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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燃情岁月


  1

  这年六月,沈放和宋二的高考结束了。

  两个人都成绩优异,在红榜上名列前茅。

  赵一玫原以为这些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她的生活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一直到宋二打电话将赵一玫约出门。

  “我要走啦。”宋祁临坐在街边的栏杆上,笑着凝视赵一玫,“去更北的地方,俄罗斯。”

  赵一玫一愣,这才想起宋二曾经提过高考结束以后会出国。那时候感觉未来太遥远,她没有放在心上:“俄罗斯?这也……太不主流了吧。”

  “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宋祁临淡淡地说。

  “俄罗斯很冷吧?”

  “是啊。”宋祁临笑笑,静静地凝视着赵一玫的眼睛,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温柔地说,“更北的地方,没有了我心爱的女孩。”

  赵一玫猛地抬起头,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已全然明白。

  “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有一件事,我猜你还不知道。”宋二侧过头说,“你哥报的是军校,现在应该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接二连三传来意料之外的消息,让赵一玫有些手脚无措,只能慌张地看着宋二。

  “他一直想报空军,当飞行员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宋二说,“但他体检不合格,因为手臂上的那道伤疤太明显了。”

  赵一玫又是一怔,良久才嗫嚅道:“那道伤疤……”

  她和宋二都知道那道伤疤的来历——他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这些事我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宋二耸耸肩,笑道,“不过其实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他会怨恨我吗?”

  宋二笑得弯下腰,拍了拍赵一玫的肩膀:“别说傻话。”

  “我宁愿他怨恨我,”赵一玫说,“也好过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我的好姑娘啊,”宋二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赵一玫的头发,笑容里藏着无可奈何,又说,“你可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会很难很难。”

  赵一玫没说话。

  宋祁临低下头,认真地凝视她。一阵微风吹过,她的长发轻轻飞舞。她越发美丽,宋祁临自诩一生见过许多美人,可赵一玫总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的喉头微动,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你要不,还是算了吧。”

  赵一玫倔强地抬起头:“不。”

  告别宋二以后,赵一玫回到家中,果然听说了沈放被军校录取的消息。赵一玫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思绪杂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沈钊一言不发,只用手拍了拍沈放的肩膀,这对父子大概早有过谈判。

  沈放上楼去房间收拾行李,与站在大厅里的赵一玫擦肩而过。

  至此,沈放和宋二都退出了“Eagle”乐队,将它交到陈砂手中。陈砂和赵一玫同级,她依然我行我素,但对乐队的事却很上心。后来赵一玫也偶尔能听到一些消息,听说他们在全国都有了不少粉丝,有唱片公司愿意为他们发行专辑,却被陈砂拒绝了。

  赵一玫突然发现,自己的中学时代其实苍白得近乎可怜。而如今唯一与她有关的人,也都一一离开。他们步伐向前,谁也没有回头。

  等到九月再开学,赵一玫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还会下意识地望过去,想在那群欢呼的少年中寻到一个人的影子。

  她总是无端地想起,这年冬天的元宵节时她在火车站看到的那对年轻的情侣,拥抱了又分开,分开之后又一顾三回头。

  2

  而赵一玫再见到沈放,竟然是在次年的冬天。学校管理严格,直至春节,他才放假回了家。就算同在一座城市又如何,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

  沈放回家的时候,赵一玫才睡过懒觉起床。她早早地写完了寒假作业,穿着毛茸茸的睡衣,三天没洗的头发胡乱地捆成一把,刘海用夹子别上去,戴着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满脸油光,打着哈欠,十分不修边幅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走到一半,赵一玫伸懒腰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撞见了风尘仆仆的沈放,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脚边放着一个牛皮行李箱,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

  赵一玫忍不住尖叫出声,然后转身就往回跑。偏偏才上了一级台阶,拖鞋一下没穿稳,就从她的脚上顺着楼梯掉了下去。

  沈放:“……”

  赵一玫穿着圣诞老人绒袜的脚尴尬地踩在地板上,她挺直了背脊,一手抓住楼梯的栏杆,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冲去。

  过了一会儿,沈放走上楼,敲了敲赵一玫的房门,将她的拖鞋放在门口。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猛地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精心打扮过,又像公主一样高傲美丽的赵大小姐了。

  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的一张脸,沈放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而和沈放的淡漠全然不同的是,赵一玫再见到沈放,把自己丢人的形象抛到一旁,只觉心中的思念呼啸而至,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他和她的记忆里有一些不同,更加英俊瘦削,肩膀宽厚结实,长手长脚,剃了刺猬头,像是行走的荷尔蒙。

  他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沈放。”她声音喑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眼看她,她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钊晚上回到家,见到沈放十分开心,当即让厨师换了菜:“做点他爱吃的,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然后他又嘱咐司机:“去买两车烟花,吃过饭把车开去郊外放。”

  沈钊亲自开车,赵一玫和沈放坐在后座上,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个位置,赵一玫侧过头靠在深色的玻璃窗上。车内在放李斯特的《爱之梦》,车外细雪飞舞,城墙的屋瓦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道路两旁的树枝早已秃了,却因为这晚的雪和月光变得温柔而不荒凉。

  赵一玫望着窗外飞驰的街景,忽地想到宋二。此时的俄罗斯大概已经零下二三十度了,不知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于是她开口问:“宋二回来了吗?”

  “没。”大概也只有问到宋二的事,沈放才肯多回几句话,“他不肯回家。”

  在前排的沈钊听到了,用余光撇了沈放一眼。

  “他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吧。”赵一玫说。

  沈放顿了顿,照搬了宋二的原话:“在战斗民族的熏陶下,已经千杯不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赵一玫笑起来,好奇地问:“你和他谁比较能喝?”

  沈放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下车的时候一阵冷风刮过来,赵一玫打了个喷嚏。赵清彤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长兔毛毛衣,站在寒风里,全然一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

  赵清彤说她:“你就趁着年轻瞎折腾吧,老了落一身的病根。”

  赵一玫不屑地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指望老了?”

  赵清彤说不过自己的女儿,在后备箱里找了找,好不容易翻出一件沈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黑色羽绒服让赵一玫穿上。

  赵一玫的个子在女生里已经算是很高挑,套上沈放的外套却还是大了许多,看起来空荡荡的,装满了空气。

  沈放没说什么,从几大箱烟花里拿出两个小袋子,从中抽出一支银灰色的烟花棒递给赵一玫,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烟花棒发出像星星一样形状的光芒,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赵一玫难得起了孩子心,拿着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放”,一个“方”和一个“攵”,焰火的光芒很快便消失在冷空气里,只在瞳孔里剩下一片灼眼的影子。

  沈放帮着沈钊把烟花抬到河边,沈放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打火机点上,沈钊看了他一眼。

  沈放被抓了个正着,只好耸耸肩,蹲下身子继续点燃引线。沈钊摆摆手:“抽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沈钊点点头,沈放站起来,两个人一起往后退,看着引线一点一点燃烧。沈钊突然问:“你第一次抽烟,是我和你妈离婚那阵子?”

  “不是。”沈放回答,“再后来一点。”

  “什么感觉?”

  第一簇烟花“砰”的一声腾空,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沈放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时候,那是个华灯初上的夏日的黄昏,闷得人心里发慌。沈放那时比现在要矮上长长的一截,刚从医院走出来,就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路边打电话,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他的嗓门很大,语气却很温柔,哄着电话那头的人:“宝贝,乖,早点睡觉,睡着了,我就带着妈妈回来了。”

  男人微微有些驼背,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捂眼睛。挂断电话后,他在原地蹲了下去,然后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哆嗦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燃。沈放走上前去,从他的手里接过打火机,然后给他点上。

  他猛地深吸一口烟,抬起头看着沈放,沈放这才看到他哭了。他毫不介意沈放还未成年,问他:“抽吗?”

  什么感觉?

  沈放记起自己那时的狼狈,不知道男人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实在是太烈,呛得他五脏六腑都快咳出来。可在难受中,孤独的少年竟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感。

  下一秒,沈放脑海里却出现一个女孩的脸。

  她把头发高高得扎起,抿着唇,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发现,在不相见的长长的时光里,她是会慢慢长大的。

  沈钊问他为了什么而抽烟。

  她是他抽烟的理由吗?

  沈放转过头去,看到赵一玫站在车旁,还拿着他打发她玩的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她在写什么呢?沈放突然想。

  越来越多的焰火从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升起,在夜幕下“砰”的一声绽放开来,映着细细的飞雪,姹紫嫣红一片。

  好似这长长的一生,才正要开始。

  回到房间里,开了灯,赵一玫才看到身上穿着的沈放的羽绒服不知何时被炸了几个小洞,圆圆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赵一玫没放在心上,把衣服脱下来,拎着走到脏衣篮前,正准备扔下去,顿了顿,又把它搭在另一条手臂上,打开衣柜丢了进去。

  没有洗过,也没有再还给他。

  想起宋祁临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我的好姑娘呀,你可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会很难很难。

  3

  自沈放离开以后,赵一玫发现自己对于时间的概念渐渐变了样。

  于她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有他,一半没有他。

  他出现的那一半,统共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天,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没有他的日子又太长,就像黑板上的倒数计时,一天天溢出来。

  高三的时候,赵清彤又正式找了赵一玫谈话,希望她毕业以后能去美国留学。

  “我不去。”赵一玫拒绝道。

  赵清彤深知自己女儿的倔脾气,其实连赵清彤自己也不知道赵一玫为何会那么排斥出国留学。他们周围的朋友圈子里很多小孩从小就被送出去读书,然后是世界级名校,一路青云直上,更是天之骄子,活得也和常人不在一个世界。

  “别忘了,你当初可是答应过你爸爸的。”

  提到董齐,赵一玫就被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能拿他来压我。”赵一玫不服气地说。

  “可你知道那是他的心愿。”赵清彤说,“我也没说让你放弃学校的事情,不过从高三开始,我会专门给你请私人教师监督着手准备申请的事。你爸他……生前就为你疏通了大学教授的关系,能帮你拿到斯坦福教授的推荐信,他在那边也有很多校友可以帮你。”

  赵一玫心中五味陈杂,她没有想到董齐曾为她做了这么多。说起来也是讽刺,以前赵清彤在她面前,从来只连名带姓地叫“董齐”,可他离世以后,她却改口变成“你爸爸”。

  赵清彤最后退了一步:“去和留的问题,我们到时候再谈。”

  赵清彤一锤定音,赵一玫一天被当成四十八小时用,白天学习,晚上补习,周末的课程表排得更是密密匝匝。

  夜里她睡不着觉,人人都只看到她漂亮光鲜的一面,嫉妒羡慕,说她投得好胎,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去深究,这一路她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哪里有天生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众生平等,每个人都是背着自己的命运,一步步向前的。

  这年寒假,沈放回家待了三天,赵一玫正在香港参加SAT考试,她没能等到他。

  赵一玫走在香港人来人往的街头,抬起头,看到大屏幕上播着最流行的时尚广告,眼前有电车摇摇晃晃经过,有人在地铁站门口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从南到北,她独自站在香港街头,对他的思念几乎浩大到要将自己吞噬。而他所在的故乡,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

  “沈放。”她在心头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她比任何时候都期待冬天的来临,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痛恨冬天的来临。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又是否会有片刻想起自己。

  这年三月,赵一玫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同年夏天,沈放破天荒地从学校回来了。因为不是过年,他自然没有回别墅,回的是他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赵一玫从沈钊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玫,怎么了?”赵清彤问。

  “没事。”赵一玫若无其事地笑笑。

  赵一玫知道沈放住处的地址,吃过饭后,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门了。沈放租住的地方在老城区,是给老北京人住的居民区,满大街的梧桐树,夏日的蝉鸣声嘶力竭。

  走在院子里,能看到遛鸟的大爷,悠然自得地下棋的老人,还有三五成群玩捉迷藏的小孩。做鬼的那一个趴在墙头,大声倒数计时:“三,二,一……”

  当初沈放搬走的时候,赵一玫才十四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又老旧又喧嚣的住处。而时过境迁,再走在这条路上,赵一玫突然懂了。

  或许他的一生所求也不过这样,住在长长的时光里,和每一个市井凡人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炊烟袅袅的每一天。有家可归,茫茫红尘,有一盏灯为他所亮。

  赵一玫顺着陡峭的楼梯爬上七楼,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拿出镜子左左右右地照了一番,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敲门,上了年岁的防盗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站在里屋的沈放和走廊上的赵一玫四目相对。赵一玫张开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女孩就从沈放的身后走了出来。

  陈砂。

  赵一玫在看到陈砂的一瞬间,只觉得五雷轰顶,理智全无。她把刚才要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咄咄逼人地大声质问沈放:“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放靠着门檐,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

  陈砂一愣,想起两个人是兄妹的传闻,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穿好鞋,对沈放说:“那我走了。”

  “我送你。”沈放说。

  陈砂看了堵在门口的赵一玫一眼,没说话。沈放换了衣服走出来,当着赵一玫的面关上门。赵一玫就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和自己擦肩而过。

  我一定是疯了,赵一玫想。只有疯了才会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就不管不顾地跑来;只有疯了才会眼睁睁看着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并肩离开。

  六月的午后,室外是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大地似乎都要被烤化了,楼道里却阴森冰冷。赵一玫独自坐在台阶上,一直等到日暮西沉,也没有等到沈放。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老旧的居民房的另一侧,沈放靠在斑驳的石墙上,低下头,拿出裤兜里的火柴,轻轻划燃,再点燃手中的烟。

  头顶是火烧云流动的黄昏,脚下的烟蒂落了一地。

  想要说的话,无法传达的思念,就在这一堵上了年岁的石墙之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成为永远的秘密。

  4

  几天以后,赵一玫接到宋二的电话:“请你吃烧烤,来不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赵一玫问。

  “有一段时间了。”宋二笑了笑,“听说你要去美国了?”

  他还能听谁说呢?

  赵一玫勉强笑了笑:“你回来了为什么不通知我?”

  “太强人所难了,我正在试图忘掉你呢。”宋祁临半真半假地说。

  赵一玫拿着电话,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宋二似乎猜到了她的反应,在电话那头笑笑:“好了,不跟你开玩笑,出来吧,有样东西要给你。”

  “改天吧。”

  “过时不候哦。”宋二在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说,“赵一玫,你考虑清楚了。”

  赵一玫一愣,这个地址,是沈放的住处。

  她急忙换了衣服,飞奔而去。

  待她扶着墙跑上楼梯,屋子的大门半掩着,她停下来,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宋二说。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顺着暖橘色的光走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八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一个人住显得空荡荡的。墙纸和房间都已经很旧了,宋二盘腿坐在地上,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烧烤。他冲赵一玫挥挥手:“来,吃夜宵。”

  赵一玫的视线穿过他,落在躺在沙发上的沈放身上。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手背搭在额头上,已经沉沉地睡去。因为太高,所以他只能蜷曲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纯良无害的小兽。

  宋祁临瞥他一眼,大口咬下竹签上的五花肉,十分不屑地说:“喝多了,睡着了。”

  赵一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心翼翼地在宋二的对面坐下来。她面前摆了一个喝空了的酒杯,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酒液。

  赵一玫猜到这是沈放用过的杯子,又倒满酒,然后端起来轻轻地和宋二碰了碰。

  等把一桌子烤肉吃完,宋二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指了指沈放:“这小子有心事,又不愿意和我说,喝闷酒自己把自己给灌翻了。你看着办吧。”

  “人我是交给你了,”宋二临走前说,“说实话,赵一玫,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想想,这世间的事,如果每一件都要论个对错,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宋二离开以后,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赵一玫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沉默地盯着沈放看。可没想到下一秒,沈放的睫毛就微微颤抖,大概是要醒来了。

  赵一玫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是要藏起来。她赶紧站起身,环顾四周,余光落在桌脚边新开的一瓶威士忌上。

  那真是一瓶漂亮的酒,深棕的颜色,像是沉淀的岁月。突然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赵一玫拿起酒瓶,仰头喝下一口,然后俯身来到沈放跟前,对着他的嘴唇,将辛辣的烈酒送入他的口中。

  沈放在这一刻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他头痛欲裂,只觉自己是在做梦,一个绮丽而温柔的梦。

  她的嘴唇就像羽毛一般柔软,他在沉醉中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赵一玫没有回家。她乘人之危,自作主张地霸占了沈放的床。房间里充满了他的气味,就像那瓶威士忌一样,浓烈而辛辣。

  赵一玫躺在他的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全是沈放的眼睛。剑眉斜飞,写尽风流,他有一双让人入迷的眼睛。

  想近一点,仔细看看你的脸。又想远一点,得到你的全部。

  在床上躺了许久都没有办法入睡,赵一玫干脆起身,去书房找影碟来看。沈放这一点像沈钊,有一整面墙壁的影碟和唱片。赵一玫随便抽出一张,是布拉德·皮特的《燃情岁月》。

  电影的开场,一片秋色无边的草原,似乎所有的传奇总是开始于最稀疏平常的一天。

  崔斯汀要离开的时候,苏珊娜对他说:“I will wait for you forever.”

  她所爱的人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于是她恳求他留下,可他没有回头。

  多年后,崔斯汀终于回乡,那时苏珊娜已经嫁给了他的哥哥。她含着泪水,轻声说:“Forever turned to be too long.”

  ——永远实在是太远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片尾曲响起,舒缓的钢琴曲在屋子里回响。赵一玫眨了眨眼睛,想起身,又觉得倦意终于袭来。

  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他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赵一玫淡淡地想,究竟怎样才算死得其所呢?

  她正出着神,书房的门被人推开,沈放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赵一玫。

  舒缓的钢琴曲在两人之间流淌,电影重新播放,是一望无际的美国西部草原。

  电影里的男人骑马狂奔,门口的沈放愣怔地看着赵一玫,半梦半醒间,他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像是在自言自语。

  赵一玫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从下往上看,窗外的月光落在沈放的脚边,照出他半身的凉意,一寸又一寸。

  “那你对什么有瘾?”

  黑暗中,赵一玫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声音。

  然后是沈放的声音,冷冷淡淡,从回忆里遥遥传来:“大概是一些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一种情绪,一种困惑,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

  赵一玫凝视着站在门口的沈放,感觉自己的心像是死过一次一样,起初是微弱地跳动,然后越来越强,越来越快。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渴望是什么了,她想要拥抱他,想要亲吻他,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站起身,慢慢地朝他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将手放在胸前,解开珍珠般圆润的纽扣,长裙顺着她年轻的身体如羽翼轻轻落地。然后她来到他的面前,他身上那件黑色短袖被压得皱巴巴的。他的肩线流畅,胸膛挺阔,到了腰处,又微微陷下去。漂亮的倒三角,那是人体最美的部位。

  她吻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她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上他的颈脖。他的身体炙热,让她忍不住想要紧紧贴着他。

  他身体里酒精的味道让她沉迷,月色缭乱,彼此的呼吸都已经紊乱。

  梦境和现实重叠交织,朦胧的光洒满床铺,沈放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理智和情感都被酒精死死地堵住,只剩下眼前的她。踏着月色而来,纷纷扬扬的羽毛在她的周身落下。

  他沉沉地吻上她柔软的嘴唇,她的身体就像一朵玫瑰在月色下绽放,她动情地回应着他的吻。她太美丽,太甜蜜了,让他沉沦,不愿醒来。

  她的双腿勾住他起伏的后背,有细密的汗水渗出。她的长发在枕头上散开,缠绕,如流水一般。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她眼里的他却越来越清晰。他身体散发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撑起身子,对着他的肩膀咬下去。他的皮肤光滑紧实,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血管里的血在涌动,她对着他的左肩张开嘴。舍不得,也求不得,却又想狠狠地一口咬下去,让他记得。

  他停下来,凝视她,轻声问:“赵一玫,为什么是你?”

  她的眼睛在夜里亮得灼人,嘴唇微微张开,深情地回视他的眼睛。她勾起嘴角,得意地笑着说:“沈放,一直都是我。”

  她还来不及闭上嘴,喉咙里就发出其他的细细的声音。无论前方是地狱还是天堂,她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月光落在他赤裸的背上,泠泠一片。

  5

  第二天,赵一玫睁开眼时,沈放已经醒了。

  他坐在床头,赤裸着上身,手里捏着一支已经皱巴巴的烟,但顾及有她在场,始终没有点燃。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身边的赵一玫,忽地对上她睁开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令沈放有些措手不及。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失了态,手中的烟掉在床上,赵一玫还未彻底清醒,第一反应是又闭上了眼睛。

  “赵一玫,”他收回目光,说,“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性感而迷人,但是这些年,从这个声音里听到“赵一玫”三个字的次数屈指可数。

  赵一玫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拽回现实中,她躺在他的床上,眨了一下又一下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这才慢慢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和他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眼,依然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沈放。”她欲言又止。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突然,他轻轻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问:“你想要什么?”

  赵一玫一怔,喃喃自语地反问:“我想要什么?”

  沈放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又恢复到从前那样,冷淡得无喜无怒,仿佛刚刚她睁眼看到的那个目光只是一个幻影。

  赵一玫被他的姿态激怒,有些破罐子破摔:“你能做什么?你会对我负责吗?”

  他冷冷地看了赵一玫一眼,说:“我不会。”

  “谁说要你负责了!我……”

  “赵一玫,”他忽地打断她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负责。”

  “沈放,”赵一玫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偏执地问,“你爱我吗?”

  沈放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

  他看着她的脸,在心底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是这个人?

  他明明恨她、厌恶她,巴不得她消失在自己面前,甚至在这一夜以后,他可以用最难听的言语来羞辱她,但在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为什么他会觉得难过呢?

  他手握成拳,青筋暴起,然后又轻轻松开。

  “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

  单人房里没有拉开窗帘,所以光线晦暗不明,让人看不见他的脸。莫文蔚唱过:也许你的心是单人房,多了一个人就会显得紧张。想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你脱下来的伪装,你会怎么放。

  良久的沉默过后,赵一玫终于点点头,又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赵一玫回到家中,却没想到赵清彤坐在客厅的最中央,满脸怒气地等着她。她还来不及换下衣服,赵清彤已经厉声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她彻夜不归,赵清彤想必也找了她整整一晚。赵一玫知道自己太过任性,让母亲担心了,却又不知她对自己的行踪知晓到了何种地步,于是心虚地站在门口,不敢抬头看赵清彤。

  “不说是吗?”赵清彤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她拿起面前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指着赵一玫道:“荒唐!”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个女孩!你还要不要脸面了!赵一玫,你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所有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一玫看着滚落在地的玻璃碴,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它们一样,不知何时已经碎成一粒一粒的。

  “赵、一、玫,”赵清彤冷冷地看着她,赵一玫这还是第一次在母亲脸上看到这种冰冷的神情,“你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赵一玫说,“我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知道。”赵一玫看着自己的母亲,目光坚定,声音却无比温柔,她说,“爱是为之生,或者死。”

  赵清彤高高地扬起手,意料之中的那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赵一玫愣怔地看着赵清彤,勾勾嘴角,自嘲地笑道:“妈,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马上离开北京,去美国读书,没得商量。”赵清彤斩钉截铁地说。

  “妈妈!”赵一玫冲着赵清彤的背影大喊。

  赵清彤绷直了背,头也没回地离开,剩赵一玫独自留在原地。

  她也有过十八岁,她也爱过一个人,她也曾以为爱是生命的全部。可这样的一生,实在是太痛苦了。

  赵一玫是她从小就当公主和心头肉的女儿啊,她又怎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走上这一条路。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清彤在心中安慰自己,她还那样年轻,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等她去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一定会遇到别的什么人的。

  她会回归正常的、笔直的、光明的那条路。

  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她可以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个,却唯独不能是沈放。

  世俗不容,伦理不容,道德不容,天意不容。

  她也不容。

  6

  这天下午,沈放回了沈家别墅一趟。

  他用钥匙打开门,赵清彤拿了衣架上的包正准备出门,看到他,她的眉头一蹙,将包放下,说:“我正准备去找你。”

  沈放抬起头,看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处一抹红色裙摆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知道是谁在仓促之下躲了起来,不愿意见他。

  赵清彤强装客气地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沈放站在入口处,一动不动,淡淡地说:“您说。”

  “是关于一玫的事。”

  赵清彤看了他一眼,说话的时候她的背挺得很直,沈放总算发现赵一玫的习惯是从何而来的了。越是狼狈,越是受到侵犯,就越是要昂首挺胸。

  “你们俩实在是……太荒唐了……她还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作为她的哥哥,作为一个男人,你竟然……”

  听到“荒唐”两个字的时候,沈放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荒唐?他想,七年前,自己也用了同样的词语指责赵清彤和沈钊。

  荒唐吗?他和赵一玫?确实荒唐。

  下一秒,沈放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赵清彤,说:“她已经成年了,她足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赵清彤说:“你会毁了她的。”

  “没有人可以毁掉她的人生。”沈放面色平淡地陈述。

  “有。”赵清彤盯着沈放的眼睛,下一句话,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爱情可以毁了一个女人一生。”

  沈放猛地抬头,愤怒地看着赵清彤。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赵清彤和沈放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是他那个因为被男人抛弃而发疯,只能在医院里度过余生的可怜又可悲的母亲。

  爱情毁了她的一生。

  言语伤人,不似刀刃带血,却比刀刃更加锋利。

  这一刻,沈放觉得有人强行将他心底某样重要的东西给夺走了。他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保护不了自己的母亲,也给不了那个女孩幸福。

  荒唐,既然是荒唐,他想,那就到此为止吧。

  “伯母,”沈放冷笑着开口,虽然用的是尊称,但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尊重,“说句难听的,您有这闲工夫来威胁我,还不如回去管管您的女儿,让她不要那么天真,以为对一个男人投怀送抱,就能得到他的心。”

  赵清彤没想到他竟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语:“你……”

  “怎么?”沈放挑挑眉,“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然后他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是说,您就是这样对我爸的?所以也这样教自己的女儿?”

  “沈放,我和你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沈放反问,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说,“您忘了刚才自己说过什么了吗?爱情可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你毁掉的人生,拿您的女儿来抵,不是正合适吗?”

  赵清彤气得高高地扬起手,想要一巴掌扇向沈放。他却镇定地伸出手,在空中一把抓住赵清彤的手腕。

  沈放冷冷地说:“赵夫人,请自重。”

  这时,躲在二楼的赵一玫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愤怒地出现在楼梯口,大喊:“够了!”

  她两眼通红地看着赵清彤,又看看沈放,这是她一生中最爱的两个人,可他们却一起将她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够了,”她说,“求求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沈放仿佛这时才看到她一样,挑挑眉说:“原来你在这里啊,那也就不用麻烦你妈妈转告你了。”

  赵清彤气得浑身发抖:“我会转告给你爸爸的!”

  “随便。”沈放耸耸肩,“顺便转告他,有空也来看看我妈妈,毕竟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呢。”

  语毕,他推开赵清彤的手,肆无忌惮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赵一玫瞪大双眼,愣怔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一阵风吹起来,偌大的客厅里,白色的窗帘如蝴蝶飞舞。她站在风中大声喊他的名字:“沈放!”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然后他就听到她痛苦、绝望而愤怒地说:“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回过头,勾起嘴角笑了笑,耸耸肩说:“好啊。”

  沈放回到住处时已是傍晚,他收拾好房间,将DVD机中的《燃情岁月》退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装碟片的盒子。

  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是七十年的爱尔兰威士忌。透明的瓶身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而她似乎就在这里,一口喝下暴烈的酒,然后抓住他的衣领,对着他的唇,将酒灌下。

  沈放拿起酒瓶,仰起头,一饮而尽。酒精迅速在血液里弥漫,流经他的全身。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怦怦怦。

  他闭上眼睛,想起她的脸,她撑起身体,一口咬在自己的左肩上,可偏偏她又狠不下心,那齿痕太浅,第二天就褪去了。

  她在黑暗中凝视他,她的两眼熠熠生辉。

  赵清彤说得没错,他会毁了她的,她应该拥有更好的一切。

  像玫瑰一样璀璨美丽的人生。

  他将手臂搭在额头上,在寂静的夜里苦笑。

  赵一玫,再见。

  而此时此刻,在北京城的另一处,沈钊站在赵一玫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

  赵一玫打开门,看到沈钊,大概猜到他是为何而来。

  “沈叔叔。”

  “买了乳酪蛋糕,你妈妈怕长胖不肯吃,你愿意陪叔叔一起吃吗?”

  赵一玫跟着沈钊下楼,赵清彤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沈钊特意为她冲好奶茶,切好蛋糕,手指交错在一起,看着赵一玫,开口道:“抱歉,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想,我们是一家人,这些事你有权知道。”

  “我和你母亲的事,你可能大概知道一些,我和她在北京重逢的时候,我是还没离婚的。”

  赵一玫抬起头,看着沈钊,有些艰难地开了口:“所以,你和我妈妈……我妈妈确实破坏了别人的婚姻?”

  沈钊摇摇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我和沈放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分居了,她不同意和我离婚,时间长了,心中积郁想不开。我起初还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她,后来发现自己的拖泥带水反而更加伤害她,便下定决心要一刀两断。”

  “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已经和沈放的母亲达成了离婚协议,但那段时间她还在医院里,所以迟迟没有办理手续。能和你的母亲再度重逢,我感到非常开心,但我们并没有做出什么逾越道德的事情。”

  “但这件事还是让沈放的母亲知道了,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她一口咬定是你母亲抢走了她的一切,她甚至还雇人去伤害你的母亲……”沈钊说,“这些事,恐怕连沈放都不知道。但也请你明白,对于他来说,他的母亲也确确实实是受害者。这也是为什么你妈会那样提防他,她是担心他会像他的母亲一样对你不利。”

  赵一玫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终于摆在她的面前,想起下午赵清彤和沈放的对峙,想起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可怜的女人,想到这些年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心转意的人。

  爱情会毁了一个人,可世界上每天依旧有那样多的痴男怨女,飞蛾扑火一般坠入情网。

  “下午的事我都听说了,首先要向你道歉。”沈钊说,“我了解我的儿子,他说那些话,或许并不是故意的。”

  “听起来很像是一位父亲的偏袒,但是我想,他会那样说,或许只是为了激怒你,想让你离开他。”

  “沈叔叔,”赵一玫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请您别说了。”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恨她,这样的安慰,无疑是在她的心上插刀。

  “我知道了。”赵一玫说,“我会去美国的。”

  7

  这年八月,赵一玫坐上由北京飞往旧金山的飞机。赵清彤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沈钊一起去送她。

  她又变成天底下最普通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沈钊在一旁打趣道:“这么舍不得,就别送她出去了。”

  “不。”赵清彤直直地看着赵一玫,语气坚定地说,“她一定要去。”

  赵一玫垂下眼睑,伸手给了赵清彤最后一个拥抱:“我知道的,我会好好的,妈妈你不用担心了。”

  在触碰到赵清彤身体的一刹那,赵一玫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她年过四十,一生所得和所获都太多太多,想要把关于生命,关于岁月的道理一一讲给眼前年轻的女儿听,可心里却知道,这人间的路,需要她自己去走一遭。

  飞机起飞的一刹那,赵一玫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耳朵里是止不住的鸣叫。

  赵一玫坐的是头等舱,见她脸色惨白,空姐立马走上前去,轻声问她:“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捂住双耳,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想象中的一幕——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坠毁,她坐在董齐的身边,努力去拉他,海水灌入机舱,一点一点吞没了他们。

  飞机继续上升,不适感被放大,赵一玫的耳鸣越来越严重,随着窒息而来的是头痛,就好像有人拿针在扎她的大脑。

  面前的空姐焦急地蹲下身,不停地张嘴闭嘴在说些什么,赵一玫根本听不清楚。她掐住自己的人中,让意识和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空姐再次询问:“女士,女士,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赵一玫艰难地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

  然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吃下去,戴上眼罩,盖上毛毯,努力让自己睡过去。

  从那个炎热的夏日开始,她就开始了长长的失眠期。

  药效渐渐上来,赵一玫在行程为十三个小时的航班上进入浅眠,还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的场景不断变化,先是儿时董齐把她架在肩膀上大步向前走,然后赵清彤一把从董齐手里抢过自己。

  后来是她学拉丁舞的时候,老师温柔地感叹,真是一个会走路的梦。然后是董齐在机场不停地对她说:阿玫,跟爸爸走吧。

  梦里的时间混乱,又回到最初遇见沈放的那一天,黑衣黑裤的少年,俊美如天使,一字一顿地说:“滚出去。”

  关于他的记忆扑面而来,最后一幕,是在那间没有光的房间里,她仰起头问他——

  “你爱过我吗?”

  他嘴角微动,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凝视着自己,说:“没爱过,一直爱着。”

  赵一玫在梦中被惊醒,脸上不知何时满是泪水。她拉开一旁的机窗,云层顶端之上的阳光猛地刺入眼睛,让人瞬间失明。

  在覆盖上阳光的这一刻,赵一玫忽地想起母亲的话,她说——“去美国,去更遥远的地方,去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云海镶着金色的边,似乎永无止境。飞机平稳地一路向前,带着她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赵一玫静静地凝视这片洁白的天空,天地的广阔让红尘中的情爱显得那样渺小。她闭上眼睛,在心中许愿,从这一刻起,要努力忘记他。

  前尘往事,就一并放手吧。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停靠,过了海关,等了许久行李才姗姗来迟。

  周围人都推着巨大的推车,密密匝匝堆了许多行李。毕竟是山长水远,一路跋涉而来。唯独赵一玫只有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地走出机场。

  因为临着太平洋,就算是八月的盛夏,旧金山的空气依然清爽湿润,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

  赵一玫准备伸手拦出租车,一个身影蹦蹦跳跳地从她眼前跑过。

  她停下脚步,发现对方是个中国女孩。

  女孩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穿着印有卡通大象的短袖衫、白色球鞋,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年轻得让人嫉妒。

  “江海江海,”她高高地挥动手臂,手舞足蹈,笑得满脸阳光,大声地冲身边的高个子少年说,“你看!是大海!”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赵一玫撇撇嘴,戴上墨镜,拎着她最新款的香奈儿包包,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趾高气扬地从女孩身边经过。

  一阵风吹起,这一天阳光凶猛,海水温柔,是一年之中旧金山最好的时候。

  而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空,往后的漫长一生,都在这一天被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