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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宪政补丁沈玄庐——读《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2)


  从常识的角度来看,不仅绅士对军人另眼相看,大多数中国人都厌恶且惧怕军人。在《女难》一文中,沈从文的一段描写表明他对自己“兵”的身份有些心有不甘:

  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对准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份应有的尊敬,我想起那两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84]

  在军阀时期,反对军-绅政权的力量主要是工人、青年与妇女,他们的代言人是城市里的学者、教授、报人、作家等。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想建立新秩序,但又没有一个圆满的方案。其中的一部分人成为文化上的自由主义者,主张一点一滴地改造中国。如老舍笔下的“曹先生”,过着谨小慎微的书斋生活,对政治生活并没有高深的见解,唯一的优点以远离伪善的名义远离公共生活:

  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作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上实行出来。……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85]

  最坚决地主张改革的文人是鲁迅,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他认为中国的一切都要重新建立,这就要改革,要革命,要战斗。这不可避免地要赋予笔墨力量,文艺于是在他那里获得了革命的高度。[86]鲁迅担心的是中国“国粹”太多,变成“不长进的民族”:试看中国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87]

  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必须医治思想上的病,而这药早为西方发明,就是“科学”一味。[88]鲁迅代表着五四以来的激进思潮,也重新确立了“西方”这个标准。他的文字是从一种智慧的高度写下的,不过在沈从文看来却是误用了自己的天才,不能为中国提供“有秩序的理论”。[89]对传统、军阀、敌人的批判确实是鲁迅作品中的一个主题,也是军阀时期诸多文人选择的一种姿态。[90]

  同样例子还有巴金和周作人。前者在从无政府主义中抽身而退,以行动实现信仰的念头尽失,“在稿纸和书本上消磨生命”;[91]后者也采取闭户读书的方式,拒谈政治,尽显“疲劳的颜色”。[92]对过去的怀疑、对未来的焦躁成为文学的一种姿态,这种态度与军阀所代表的保存旧秩序的想法格格不入。鲁迅甚至把不骂军阀的文人(无枪阶级)比作拿着软刀子杀人的妖魔。[93]于是,中国一部分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变成另一部分受过教育的人的死敌。[94]要理解这种敌对状态还要从时代的气氛说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氛,民国之初的气氛是怎样的呢?等待,完全是等待,如《圣经·士师记》结尾所说的以色列:“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1912年,45岁的章太炎在《自编年谱》中这样写道:“孙公(孙中山)于太阳历一月一日就职。……政府号令,不出百里,孙公日骑马上清凉山耳。”[95]这一奇特的描述暗示着当时的政治格局:革命阵营的政治影响力几乎完全被另一种权力优势压倒。当时舆论的导向是“假手袁氏(袁世凯),势自然矣”,而孙中山、黄兴则成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气短英雄,成为不合时宜的革命领袖。

  这时,一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这位被章太炎称为“共和少年”的政治家便是宋教仁。他所主张的社会革命理论被认为是一种战略上的迂回,他的独特风格和影响力为当时剑拔弩张的格局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政党政治。[96]宋教仁“收集小党数区,合为国民党”,试图在军事力量为主导的民初政局中释放出精英阶层的政治能量。[97]与此同时,梁启超等所谓研究系学人组织了共和党,1913年,“清室所遗君宪党人”也自立为进步党,形成三党竞争之势,一时植党之风盛行。梁启超在《莅共和党欢迎会演说辞》中对这种风气作出了很恰切的解释,他说:“共和党乃集稳健分子,舍破坏而图建设,党基既建立,渐引国人入政治轨道,使寡人专制之现象,无一发生。”[98]这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用章太炎的话来说就是“调剂敷衍,相忍为国”,是为共和。[99]持续不断的尚武观念赋予各式各样的宪政尝试一种不寻常的一致性:如果中国有议会,也是武备学堂和军队的类型。虽然如此,制宪问题仍是共和民国最开阔明朗的一条出路。

  四、制宪问题

  民国初年的政权合法性问题只是在军事层面上有初步的解决,宪法体制则由于参与者的派系斗争而耗尽了自身的活力。段祺瑞、吴佩孚等大军阀虽然在大部分地区建立起军事控制权,但并未形成统一的政治制度和文官体制。如谢里登(James E.Sheridan)所说:“北京军阀政治斗争这段可悲的记载表明,1928年以前的立宪政府的失败不应当理解为有效政体的衰落,而应当理解为从来没有能力建立这样的政府。……军阀们的弱点不在于他们谋求权力,而在于他们对权力是什么构成的眼界很窄,因而不能扩大其非军事的方面。”[100]在此意义上,民国比被它取代的旧王朝更加脆弱,军阀主义是这种脆弱性最明显的标志。[101]

  脆弱的民国除了拥有一个“共和制”的名号,还有两个特殊的群体:知识分子与军阀,以及三个暴力活动中心:北京、上海和广州。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知识分子还是拥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对文人尊重和对武人的轻视是许多军阀所共有的态度。在军阀时期,没有军阀敢于包围大学校园,军阀对文官(尤其是受过传统教育的学者)的依赖也是显而易见的,如黎元洪靠饶汉祥,吴佩孚靠张其锽、白坚武,张作霖靠王永江。[102]被称为军阀之辈大都受过各种不同思想(包括迷信)的影响,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儒家思想。于是,用儒家观点来贬褒敌友几乎成了军阀的一项特质(至少是他们公开言论中的一项特质)。

  对嗜好的忠诚极易赢得尊重,对旧制度的迷恋则明显不合时宜,这是个常识。不过,常识未必都具有解释力,如纳博科夫所说,“常识不过是被公共化了的意念,任何事情被它触及都会舒舒服服地贬值”[103]。陈志让把军阀卫道的原因归结为“政治与道德”观念的缺失。

  军阀通常对新的政治思潮不了解,除了以陈旧的儒家观点来判断政策或行为的好坏外,很难接受制度上的约束。“对他们来说,儒家教条是合法的唯一尺度,而合法就意味着受人尊敬,趋附他们的人所做之事就是合法的或受人尊敬的,而反对他们的人其所作所为就是非法的或令人鄙视的。”[104]这正是1913年、1916年、1920年、1922年及1924年各次战争及张勋复辟事件中交战双方所持的立场。不过,陈炯明的一生则从另外的角度回答了上述问题:儒家的礼乐文化比宪法更能反映士(甚至军阀)的需求与理想,[105]宪法是比较级的,而礼则意味着唯一级。

  礼隐含着制度决定一切的意思,而更为重要的是解决了权力的品质问题。与天道、王道相比,变法、改制、宪政不过是小道,为与不为都只在一念之间。宪法只是社会的规则,而礼则是人世的庄严美好,是天下文明的条理。如秦始皇东游,封泰山,禅梁父,李斯为文刻石,言四海之内,日月所照,罔不宾服,男耕女织,无有奸慝,制度号令,莫不如画。礼者,天下之大防,合该如诗如画,如好书画的笔笔干净,没有溢墨。宪法是政制的标准,而礼则是一种天道的眼光,甚至是一种慷慨。[106]《说文》中说慷慨是“壮士不得志于心”,如刘邦的“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曹操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其实是对天下怀着无名的大志,而这是人们在任何一部Constitution文本中都找寻不到的特质。

  其实,士与军阀往往是在不自觉处更能吸引我们去思考。从当时的情形来看,把制宪问题当作机会的军阀也大有人在,最典型的例子是在广东支持联省自治运动的陈炯明。陈氏是一个拥有传统功名的革命者,曾促成广东宪法草案的制定,被当时评论者称为最优省宪。与其他军阀一样,陈炯明也有着统一中国、澄清中原的雄心。但他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不像孙中山那样妄图征服所有军阀,他所信奉的是一个折中的军阀式共和方案:暂用小军阀之集合,以推倒大军阀之酿乱。能一次摧陷而廓清之,根本解决也。不能则先打破大军阀创建联省制,钳制大军阀之不能再生。安插小军阀之鬼有所归。以此收束,暂作统一,名曰“假联治”,此亦不得已而思其次之办法也。惟假联治之下,得一和平机会。自可从事裁兵,清理内外债。一面以党之进行,带领老百姓组织团体,储养自治自卫之能力,再起而与小军阀算账,收回民治之权,使小军阀不得不归于国防地位,真联治乃可实现,真共和始告成功。[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