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法作为国家富强的象征,一直贯穿于清末民初的历史,这个主题预示着那个时代对新制度的看法。袁之言行表明他一直恪守帝国政治的旨趣,以至于洪宪帝制往往被理解为向传统帝制的回归,一次现代化的回潮,甚至戏剧化为袁抗拒死亡的仪式。不过帝制的迂回曲折中却可以辨识出独特的思想脉络,这种思想与其说是“保守”,不如用“离题”来形容。在卡尔维诺的文学史中,“离题”是一种用来延缓结局的策略,一种使作品中的时间繁复化的方式,一种躲避或逃离死亡的方法,这种叙事方法因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而受到关注与效仿。交错迂回的离题甚至有让历史与时间迷路的可能,这样作者或许可以躲在不断变幻的隐藏处,那里充满着众生、人群和故事:如果说直线是两个命定的且不可避免的点之间的最短距离,那么,离开主题的枝节则可以延长这个距离;而如果这些枝节变得如此复杂、如此交错和迂回,而且迅速得足以掩蔽其本身的踪影,谁知道呢?——也许死亡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也许我们就可以一直隐藏在不断变化的隐匿之地。[11]
欧洲历史上有这样一则故事:一位作家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关于命运的剧作,拿破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厉声喝道:政治就是人的命运。的确,政治事务中无法永做胜者,在德性上赢得的,又随时输掉在权力游戏中。最后,是某些死亡事件的出现令历史峰回路转。袁世凯生前有资格自信地依赖自己的才能:在重压下保持风度、警觉与明辨是非。不过,有两个问题似乎从未被他认真思考:其一,是什么力量促使人们加入到重建帝制的计划中来?其二,在他周围是否有一股智慧的潜流、一种德性的声音?
如果有,如何权衡?
袁世凯似乎厌恶那种以民主、进步的幻象来阿谀人的方式。事实上,他被创建帝国的狂热耗尽了心神。梁启超等知识界醉心于重建中国的心魂,袁则醉心于成为这个心魂的大脑,并把中国置于复古复辟的悬崖之上。袁试图把中国的政治策略与他对宪法的微弱欲望隔绝开来,只是由于缺乏明确的思想动力而未获广泛支持。洪宪帝制在众谤声中结束,没有一部伟大的历史或文学作品来描绘它。袁在某种复兴的气氛中迎来政治生涯的新高峰,在留下伤心而支离破碎的遗言后离世,至今我们仍不明白他生命中最后几句话意味着什么。
帝制的多重面向甚至类似文学作品的典型风格:意不尽宣与暗藏讽刺。如果洪宪帝制是一部小说,那么这部小说并不是讲述我们如何获得现代经验的故事,而是讲述我们在迈向现代的途中正在逐步丧失掉的东西。
最令人惊叹的事情是,袁世凯的个性在革命中全然驾驭了一切。也许,袁在就任总统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全新处境:他终于可以放任对于君主(帝国)压抑已久的热情了。在洪宪帝制的戏剧中,我们决不会遇到例外的事物,所有发生的事都曾经发生过。袁世凯的所有努力都有古典可寻,寻来寻去的都是毫无新意却又意犹未尽。他是打了一个更大的窝,筑起一个更大的巢,等待自己来充当新王。可叹袁氏父子,一个是混迹朝廷的老练臣子,一个是不忘帝王梦的早熟青年,守着各自的心思,坐在政事堂中说诳。
古人的梦,由今人来解。政事堂里的迷梦亦是要由我们来醒。
革命的前一日还口口声声尊王,革命的后一日便是连腮帮上都挂满了主义。1911年的革命挖了一道深沟,将中国隔而为二,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人却没有变。以北京城为例,除了热闹之外,那里亦是个具有人性的神秘魔窟。它是某种历史连续性的明证,也是个非凡的例外。袁世凯在城中迷失,军阀亦在城中迷失。最初是渐迷,到了洪宪帝制即成了顿迷。
有限朝廷,告别易;无限江山,再造难。为帝国服务的经验和随之而来的权谋是袁世凯的双翼,令他每有飞跃之姿,只可惜他亦因此而失去了落脚之地。他是只有一分光,硬撑着非要发两分热,他只是一支蜡烛,却是两头都拿来点。
说到军阀,先是曾国藩开了一扇门,袁世凯又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杀伐之气。他们是生的龙,活的虎,事事用计谋,处处不买账,到底不成款式。但曾、袁二人可以不负这个责任,那是时代的问题。
袁世凯试图从帝制恢复中一箭双雕,即在扬弃了君臣关系的政治框架中,仍然奉行“忠于一人”的古老法则。袁也终结了我们承袭传统的一种方式、一种风格,再没有像他那样的强人如此恋恋不舍地依凭一个已死的文化。他曾努力把一些流行的新观念镶嵌到中国这条巨龙身上。那是袁世凯最好的时机,迟一点这条巨龙就有可能变成受束缚的怪兽。他想抢在它被列强织就的巨网俘虏之前,仍奋力一搏,从而争取一些减量的尊严。
中国一直是政治即教化万民之责,把提高人的品格当作一件公共的大事。
在袁世凯和他的许多同代人看来,共和也好,帝制也罢,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论采用何种政体的类型,都不过是一个“器皿”。这个器皿盛装着国人的灵魂,他们要照管这些灵魂,教化这些灵魂,必要时也要弹压这些灵魂。
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就形成了“祭政一体”的政治模式。君主通过战争、献祭、狩猎等仪式化的暴力获得权势与尊重。古老的帝国始终遵循着这种统治模式,从这个角度来看,洪宪帝制所具有的宗教性质并不亚于它的政治性质。
像中国这样的文明国度,不管人们的思想是守旧还是维新,归根到底是以几个非常简单的概念为基础的。问题是,在那个思想与个人关系都极其复杂的民国世界里,怎样确立起对这些概念的共识。
把美德作为一种制度来表现,这是我们的历史与习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类似的观念得到士绅阶层的普遍认同。袁撤销帝制后向国人传达了一种忧国忧民的情绪,这痛楚也许今天的读者已无法领会,甚至把它描绘成骗人的表演。洪宪帝制的确类似一部将美德制度化来表现的戏剧。不过,复辟派的主力恰恰不是那些遗老遗少,他们也并不追求复古仪式的审美效果,其主要用意在于“教化”。袁世凯试图重建传统的权力模式,他十分清楚这种一元化权力模式的根底一定是道德的一元化。袁世凯和他的幕僚喜欢君主政体的原因也来自对中国的独特理解,比如梁士诒在1915年说:中国官方的和商业的传统和习惯都强调个人的关系。
就制度和一般法律原理来说,抽象的思想形式为我国人民所不理解。在皇帝的统治下,权力将会更加稳固,因此有可能彻底进行基本财政改革,如地产税改革等。要抵制官员中贪污腐化的发展,就必须要有对个人忠心和负责这样的一个因素。中国人无法想象对一种纯粹抽象概念的个人职责。[12]
清末以来的种种变革,领导者与受惠者主要限于社会上的士绅阶层。辛亥革命的成功,亦主要由他们推动。民国建立后,权力的品质与社会结构并没有深刻的改变,反而加深了士绅阶层与下层民众间的隔阂。在杨格(Ernest P.Young)看来,士绅这个传统概念至少在民国史研究领域仍有其重要性。士绅的政治理想是以省为基础来进行建设,再进一步经由省的联结而达成国家之统一,这种理想产生的背景是清末的地方主义。就省的地位而言,辛亥革命的成功,实得力于各省的独立响应。相应地,在民国初期,无论军人还是士绅,都执着于“本省人治本省人之事”的原则。[13]袁世凯不能有效利用绅权,这既是他重回帝制的背景,也是导致他失败的主要原因。
帝制运动的最大弱点是对人民信念的误判。陈独秀在1917年时就表示有限度地认同袁世凯的判断,即大多数人信奉君主制而对共和体制缺乏信念。袁的失误在于没有意识到信奉不等于支持,没有取得与民众的政治联系,同时也想当然地认为军人与士绅阶层都会对他采取合作态度,这是袁世凯失败的主要原因。[14]莫里循对称帝一事也有类似的判断,他认为革命即使当年不发生,也不会再拖十年,不论施行共和或者帝制。他的一位在四川传教的朋友缪尔更是一语道破当时的政治暗流:
要说当皇帝,除了袁世凯,别人谁配?……我看过大量有关目前运动的文章,可没有发现一篇我认为是真正谈到帝制失败原因的文章。归根到底也完全不是共和对帝制的问题。……我遇见的那些人,认为轻率而不合时宜的复辟帝制运动,以及矫令推行号称“全体民意”的代表,是产生问题的根源。……当前革命的真正动机,似乎由于袁世凯手下几个失宠的旧友,心怀嫉妒所造成。这个看法只是部分正确,但正是这一说法本身指出了真相。[15]
真相总是单薄的,并且有挟持读者之嫌。引述这些细节不是要给出洪宪帝制的标准答案,而是借助洪宪帝制的经验给予我们一种自我理解的可能性。这是什么样的经验呢?其实,在袁世凯的经验中发现的,并且在称帝事件中呈现给世人的真实是:“后帝制”时代的政治在很大程度上仍受制于帝国的规则。这就是我要讲述的洪宪帝制的故事,它们无法用现存的概念解释,也无法解释现存的概念。它们之所以发生本身即对中国的一种解释,而这已经足够了。
百年来,对袁世凯的评价要么从革命道德的角度,强调弱者正义,并视袁为贼子野心之辈;要么受政治偏见影响,视袁为独裁军阀。本文并非袁世凯的思想传记,亦无意关注所谓枭雄的野史趣谈。如果是前一目的的话,最好去看陈志让先生的文字,而如果是后者的话,恐怕还有另外的胜任者。“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在某个时代看似否定之物,在一切时代之中自有其飞扬与肯定。史家笔下,只有好汉熊汉,没有混蛋与罪犯。与其矫枉过正,倒不如天道无亲。
历史书写看似殉人殉物,其实是妙在有一代人的笑语。化悬案为常识,且能止于所当止,高明的史家每每令人意犹未尽,浮想联翩。他是一位诗人,一位雕刻家,一位小说家,唯独不能像观光客,溺情溺物,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
世人常说乱世源于帝王内心的邪恶,其实世间哪得百炼成钢之心?心毋宁似玉,也要碎,也要养。绝境中的袁世凯如赌徒般尽失风度,自毁长城,这正应了胡兰成亡命日本时写下的诗句:“百年岂云短,急弦不可弹。”百年来的忧患刀兵,或许要待百年时间的残胜去杀,方得解脱。革命也好,立宪也好,都是时代的大誓愿,最终必是要成于文艺复兴的壮阔饱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