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个人的尴尬
寂寞装满灵魂,她高傲的姿态如烟,永不盛不乱。
当爱陷入泥潭,他挣扎着驻守信念,却玄之又玄。
本该两个人的世界却横亘着第三人的牵绊,那人像是走错了戏场,自顾自演着自作多情,扰乱了秩序,打碎了宁静,还责怪着无人解忧,时光荒谬。抑或许他的出现无关错对,这尘缘尘世连沧桑都称得上风景,又何况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逢。
那时,舆论的恶浪来袭,残忍而凶猛,使得陆、徐二人间的爱情几度风雨飘摇。但这些还不至于将他们击散得溃不成军,因为他们的内心始终坚韧,并坚信彼此定是最终的灵魂伴侣。可唯独看见一人时,他们坚定的目光便常有闪烁,神情里的歉意更是出卖了他们藏匿在心底的秘密。
王庚与徐志摩同为梁启超门下的高徒,在陆小曼一事之前他们始终来往密切,关系匪浅。二人有相同的朋友圈子,又都是上层社会数一数二的名流。可自从王庚知道了妻子与徐志摩之间的情感瓜葛后,便再也无从待徐志摩像从前那般坦诚而亲近。
在圈中人组织的聚会上,徐志摩和王庚时常碰面。他们之间从曾经的心意畅谈变成了尴尬的寒暄,以往的笑谈欢语也变成了猜忌和回避。每每徐志摩见到王庚心中便会涌起无边的歉意,可每当脑海中浮现起陆小曼的笑靥,内疚之感便会被冲淡得无影无踪。所以,他的内心时常纠结得难分难解,一面是难舍的友谊,一面是难解的爱意。
恰巧正在三人为各自间的关系穷思极想之时,一封来自异国的书信成了分解此刻胶着的关键。在1924年,印度着名诗人泰戈尔来到中国,徐志摩与林徽因作为他的随行翻译,始终跟随左右。也是在那段时间,泰戈尔与徐志摩结为了挚友。他们同样热爱诗文、热爱自由,同样热情而赤诚。
泰戈尔是徐志摩最崇敬的偶像,所以他的诗中常有与他相似的灵魂。泰戈尔说生应如夏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要能承受心跳的负荷、呼吸的沉重,乐此不疲地生活。泰戈尔说爱情似一潭挣扎的蓝藻,如同凄微的风,它会穿过失血的静脉,守住岁月的信念,浓重、浑厚。泰戈尔说这世间一切皆可掌控,甚至预见聚合离散,遇见倾城的美艳,至于无从把握的瞬间自不必留恋,你该拥有的东西时光总会予你,又何必无谓纠缠。
徐志摩喜欢泰戈尔的畅意与禅意,与他交谈更是常能有醍醐灌顶般的警醒,所以他视泰戈尔为知己,更为人生导师。此时徐志摩收到的信件,便是出自泰戈尔的助手恩厚之之手,泰戈尔在信中邀请徐志摩一同去欧洲旅行。
看完信的徐志摩,欣喜而犹豫。他十分想去赴这个千载难逢的约会,可又不舍得将陆小曼一人留在国内承受流言的中伤非议。他不愿当懦夫,当个不负责任的逃兵。更怕没了他的支持与鼓励,陆小曼会妥协于世俗,生生放弃了他们的感情。
就这样,徐志摩又陷入了久久的犹豫与挣扎。后来,胡适在了解了徐志摩的心事后,诚挚而善意地劝导他说,他该了解自己,该明白安乐恬嬉的生活是害人的,会轻易磨灭他笔尖的光芒,会朽化他新鲜跳动着的心脏。正值年轻便该走出去,在和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深切接触中汲取营养,让新的事物激发新的灵感、创造新的生命,让精神和知识来“散拿吐谨”。
胡适认为艺术便该是诗人的生命,他的劝说有理且合时宜,徐志摩听后虽很是赞同,却仍下不定决心。陆小曼是他的牵挂,如若不将她妥善照顾,又怎能对得起曾经的承诺。
后来,在徐志摩收到信件的几周后,终于决定将此事说与陆小曼。正如他所料,这一消息对陆小曼来讲太过残忍。她开始哽咽抽泣,绝望的神色写满了脸。徐志摩见状心生不忍,他对她说只要陆小曼的一句“留下”,他便一直将她守候,寸步不离、呵护备至。如若她选择等待,选择守望他的方向,他便会打造一个新的自己,继而“完璧归赵”、“如数奉上”。
陆小曼听后还是止不住地哭泣,这段日子里,她受尽批判与非议,只为能守护自己与徐志摩间的爱情。可如今,那个载有自己全部情感的人将要他乡远走,陆小曼几度压抑的伤怀之情尽数爆发,悲不自已。
痛哭过后的陆小曼轻轻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也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知道她爱的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诗人,是才华横溢、激情昂扬的他。她不能允许时光将他磨损得平庸,更不能任由岁月侵蚀他的才情,她更不该为了自己微渺的情感而遮住他应飞去的方向。如若他们的爱情是他们所追逐的自由,那么她给他的爱便该是放他去,许他一片自由。
陆小曼缓缓地说着,说她虽然无比需要他,可她不能妨碍他的前途。这次的游历,是难能可贵的学习机会。况且,他们在此时分开,也恰好能考验彼此,确定对方的真心,看看究竟是会彻夜想念,还是就此忘却。
这是陆小曼的答案,理智而清醒。或许这也是徐志摩爱上她的原因,她美丽、富有才华,多情又善解人意。他们依旧那么心照不宣,都对那个彼此已了然于胸的理由缄口不言。王庚、陆小曼、徐志摩,他们三人间的相处太过尴尬,是该有一人选择离开,让各自都有喘息的时间。
陆小曼无从想象该如何在徐志摩不在的地方独自存在,每当撞上王庚那双无辜而无措的双眼她便不禁悲从中来。她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却未料到治愈的方式便是将一人从她身边抢走。她自我宽慰着,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帮她分辨过客与真爱,帮她检验真心与假意,或许还能帮她摆脱无果的爱情。
想要责怪这世间为何总是安排那么多的相逢,明知乱花渐欲迷人眼,却仍有无数过客失了心智,乐此不疲。生命充斥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数度回忆贯穿于时间。怎样在浮华中抉择,又怎样穿破迷雾,怎样褪去慌迷,又怎样安然面对别离。
怎样忘却一场相聚的喜悦,又怎样在漫漫时空不去想念。怎样从容挥别,又怎样回味昨日的你。多想长立于人生的渡口之上,看尽多年后的自己,是否已不再浮沉流离,还是早已失了初心和自己。
他们的心口,都有一道暗伤,在隐隐的角落里,隐隐作痛。
没人显露,也没人衷心问候,懂的人自然清楚,不懂的人自不必多说。一日一日,终究伤痛蚀骨,疼痛的滋味惩罚着他们的言不由衷。
泰戈尔说:“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甚至预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或许那些遗漏的簪花,已寻到了该去的地方,她们不贪恋顶上的风光,不流连一路的芬芳,只愿开在该去的地方,安然而安静地美丽着。人生,或许本该一样……
“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轻狂不知疲倦。”
2.离情山水,离歌岁月
月入朱红窗,小轩窗正梳妆,苦等待一人还乡。
花终向晚飘,春风飘葱茏凋,枯灯下几度远眺。
多想终生沉沦在爱中,是执迷不悟也好,是一意孤行也罢。
多想放任自己一次,纵看高墙外的风景,有烟柳如画,有炊烟人家。多想向岁月借一场轰轰烈烈,哪怕蹉跎了年华,哪怕无处安家。多想跟上诗人的步伐,与他同看一幅简净山水画,也在浊世中从容褪尽浮华。
时光曾经相倾,却又几度相轻。给她一场高山流水的辽阔后,便又残忍将她打入无底深渊。那天,她有万般不舍,却仍是选择放他远走。徐志摩也终于等到了那个答案,是他想听到的,却也是怕听到的。虽然陆小曼同意了他的离开,可他又怎会真的安心离开。他怕她的思念会让她憔悴,他怕她的牵挂会熬干她的心血,他怕她的哀怨会凋残她的容颜,他对她有太多的不放心、不安心。
所以他对她说,若是想念便给他写信,不要将心事都放在心底,压抑成疾。哪怕不能邮寄给他,也要将自己的起居饮食、所闻所见通通记录。待他回来之时,他们一同翻看,便也形同他们曾一起走过那段日子。
离别在即,好友们为徐志摩举办了一场饯行宴会,王庚夫妇也被邀请入席。陆小曼自始至终都缄默不言,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王庚与徐志摩自是各怀心事,安静地坐在原处,彼此连寒暄都显得尴尬。朋友们纷纷劝阻陆小曼,说醉酒伤身,可她仍是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她的酒杯再度被斟满,无味、麻醉是她此时最渴望的感受。
徐志摩和王庚都听出了陆小曼的言外之意,他们谁都没有阻拦她的豪饮,而是陪着她一同喝着一杯接一杯的苦味。那夜,徐志摩辗转难眠,他有太多的情感想要宣泄,太多的真心还未道出。于是,他给陆小曼写了一封长信,字字恳切:
“……方才你接连叫着,‘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句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龙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那夜,陆小曼也同样未能成眠。伪装的坚强刹那崩塌,灰飞烟灭于俗世的流离。往昔的记忆涌上心间,他的潇洒、他的风度翩翩都令她心醉着迷。于是,她愈想便愈伤心,他们即将分别,却又没能好好道别;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离别的时间亦不对。
唯有两心拼命靠拢依偎,寻找着一种亲密却又似是而非。她向来厌倦拖沓沉重的戏码,偏偏这一刻,却分外希望时光冗庸不前,不要将他夺走,亦不要让她独留。
1925年3月10日,她始终记得那天。陆小曼随众人一同去车站送别徐志摩。她在人群中僵直伫立,多想和他单独而深情地告别,可张开口却吐不出声音。他的朋友们纷纷同他拥抱,他也彬彬有礼地一一告别。
终于,他们四目相视,发现刹那间彼此的泪水竟都漫湿了眼眶。她多希望他能穿过人群,带她走出众人的眼光之下,同她诉说衷肠,哪怕只一句“等我”也足够让她在煎熬里坚强。他也多希望她不是沉默,不是睁着含泪的双眼望着他出神发怔,他怕自己带走她的灵魂,怕她自此失了心,忘却了他们彼时的爱情。
不愿敷衍,不敢直面离别,那天,他们没能好好告别。车即将开走,她仍旧没有发出声音。徐志摩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模糊起来,慢慢地连人影都消失不见。陆小曼只是一直望向车开的方向,脉脉含情。直到耳边有人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她才缓过神来,如梦初醒。
驶向远方的列车带走了她全部的情深和笃爱。宛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仍是孤身一人独独在人海里挣扎。心系着彼岸他方,却又不知何去何从。谁还能将她于尘寰中拯救,谁还能许她清欢太平。那个歌颂生命激情昂扬的他已然走远,那个执手相看深情相赋的他已然挥别。陆小曼的灵魂被掏空了,眼前一片模糊。
王庚一直在陆小曼的身边,看着此时为他人而哭泣的妻子,王庚有些愠怒。“为什么你眼睛红了?哭么?”王庚故意怄着陆小曼。他又何尝不难过,陆、徐之间那“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的爱情说得那么堂皇旦旦,却未意识到那代价便是牺牲王庚的幸福。他虽宽容大度,亦有成人之美,但他毕竟也还爱着陆小曼,只是将情谊都隐匿在了心底,而非徐志摩那般表现得炽烈。如今,已是因爱生怨,她在岁月里为他划下了最深的伤口,冰深雪厚,平整的内心终究被扯出了褶皱。
面对王庚的暗讽,陆小曼一言不发。这期间努力克制自己、理智地挥别徐志摩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此刻连呼吸都觉得疼痛,她又怎有余力再去辩驳些什么,更何况王庚所言并非有错,她对王庚总有亏欠。
前来送别的朋友们在徐志摩走后也尽数散去,车站上仅有两个身影在静默站立。陆小曼不言不语,委屈着自己将无尽伤怀掩埋在心底。王庚站在陆小曼身后几米,看着她零落的背影,却看出了无尽的伤心,仿佛那个被伤害的不是自己。他也跟着她心疼,他也开始同情,他恨这个开始动摇的自己,他们之间,终是配偶还是怨偶,他思索着却又再度迷惘。
三月早春,该是最不宜告别的时节,冰霜融尽,花景渐苏,若不纵情山水、携手同游,总觉得是辜负了春的生机盛景,错过了盎然与青葱。可偏偏那一年,他们没能走进春天,相伴成了最奢侈的渴求,告别也只能假意挥手,时光并未将她眷顾,而是让她徒把春季过成了隆冬。
他将要去向哪里,是否会时时将她记起;他此刻到了哪里,是否遇上了更美的风景;他将心放在哪里,是否总将往事忆起;他的宿命属于哪里,是否他的归人正等待他的光临;他的归途又在哪里,那一片春日芳菲,又将他带去了哪里。陆小曼的满心疑问,不能问向他,只得问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