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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独留·冷凝香·心事寄天涯(1)


  1.等一个不归人

  春恨生,秋恨成,身在情自长,纵然归期不待,归人不再。

  汴水留,泗水流,明月人倚楼,纵是烟月朦胧,风霜雨浓。

  自他离开后,她的世界再无花开,再无月圆,再无人团圆。

  风景就此落幕,风鬟雨鬓更添尘埃,灯花瘦尽,心事萦怀。遗憾太满,抖落一地悲哀,说爱太难,泪光总是不经意地萤闪。不愿将旧事重提,却总是忆起他往昔的风采,如何丈量这红尘,是否多爱便会有多深。拾起久违的深沉,只为认真等一个不归人。

  那天她拍棺痛哭,声声血泪,几度失声昏厥,面色惨白。可纵使如此,仍唤不回徐志摩一个温柔摩挲、一个宠溺眼神。她亦未能得到一句安慰哪怕一丝同情。因为在徐志摩的家人与好友的眼中,正是因为陆小曼迟迟不肯与徐志摩北上,才酿成了如此悲剧。人们将她视为红颜祸水,视为害死徐志摩的真凶。

  连陆小曼自己也如此认为,她悔恨、自怨,认为是她亲手扼杀了一位会有无限未来的诗人,是她亲手毁灭了他们的爱情,也是她一手葬送了两个人的生命与前程。陆小曼无数次想代他而死,想象着或许那样将被他纪念的会是她,而非承受如此之多的骂名。或许那样她将再度唤起他诗歌的生气,而非如此苟活,活得毫无寄托。或许那样他便能游历世界、亲近他的梦想,而非如此带着诸多未竟遗愿慌忙离开,也让她至死跟着遗憾。

  等到真正失去陆小曼才豁然明白,徐志摩于她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是她此生的挚爱,是生命里的全部色彩,而如今他离开,她也只剩灰霾。生平无憾事,唯负心上人,她是真的辜负了。他曾那么温柔,连愤怒都能隐忍;他曾那么温存,不辞冰雪为她热;他曾那么温情,细语柔声呼唤十里春风;他曾那么温暖,为她驱散四面风寒。而她却来不及为他做些什么,这是他给她最痛的残忍。

  陆小曼不愿再辜负,哪怕悔之晚矣。她不会在酒绿灯红里继续沉沦,因为徐志摩不喜欢。她不会再肆意挥霍散金如土,因为徐志摩不喜欢。她不会在歌舞升平里依旧言笑晏晏,因为徐志摩不喜欢……什么赞美,什么歌颂,什么风姿卓越,什么天香国色,陆小曼知道若这些都不是从徐志摩口中说出,便都不会值得她稀罕、值得她留恋。

  陆小曼常常会一个人坐在窗边放空发呆,或是蹙额远眺,像是回忆着什么,又像是等待着什么。往昔的画面总会浮现眼前,风吹过,她闭眼,似是他的呼吸仍清晰存在于耳畔。有时阴雨,她便有意将窗打开,湿冷的空气让她不禁战栗,可她仍不愿将窗紧闭,而是等待着从前每逢阴雨他那句熟悉的“注意冷气”。院子里的花开得稀疏,陆小曼又忆起徐志摩的禅意,他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做人亦要点到为止。如今已是花半开,赏花人却已不在。

  陆小曼最后一次向他许诺便是“遗文编就答君心”,她说“欲死未能因老母”,实则当他只余亡魂时,她便已经跟着心死,被悔恨杀死、被愧疚杀死、被负心杀死。只爱浮华的她不在,只剩无尽的悲凉让她学着沉淀。现实是一泼冷水,淋湿了曾经与现在,也洗净了她所有的颓唐与不堪。

  为了编就徐志摩的遗作,陆小曼一方面收集整理徐志摩留下的书稿,一方面为能出版遗文四处奔波。曾经光是梳洗打扮便要花去半天时间的她,已再不注重外表,整日清汤挂面,素衣裹身。

  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陆小曼挂上了徐志摩的大幅照片。她每日都亲自打扫,不许任何人触碰。几十年都不曾拿下,她对着那幅照片倾诉了无尽的想念与相思。有时会深情问他为何还不归家,有时会认真怪他为何不来看她。院子有些杂草,正等着他回来同她一起清扫。朋友送的大红袍,味道正是他喜欢的那样。听说此时正是桃之夭夭,若有心就赶快归来同赏。多怕如若他再不来探,她便会苍老于卧房。

  1933年,清明时节,陆小曼只一人来到故地硖石。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毕竟这是徐家的房产,是不欢迎她的地方。站在东山万石窝前,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曾拥有他们最好时光的地方,那幢中西合璧的红色房子装载着他们所有的甜蜜与欢笑。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仿似仍在旧地,朝她招手、微笑,对她说着情话,檐边的青瓦也都生动了起来,萧萧扬花落了满肩,诗情画意美得让凡尘艳羡。陆小曼笑了,却又哭了,徐志摩出现了,却又消失了。忽而,彼时的景象全然不在了,唯有那幢红房子安然地立在那里,讽刺而寂寥。

  硖石一行后,陆小曼作诗一首,有怀念有祭奠:“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行间字里颇有徐志摩的意蕴与风骨,或许正是那句,爱得越深,就会变得越像。他已嵌入了她的血骨,所以她活出了两个人的风姿,却是一个人的灵魂。

  徐志摩崇拜泰戈尔,并一直将他视为人生的导师,他们都是浪漫主义诗人,他们都爱华丽的辞藻、深刻的意象,都将诗歌赋予生命的意义。所以,在看到那首诗时,陆小曼恍然而后潸然。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原来那一句“爱你”便能跨越生死的距离,他们曾那样爱过,也便不必如此遗憾。或许他方的徐志摩也定是认同,或许这是他在用他的方式抚平她的心绪。

  或许徐志摩的死也正是他对这段爱情最大的敬畏与奉献,在爱还未消耗殆尽时,他留给她永久的怀念。在无从救她于尘寰时,他用生命做赌注。在她将移心更性时,他竭尽所有来挽留。

  在他将要放弃爱情时,他让时光就此暂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翱翔天际,一个却深潜海底。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时也不是飞鸟与鱼的距离,因为一场意外它曾跌落海面,于是飞鸟与鱼碰面,一眼万年,而后瞬间坠入深渊。它们短暂而嚣张地相恋,哪怕生死敌不过流年。于是,世上便没有了最遥远的距离,只有尚未相遇的相爱。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曾记旧日读书泼茶,轩窗微敞,徐徐清风,暗香盈袖。但如今琴瑟息、笙箫默,青砂磨不尽,伤心画不成。唯音容宛在,提醒着他曾来过,也让她数度悔过。

  最忆当年初遇时,飞絮飞花满地,手牵手走过盛世爱情,心贴心温出似水柔情,而后杨花满树。再来已是飘零,一个失了心,一个做浮萍,她轻声吟起: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所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所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所以,憔悴赋招魂。所以,帘卷西风人犹待,哪怕是等不来的归人。

  2.只为答君心

  年年断肠处,闲坐悲君,静默及君,唯羡翰林比目。

  泛泛一江愁,行也思君,卧也忆君,唯文相与相赋。

  自觉辜负,便总想拼了命去弥补。遗憾错过花期、错过月圆、错过在盛景里仔细去爱。苍苍白白他就径自离开,凄凄惨惨是留下人独自伤怀。该如何纪念,如何祭奠,如何放自己一条生路,如何笑望送他离开。是该自许西风,还是该唱罢秋坟,该何去何从去追寻那不知所踪,该如何回归初心一个人看尽云卷云舒。

  自他离开后,她便将自己一并“处死”,将他的灵魂安置在她的身上。让他的未竟遗愿不必生生遗憾,让他的未近梦想得以重新起航。编就遗文答君心,既然是最后一次向他承诺,她便会竭尽最后一丝气力。

  陆小曼也知道,仅靠她一己之力来为徐志摩出版作品着实不易,所以陆小曼开始四处寻求帮助。恰巧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赵家璧也正有此意向,为了尽早发表徐志摩的遗作,赵家璧仅在徐志摩去世后大约十天,便找到了陆小曼,希望她能提供一张徐志摩的照片放于书籍扉页,陆小曼闻讯欣慰又感激,于是即刻便提供了照片。1931年11月,徐志摩的遗作《秋》出版,扉页上的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同年12月,应邵洵美相邀,陆小曼为徐志摩的遗作《云游》作序。“……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与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我若搁笔还不见持笔的手!”

  徐志摩生前曾数次相邀,希望陆小曼能为他作序,而陆小曼总或是头痛或是手酸,提笔一事便只得搁置。而这次,她终于要认真为他而动笔,可斯人却已无缘再看。回忆与追悔将她的思潮模糊,伤心的血泪印下字字切情,一句一慌心淬炼成了这篇序言。《云游》于1932年出版,上书“陆小曼编”。

  陆小曼还陆续整理了徐志摩从1926年8月至1927年4月所作的《眉轩琐语》,发表在了1933年的《时代画报》上,后收录在《志摩日记》中。

  1936年,着名的《爱眉小札》出版。其间包括陆徐在热恋时期,二人往来的书信,以及在徐志摩出国后,记下的对爱妻的想念。还包括陆小曼一部分与徐有关的日记。《爱眉小札》仍是由陆小曼作序:“今天是志摩四十岁的纪念日子,虽然甚么朋友亲戚都不见一个,但是我们两个人合写的日记却已送了最后的校样来了,为了纪念这部日记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写一篇序文,因为把我们两个人呕血写成的日记在今天出版,也许是比一切世俗的仪式要有价值有意义得多。”

  为了让更多的人都能感受、领略徐志摩的浪漫与热烈,陆小曼大方地将本属于他们彼此的私密情话整理后发表。在陆小曼心中,那样流利美艳的东西不可只她独享。《爱眉小札》既有学术价值,又有商业噱头,一出版就赚足了眼球,仅4个月便再版。

  若非陆小曼整理发表,陆徐二人间那段炽烈如歌的燃情岁月我们也便无从探到。哪怕艳帜高张却也是明晃晃的美好:“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望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我一定得造成你眉;旁人的闲话我愈听愈恼,愈愤愈自信!眉,交给我你的手,我引你到更高处去,我要你托胆的完全信任的把你的手交给我。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她曾是他的一汪泉,清冽而亮眼,洗濯着他,照着他。她曾是他憧憬的星,迷藏又闪烁,安定着他,吸引着他。所以“眉无摩不自得,摩无眉更手足不知所措也。”所以他们的爱情哪怕历经斗转喧杂也定会洗尽铅华,变为铅字,成为最恒久的纪念。

  仅这些还不足以尽显徐志摩的才情,陆小曼要让更多的人感到徐志摩腹有诗书气自华,看到他的妙笔生烟霞。于是,她继续四处奔走收集、整理徐志摩的书信文章,她要为徐志摩出一本全集,哪怕再辛苦,也在所不惜。可就在陆小曼历尽千辛将书稿收录完成,商务印书馆已经着手编辑时,“八一三”事变发生,战争让陆小曼与商务印书馆彻底失去了联系。

  而后,陆小曼等了整整8年时间,终于战争结束,她匆匆找到了商务印书馆的熟人,询问编辑出版的进程,可此时得到的消息却让她绝望得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徐志摩的书稿丢了,也意味着她的心血付诸东流了,长达8年的期盼落了空,对徐志摩的许诺成了空口言,陆小曼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以致顽疾数度复发,她只能天天吸食鸦片度日,身体上方有一星半点的缓解,可心里仍是痛苦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