饮西窗酒,醉问春心有无有。难觅有情天,泪痕湿青衫,早方知缘浅,奈何赋情深。人笑他痴他偏痴,一把血泪一笑痴。
人都说“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难。”三十余年如一日,相知相伴,哪怕她容颜色衰、青春不再。
自徐志摩死后,翁瑞午来陆小曼家更是频繁,一来本就对陆小曼牵挂心系,二来怕陆小曼自责自艾伤了身体。有时夜深,他便索性在陆小曼家中二楼的烟榻上委身一夜,而陆小曼则直奔三楼,任他度宿。至当月底,徐申如命人送予陆小曼三百元生活费另附一条云:“如翁君已与你同居,生活费下月停止……”原来徐父买通了弄口看门者,监视翁瑞午与陆小曼的一举一动,并日日汇报。翁瑞午闻讯大怒,毫不客气便搬上了三楼,但另设一榻而睡,自那以后,陆小曼的生活便完全由翁瑞午供养。
由于陆小曼吸食鸦片,导致肠胃不好,翁瑞午便给陆小曼买来大罐大罐的蜂蜜,虽然那时蜂蜜的价格高昂,可翁瑞午毫不惜金。在物质奇缺的那几年,翁瑞午每弄到一包烟、一块肉都即刻送至陆小曼处,唯怕她饥寒。不但供给鸦片、烟,翁瑞午还常年为陆小曼端茶递水,推拿解乏。
那时的陆小曼不乏追求者,也有许多人劝她改嫁,可她都不愿,因为一直深爱着徐志摩,不想愧对亡人。但翁瑞午于她则不同,每每陆小曼旧病更甚,翁总是悉心照料,医治更频。试想一个历经凄风苦雨的女人被残忍地晾放在现实面前,无依无存,该是怎样的心酸无助。而这时有个港湾容她遮风避雨、许她安稳妥帖,她又怎会拒绝。
陆小曼将翁瑞午的好悉数收下,并同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抛弃发妻,他们不正式结婚。因为在陆小曼心里,她对翁瑞午并无爱情,只有感情。尽管如此,翁瑞午对陆小曼仍是鞍前马后,照顾周至。陆小曼出游的旅费全都由他支付,并主动承担起陆小曼向贺天健习画的费用。到了后期,由于不单要养家糊口,还需承担陆小曼庞大的开支,翁瑞午也难免囊中羞涩,但他从不抱怨,也未悭吝,而是变卖祖上传下来的古玩书画,让陆小曼享受着在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
翁瑞午对陆小曼从来是极尽温柔、和颜悦色,甚至在被陆小曼告知他永远代替不了徐志摩成为最爱时,他仍是对她关怀如初。若将此简单定义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则对他太为不公,因为在陆小曼年岁已大、素颜寡面、形容枯槁之时,翁瑞午仍是伴其左右,不弃不离。
对于他们之间的相处,世俗至今仍是争议。陆小曼在舆论的恶浪里翻腾,而翁瑞午则是她的支撑,免她满身风雨、万劫不复。作为徐志摩的生前好友,胡适最先对陆、翁间的关系表示反对,他对翁瑞午向来没有好感,只称他为“一个自负风雅的文化掮客”。所以胡适向陆小曼提出,若是陆小曼能同翁瑞午断交,其以后的一切起居生活都由他全然负责。
那时,陆小曼与翁瑞午间的感情已颇为深厚,虽知胡适的好意,她仍是委婉拒绝。胡适微怒,告诉陆小曼若是不终止同翁瑞午间的关系,那他们也便就此绝交。陆小曼不置可否,胡适便再未同她联系。
除胡适外,陆小曼还有一众好友也纷纷劝她早日离开翁瑞午,不愿她的名声一直败坏下去。陆小曼却自觉无愧于心,她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徐志摩都会看到,他了解她,也便不会怪罪她。“冥冥间,睡梦里,仿佛我看见、听见了志摩的认可。”或许如她所言“情爱真不真,不在脸上、嘴上,而在心中”。此刻难为她,此刻难为情。
晚年的翁瑞午不单家财散尽,身体也贫病多疾,这时经济的重担便落到了陆小曼的肩上。她开始竭力作画,并靠变卖画作来弥补开支。翁瑞午时常感叹自己拖累了陆小曼,陆小曼则感激回忆着他曾经照料自己的不易。陆小曼对友人说:“瑞午虽贫困已极时,但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廿多年了,吾何能把他逐走呢?”
再到后来,翁瑞午已自知回天乏术,弥留之际仍是牵挂着陆小曼。于是他找来陆小曼的两位好友赵家璧、赵清阁二人,交代了临终的遗言,希望自己走后,他们能多照顾陆小曼,九泉之下的他定会感激不尽,而后再无他嘱。纵经多年风霜的陆小曼,在听到翁瑞午最后一席话时,仍是久久不能停息的潸然。本是见惯了生死,此刻却是如此怯惧,对翁瑞午她总觉亏欠,欠他一场给不起的爱。或许生来彷徨,只得袖手旁观着他的情深一往。当岁月濒临枯黄,方才惊觉蹉跎了彼此的年少轻狂。
在徐志摩死后,翁瑞午走进了她的生活,一直陪伴在陆小曼的身边,给予她安慰和照顾。整整三十三年浓缩了一个女人半生的成长与心酸,从娇艳美丽到满目沧桑,翁瑞午始终温暖相伴。
在1959年陆小曼填写的档案表格上,家庭成员一栏她端端正正地写下了“翁瑞午”。
何必纠结什么错对,背负太多自然会失去太多,狭路相逢的宿命何不就此选择同行,分道扬镳而后将是彻骨的悔意。陆小曼的一生,可谓活得畅快淋漓,因为她从未违背过她自己,赞誉或诅咒悉数饮尽,骂名或恶语她全然背负。爱过、错过、悔悟过,却也固执过,这才叫真真实实地活过。
翁瑞午也同样此生不惘,千金酬一笑的那刻,他也跟着欢心;同行赏春色的那刻,他也一路笑颜;把酒付东风的那刻,他赏见媚态醉眼;舞墨画丹青的那刻,他们笔杆同握。所以临走的那刻,他安然无憾,只愿心上人有处依附。
褪去浮华,也褪下了青春的痕迹,时光里的人事,被封存在最美艳的惊鸿一瞥,那是他们初遇的地点,那是他毕生不忘的瞬间。也就这样跌入了她的陷阱,一生为期,纵她色衰年老,他仍是念念不忘她曾经美艳的痕迹。
惆怅彩云,越过了清欢山水,却教不会凡尘各安天命的默然欢喜。于是,合欢花不见,相思树独倚。于是,同病相怜人,缘浅情却深。
2.莫逆于心
青苔覆盖,雨露不经,沉甸甸的往昔凄迷了媚眼万芳。
浓雾弥散,笔封重开,轻飘飘的时光莫逆埋葬了暗殇。
人生难免困顿,难免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若有一知己者谓其何忧,该是怎样难得的幸事。陆小曼虽受尽世俗的诋毁责难,却也因为人诚恳友善、重情重义而被许多人纳为知己莫逆。甚至有人如此评价:“男人中有梅兰芳,女人中有陆小曼,都是人缘极好,只要见过其面的人,无不被其真诚相待所感动。”
江小鹣,老上海着名的画家、雕塑家,是徐志摩、陆小曼共同的好友。徐志摩诗集《翡冷翠的一夜》的封面图案设计便是由其所作,简单的维基坞大桥即景却彰显着浑厚深沉的文化内里,徐志摩在看后甚是满意,评价其为“独具匠心的设计”。陆小曼与徐志摩合作的《卞昆冈》封面设计也都是由江小鹣全权负责。
陆小曼、翁瑞午、江小鹣三人还曾共同作画,名为“岁寒三友”,陆小曼画松,翁瑞午画竹,江小鹣画梅,后署“庚午新秋题于冷香馆”。在江小鹣母亲五十大寿时,极少应酬的陆小曼还脱去素服,前去为其唱戏助兴。陆小曼与江小鹣的友谊可见一斑。
赵家璧,编辑出版家、作家。他同陆小曼的联系还须从徐志摩说起。在赵家璧就读于光华大学时,徐志摩恰在那里任教,赵家璧在听过徐志摩的课后,便对这位经纶满腹、气宇不凡的老师很是崇拜。此后凡是徐志摩的课,他必到场去听。徐志摩对这位笃学善思的青年也很是重视喜爱,还曾单独同他详谈,传授他学习文学的秘诀,使其大受裨益。
所以,在徐志摩死后,赵家璧一心想做些什么以回报恩师的提携指引。他先是拜访陆小曼并求到一张徐志摩的照片,而后将恩师遗作《秋》同自己所作的散文《写给飞去了的志摩》合为一册,即刻出版。
那时,陆小曼同赵家璧恰有同样的想法,闲谈间他们发现彼此对编辑徐志摩全集的意向不谋而合。商议过后,便开始了行动,二人为了收集整理徐志摩的作品各自东奔西走。其间难免受阻受挫、疲乏劳累,他们便相互鼓励,为共同的目标努力,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徐志摩全集的出版一拖便是五十多年,以书作祭礼的愿望,也便拖沓了五十余年。好在值得庆幸的是,《志摩全集》的出版虽然一波三折,但《爱眉小札》《志摩日记》在赵家璧的帮助下,都得以顺利出版了。
赵家璧的出现,可谓给了陆小曼莫大的安慰,不仅仅助她完成心愿,还在精神上提点她振拔。也是在赵家璧同赵清阁的诲尔谆谆之下,陆小曼才逐渐戒除嗜好,做起事业。所以赵家璧之于陆小曼是良友,更为莫逆。
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最低谷的时候有翁瑞午不弃不离陆小曼已觉是人间幸事。未料,在人人避之若浼之时,却有一人不顾蜚语流言,就这样敲开了她的房门,也就此敲开了她的心门。此人便是才女赵清阁。
1945年11月,天极冷,虽有太阳却感受不到一丝温热,过多沉冗的闲余时光提醒着她该出去走走。于是,赵清阁决定去拜访那个似是被遗忘,却又总是在茶余饭后被人提及的陆小曼。或许正是因为那天伴着日光而行,所以赵清阁的身上落下了太阳的光辉,也便就此照亮了陆小曼接下来的人生。
“福熙路上,特别萧条,车马稀少,人行道上唯有落叶狼藉,寂寞无声欲断魂……”这是赵清阁路上所见的情景,陆小曼的凄清也便可想而知。或许是出于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感性,赵清阁对陆小曼一见如故,对她的处境更是格外的心疼。
自那初次拜访后,赵清阁便成了陆小曼家的常客。她的善良、真诚也渐渐将陆小曼打动,她们常常互诉心事,赵清阁给了陆小曼真正意义上的心灵陪伴。她曾评价自己与陆小曼间的友谊是“以诚相见,仁义相待”。
看着吸食鸦片、面色枯槁的陆小曼,赵清阁不单几度规劝,还主动为陆小曼寻找精神寄托。她希望提笔写作能将陆小曼从苦闷中解脱,便邀请她为《现代女作家散文集》写小说。赵清阁还将赵家璧、陆小曼请到自己家中叙谈,劝她改掉以往的生活方式,重新提笔振作。陆小曼被好友们的善意规劝所感动,说道:
“谢谢你们的鞭策,我一定戒绝不良嗜好,我要住进医院,然后为你们写一篇小说,否则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志摩。”
就这样,在赵清阁与赵家璧合力的劝解帮助下,陆小曼不但完成足两万字的小说《皇家饭店》,还戒掉了鸦片,并在写作、绘画上均有所得。
为了帮陆小曼恢复社交,彻底告别低沉寂寞的生活,赵清阁还同赵太侔、俞珊一起去看望陆小曼,并介绍好友傅抱石同她认识。陆小曼对赵清阁良苦用心不胜感激,拉着她的手说:“看来只有你,只有你才是真正爱护我;你让我看见了光明,你让我呼吸了新鲜空气!”
在1964年,陆小曼应画院之请,替成都杜甫草堂画了四张子美的山水条幅。完成之后,陆小曼便立刻请来赵清阁评点。欣赏之余,赵清阁频频赞美:“你画出了杜诗的朴实意境、神韵,你算得是子美的知音!我祝贺你的成功!”陆小曼笑道:“你算得是我的知音!”只一句便饱含深深的情谊。
陆小曼对这位好友很是珍惜感恩,她将所有的情谊悉数记在心底,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表达着感激。每年夏天,赵清阁都会收到陆小曼精心绘制的拂暑扇面,某个严冬,陆小曼还亲手织了一件白色绒绒背心送予赵清阁,她一穿便是五十多年,缝缝补补,从不舍得扔掉。
有人爱她胜过自己,有人照料周至不辞冰雪,有人伴其左右闲敲棋子,有人支持提携甘为知己。陆小曼用她独特的人格魅力,将本是陌路变为知己,真意赤诚如她,宽厚义气如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