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沦陷欲海的倩影
梨花伴离人,断肠笙歌何时休,相思路上泪成流。
墨色里默泪,弦柱锦瑟思华年,缱绻情深空流连。
人生何处不相逢,哪怕你只爱游戏人间,哪怕你只愿不负烟霞,哪怕你只要出发不要目的,哪怕你只要初见不要结局。这浮生一梦,总会看似将你成全,实则将你推到更深的红尘里面。
你永远都无从知晓,下一个路口会有怎样的等待,你永远都不会清楚下一场邂逅你会将心血怎样付诸,你永远都不能看透你失去的会用怎样的方式补回,而你自以为拥有的又是怎样与你渐远渐行,陌路为终。
独自在北京的徐志摩,日子过得清苦也寂寞。时间久了,便又念起陆小曼曾经的种种好来。想她曾有吴侬软语,她曾经娇俏妩媚,她能同他对诗作画,她曾给他如沐春风的灿然。于徐志摩来讲,这些都是他此时最需要的慰藉。徐志摩思索着莫不如将陆小曼接到北京,一来让她换个环境,便不会终日沉沦在酒绿灯红里萎靡;二来数日不见娇妻,以解想念之情。
思量过后,徐志摩给陆小曼去信,希望她能来北京,并在心中道出了自己的孤苦及对她的想念。陆小曼的回信则是委婉的拒绝,并用去北京后无人照料母亲为借口,再度重申不能离开上海。
徐志摩却依旧不饶,他再次去信,告诉陆小曼可以将她的母亲一道接来同住,陆小曼又干脆地拒绝。后来徐志摩用几近恳切的口吻来规劝陆小曼动心。他晓之以理道:彼此既是恩爱夫妻,便不该轻易分离。他一人在京,拘束又孤苦,而留陆小曼一人在沪,他则忧心又记挂。愿她莫要如此固执,这次且听他一回。
若是从前的陆小曼,看到徐志摩如此真挚、含情的文字定会潸然,而后立即收拾行装,一路追他而去。可如今的陆小曼,已少了那份纯粹的情感,困乏取代了她原本的激情,奔忙而后总是辛酸,乘兴而去常会败兴而归,这些都是近年来生活教给她的“哲学”。
其实陆小曼不愿赴京的原因,并非是她想变得“不乱于心、不困于情”般豁达。其真正的原因是陆小曼早已积重难返、恋土难离了。何况除了这些,上海还有一个更为吸引她的理由,便是她的一众老友,还有那些难分难解又扳缠不清的“情愁”。
翁瑞午,陆小曼最贴心解味的朋友,他与陆小曼在许多方面都甚是相似,所以也便不难解释日后他们的因缘纠葛。翁瑞午是江苏吴江人,祖父是清代光绪皇帝的老师,父亲曾任桂林知府。家拥数座房产、一座茶山,无数古董字画,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但其本人却并非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他才华横溢,擅行书、小楷,懂作画、赏画,京剧唱得韵味十足,生意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既有充裕的时间,又有大把的金钱,翁瑞午自然会将二者投放于自己兴趣所在之处。于是,去戏院捧戏子、去舞场交际、包歌厅开私人宴会,这些便是翁瑞午全部的消遣乐事。
而认识陆小曼还要从一次京剧表演说起。那天,翁瑞午与陆小曼相继登台,翁瑞午将旦角唱得有板有眼、京腔京味。陆小曼在候场处听得入了迷,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一曲结束后,便是陆小曼登台,下了场的翁瑞午同样注意到了这个将要上场的女子,她气质不凡,又美艳卓绝。翁瑞午便主动帮她拿起了衣服。
演出过后,二人相互介绍自己,便算是正式认识了。
几番接触后,因为兴趣相投,翁瑞午与陆小曼很快便结成了挚友。相对于徐志摩的喜静寡言,翁瑞午总是活络风趣,从古今中外的民风民俗,到世界各地的山川风景,翁瑞午总会讲出个一二,他见多识广又极富个人魅力。陆小曼爱画懂画,翁瑞午擅作画、收藏画,二人之间又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与默契,有时翁瑞午更是会一掷千金、裱赠名画以讨得陆小曼的欢心,而这同样是徐志摩难以企及的。在唱戏方面,徐志摩不愿懂亦不喜欢,翁瑞午则不同,他高大的身材能将旦角演绎得生动,京剧、昆曲更是样样不在话下,令陆小曼几度惊呼赞叹。久而久之,翁瑞午便成了陆小曼最重要的知己。
翁瑞午还有一样手艺,也是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他的中医推拿技巧凡是经翁瑞午之手的患者无不手到病除。陆小曼自幼便是多病体质,时年又患有哮喘及腹痛之疾。在翁瑞午为她医治以前,陆小曼几乎天天闹病,严重时还会短暂窒息昏厥。身体的不适让陆小曼的精神渐趋萎靡,随之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徐志摩心疼陆小曼,曾为她遍访名医,却仍是不治。恰在此时,翁瑞午出现了,以他娴熟的手法、专业的推拿方式,立即为陆小曼祛病缓疾。看着因不再被痛苦困扰而面露笑颜的妻子,徐志摩对翁瑞午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于是他便请求翁瑞午能常来,为妻子推拿解病。
陆小曼也渐渐依赖上了翁瑞午的推拿。帮她解忧,为她祛病,给她持衣,送她古画,翁瑞午善良体贴又是谦谦君子。有万贯家财却不骄奢矜贵,才华横溢却又近世和善。他是朋友的最佳人选,是知己的最佳人选,亦是为夫的最佳人选。
或许陆徐二人间婚姻的裂痕本无关翁瑞午的出现,可不得不承认,翁瑞午的存在确实让他们之间的隔阂再难愈合。翁瑞午成了陆小曼心中完美伴侣的标准,所以无论她爱他与否,总是会将他与徐志摩作着比较。原以体贴多情为优势的徐志摩在此刻显得相形见绌。陆小曼并未意识到爱情也需要休息与沉淀,所以在徐志摩沉默的瞬间,她以为他再不体贴她。
翁瑞午与陆小曼太过相似,所以与他相处,陆小曼会有着切身的舒服。而徐志摩似冰又似火,他可以冷静亦可以喷薄。陆小曼只爱他的一面,爱到死去活来,却在他冷若冰霜之时,不敢言爱。或许在翁、徐二人间,本就不需要徘徊,要么选择自由的自己,要么跟从心中所爱。
陆小曼的不愿离开,莫不如说成她离不开那片欲海,那纸醉金迷、霓虹漫野、声色犬马、鲜衣奢华。在红尘里摔打久了,也便积重难返,简静山水于她,无异遁入空门。试问千恩万宠而后,谁又能淡然直面润物无声。
清夜无尘,最是寂寥时分,他将月色望透,却无处寄托相思。而那遥远他方,却是歌舞升平,嬉笑怒骂着交流,言笑晏晏地不休。虚苦劳神,奔波为生活解忧,他将旧衣穿了再穿,褶皱却印上额头。而那遥远他方,却是浮利浮名,千金一笑,便是千金散尽。一梦黄粱,鬓边又生风霜,时光让人苍老,却又在伤人后不知去向。而那遥远他方,却是鼎盛韶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笑。
花前失却游春侣,有一人,独自寻芳,再回首,满目悲凉。
几度忍更思量,转眼绿树青苔半夕阳。
2.彼岸温情正浓
沏上一盏离愁,伊人饮尽消瘦,苍生何辜,却使得盛年白头。
疏狂一醉解忧,何事柔情相扰,韶华弹指,任葱茏望极春愁。
人常说“关心则乱”,过于在乎什么便会忽略与之相处的方式,会好奇,会被牵绊,会强求,会方寸大乱。与人相处也是同样的道理,分寸与尺度的把握常是决定成败的细节。
多少林下相逢,本无关际会因缘,可匆匆旅人却只为一个美丽的照面,便几度痴心追逐,待到拥有后才豁然惊觉,自己爱上的不过是那惊鸿一瞥。文人羁旅总爱山水漂泊,哪怕独在异乡为异客,亦把风景赋相思。可待到春光看透,忆起故人面容,终恍然未被珍惜的拥有,曾是那么诗意迷蒙。仔细想来,何必强求,何必追逐,何必倾力相拥,又何必无故相逢。
因为陆小曼身负顽疾,常常犯病,手到病除的翁瑞午也便因此成了陆小曼家的常客。每次经过翁瑞午的推拿,陆小曼的疼痛都会缓解大半,陆小曼也日渐依赖上了翁瑞午。可翁毕竟不能时时只为她一人医病,一方面是不愿落人口实,被旁人污蔑成“私相授受”,另一方面翁瑞午仍有许多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那时的医生眼里,鸦片因为有镇痛的作用,所以常被视为一种药品。翁瑞午怕当陆小曼犯病时自己不能在她身边,于是便建议她可以用适量吸食鸦片来缓解疼痛。听从了翁瑞午建议的陆小曼便从那时起开始吸食鸦片,她的病痛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可也是从那时起,陆小曼的心智在一点点被荼毒。
自染上鸦片起,陆小曼便一发不可收拾。吸食鸦片成瘾,不但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产生了恶性的“药性依赖”,更是祸及了家庭,每天的巨额支出只为一口毒瘾。陆小曼已本性不在,心智与意志一并迷失。
后来,翁瑞午几乎天天都到陆小曼家,二人同在卧榻上倚靠,不多言语,只是互看着对方吞云吐雾。因为天天同吸鸦片,他们的关系便更近了一层。而徐志摩对陆小曼抽鸦片一事,虽有稍许不满却仍是无可奈何。因为不忍看着妻子被病痛折磨得覆去翻来、寝食不安,所以便只得一味地对她迁就纵容,未承想徐志摩的此时此举于陆小曼无异于饮鸩止渴、剜肉医疮。
那时,为了扛起家庭的重担,徐志摩到处奔走讲学,以致在那个阶段,徐志摩见陆小曼的次数还不及翁瑞午多。徐志摩喜静,所以即便他在家时,也不太与陆小曼沟通。他难以适应陆小曼每天日夜颠倒的生活,所以每每陆小曼归家时,徐志摩已早在梦中。陆小曼吸烟时,徐志摩亦不管束,只是默默地窝在她背后打着盹。他们的家像是只属于陆小曼一人,而徐志摩更像是一位不太重要的客人。“倒是翁瑞午天天报到,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又好像是这家的男主人。”陆小曼的干女儿何灵琰如此回忆道。
在外界得知陆小曼和总是同翁瑞午单独处在一起的消息后,好事之徒便就此开始大做文章,将原本医病救人之事形容得迷离扑朔、不清不白。甚至在一份名为《福尔摩斯小报》的报纸上,还曾刊出一篇极为荒唐不雅的文章,以讽刺陆、徐、翁三人间的关系。
面对如潮的恶评,陆小曼已坐惯了“话题主角”的位置,对流言的中伤早能一笑置之。翁瑞午也并不在意,他自认行端坐正,又何须理会蜚语的荒谬。而徐志摩在听到闲言碎语的暗讽时,却也是无动于衷,依旧准许陆小曼同翁瑞午来往。他是进步青年,他的西式思想告诉他即便在婚后每个人都该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否则他同凌叔华、韩湘眉等人的友谊又该如何继续,此事正是对他这个思想自由的知识分子情操的考量。所以那时,徐志摩的听之任之更是为陆、翁间的交往提供了顺意的环境。
徐志摩对陆小曼虽做不到像翁瑞午那般体贴照顾,可在他心里,仍是挂记心疼她的。她吸食大烟,他放任纵容;她身乏体病,他不会医治;她密切交往异性,他仍端然地做着绅士。或许在旁观者看来,徐志摩无情淡漠,可在他写给陆小曼的信中,徐志摩潜藏的情深便表露无遗:“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着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
可惜那时的陆小曼早已不是从前的性情。解人心太累,伤神而后却又不知探得的是真是幻,她不想再去猜测、揣摩徐志摩的心绪。陆小曼只想要最贴心的关照、最切身的陪伴,可这些徐志摩没能做到,而翁瑞午便来代劳,所以陆小曼便换了托心的驿站。
翁瑞午为人极为慷慨,尤其是对陆小曼,纵让他散尽千金他亦能舍得。若是陆小曼看上了哪幅字画,他便会立即买下或是拱手相赠。在为陆小曼医病推拿时,他始终尽心尽力却分文不取。
在陆徐二人生活拮据囊中羞涩时,他便以家财相赠毫不含糊。甚至在徐志摩赴欧游历时,翁瑞午还卖掉了许多收藏已久的字画,以供徐志摩旅途之用。
徐志摩与翁瑞午保持着在旁人看来有些尴尬的朋友关系。只因陆小曼与翁瑞午之间的情谊总是比朋友更浓一些。翁瑞午同她一起抽大烟、唱京剧,一起日夜颠倒,一起醉生梦死。翁瑞午的刻意经心,还有他的体贴温存,正一点点打动着陆小曼,让被伤害过的她敞开心扉,尽享人生的华彩富乐,告诉她贪欢亦未尝不可。
陆小曼学着翁瑞午的方式生活,罗裙飞舞、软香腾空、腰肢款摆、玉指青葱,在歌舞升平里沦陷欲海,谓之怡然自得。懒散麻木、情不自控、吞云吐雾、贻误终身,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那一年,陆小曼28岁,那是她最好的年纪。在本是才情极富、夭桃秾李之时,她将自己的灵气亲手葬送。
想来陆小曼对翁瑞午亦该是感情颇深,深到依赖,深到一日不见便会忧烦。知己莫逆她有,可一个能将全部心事安心诉予的知己,她没有。私人医生她有,可一个能点烟递水无微不至的医生,她没有。玩伴好友她有,可一个能投其所好应需必到的玩伴,她没有。爱人她有,可那人却仍心系他方不懂陪伴。倾慕者她有,可任谁都敌不过翁瑞午的温情与对她的无边宠溺。
若爱到极致,便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可见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爱情未必经得住时光的推敲。如若他们之间不曾有裂痕,也便不会有翁瑞午的存在。事已至此,三人莫怨。清醒久了,便总想求索半醉,可真当醉到麻木,那后果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的陆小曼正宿醉贪欢,有人为她灌着毒酒,有人为她默默泪流。生活之所以更甚戏剧,只因往后的剧情常常超出预料、难解难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敢问伊人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往事般般应,如今谁来和。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半生情愫凭谁诉。郴山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