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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惊鸿照影


  1

  赵一玫十四岁这年,获得了全国青少年拉丁舞冠军。

  有时尚少女杂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她的长发绾成髻,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趴在把杆前,突然回过头看镜头,似笑非笑,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赵清彤亲自下厨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最后上桌的是两件礼物,赵一玫的母亲赵清彤送给她一副玫瑰金耳环,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她的继父沈钊对赵一玫出手向来大方,送给她一架天文望远镜,能看到几万光年外的天体。

  “谢谢妈妈,谢谢沈叔!我好开心!你们对我真好!”

  赵一玫捂住嘴,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笑得两眼弯弯。

  坐在她对面的沈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皱起眉头:“赵一玫,你作不作?”

  赵一玫的笑容瞬间垮掉,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哥哥,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就你那点演技,”沈放也冷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还是算了吧,这儿还坐着一个活人呢。”

  沈钊咳嗽了一声,赵一玫本来还想刺沈放几句的,但赵清彤也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罢。

  接下来的一顿饭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冷冷清清,只有沈钊和赵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声说话。

  沈放没再拿起过筷子,以行动表示赵一玫已经倒掉他所有的胃口。

  他和赵一玫都坐在靠落地窗的一边,他戴上耳机,凝视着窗外。赵一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庭院外亮着几盏路灯,有飞蛾扑火,可即使再亮的光芒,在黑夜里也显得格外孤独。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又大又圆,没有乌云的遮挡,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侧脸英俊,头发剃得极短,鼻梁高挺,下巴至锁骨连成一条漂亮的弧线,嘴唇紧闭,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赵一玫从来没有见沈放笑过。

  风中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和甜点的香气掺杂在一起,让人沉迷。

  赵一玫“咦”了一声,问:“妈,你换香水了?”

  赵清彤摇头:“没有。”

  “沈叔你闻到了吗?”

  沈钊也摇头。

  赵一玫皱眉,最后转头看向沈放,却又不太愿意开口。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忽地开口:“我要搬出去住。”

  沈钊似乎没听到,继续低头切着自己盘中的牛排。赵清彤更是从来不插手沈放的事,伸手去拿红酒杯。倒是赵一玫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沈放。

  沈放挑眉笑道:“爸,别这么没劲儿,您当初答应过我的。”

  沈钊无可奈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还以为你忘了。”

  “当初赵姨来我家时我们就说好了的,我随时可以走。”沈放看也不看赵一玫,“爸,君子一诺。”

  “也太突然了。”沈钊说。

  “嗯。”沈放不愿再多说什么,站起身,“那我上去收拾行李。房子已经找好了,以后周末有空会回来。”

  第二天清晨,赵一玫难得没开闹钟却起了个大早。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好一阵,才突然想起沈放今天要走。

  赵一玫赶忙从床上跳起来,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楼下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出大门,正好看到黑色轿车停在院子外面,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正准备上车。

  “沈放!”她大声喊他。

  沈放松开车门把手,转过头来看她。

  赵一玫心烦气躁,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火冒三丈,脑海里有无数念头飞闪而过,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好冷着一张脸,恶毒地说:“你终于走了,这里的一切就都属于我了。”

  “祝你饿死街头。”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像一头恼怒的狮子。

  沈放眯起眼睛,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她说得没错,她的母亲夺走了他的父亲、逼得他的母亲发疯,而她们母女俩堂而皇之地搬入这座天价别墅,也成功地将他恶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

  明明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沈放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低下头钻进车里。车子开得不快,却仍渐渐消失在了赵一玫的视线里,她这才回过神往屋子里走。

  这一回头,赵一玫整个人却怔住——

  三年前,她和赵清彤初搬来沈家别墅,沈钊喜欢赵一玫,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让人把院子打扫出来,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种。赵一玫十分开心,也亲自去种了一株。沈钊挑的是白玫瑰,赵一玫种下的是整个院子里唯一一株红玫瑰。

  刚刚种下的那段时间,赵一玫满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有没有发芽,后来上了初中,她也就慢慢把这件事给忘了。

  没想到会突然在这时开花了。

  白色玫瑰映着绿叶,在阳光下肆意开放,闪闪的,像是在发光,真不愧是花中桂冠,美得如此张扬。

  原来昨天夜里闻到的,是玫瑰的花香,赵一玫后知后觉地想。

  沈放和赵一玫的房间都在二楼,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所以两个人常常会在楼梯口狭路相逢。

  等司机开车送走沈放后,赵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间门口,却发现被上了锁。

  “什么破毛病,”赵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两脚房门,“还锁上了。”

  沈放的卧室旁边是书房,赵一玫走进去,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了看,两个阳台之间隔得并不远。赵一玫本来就赤着脚,灵巧地踩上栏杆,深呼吸一口气,抓住旁边房间的阳台爬了过去。

  沈放的房里空空荡荡,这是赵一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房间的模样。他几乎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

  不对,赵一玫想,像他那样的男生,或许除了日常的衣物外,就没有别的物件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赵一玫打开来,只见前面几页都被撕掉了,剩下的页数都是空白的。赵一玫坐在他的床上,只觉得困意袭来,便沉沉地睡去。

  赵一玫在梦里梦见到了沈放。

  那是十四岁的沈放,穿着白衣黑裤,刘海遮住了额头,不说话的时候乍一看真是风度翩翩。

  可他偏偏傲慢地挡在赵一玫面前,眼睛里满是奚落,问:“你怎么还没滚出去?”

  小小的赵一玫站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问他:“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

  沈放盯着她。

  “难受就对了,”赵一玫恶毒地笑起来,“既然你这么恨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赵一玫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照进窗户。

  她想起来了,赵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里的光,喃喃自语:“今天是中秋啊。”

  中国人都讲究佳节团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而他却在这一天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

  沈钊昨晚就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他没有回答。

  只有赵一玫知道,因为玫瑰花开了,所以他才走了。

  “哼,”赵一玫走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间,“神经病。”

  2

  赵一玫再次见到沈放,北京的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满城枫叶。

  学校发了新校服,是死气沉沉的深蓝色。赵一玫嫌它丑,除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外,其他时候打死都不肯穿。

  果不其然,她被抓了个现行。上完体育课,赵一玫在学校里慢悠悠地走着,教导主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厉声呵斥:“那位同学,你过来一下。”

  “怎么不穿校服?”

  别的同学一般都会撒谎说“忘记穿了”“在教室里”“尺码不合适”之类的,唯独赵一玫,鼻子眼睛里都是嫌弃:“太丑了。”

  教导主任被气个半死:“别的学生都能穿,就你不能?”

  “不能。”赵一玫点点头。

  “反了你了,还是不是学生了?”教导主任尖着嗓子,“天天强调要穿校服要穿校服,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新官上任三把火,教导主任直接把赵大小姐拉到学校大门口罚站。为了让赵一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还搬来一张凳子,让赵一玫站上去。

  赵一玫因为行事张扬,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话题人物。再这么一站,每个学生放学回家出校门时都要看她一眼。偏偏赵一玫站得理直气壮,脚踩在凳子上,却一屁股坐在课桌椅的靠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来人往。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高中部的沈放。

  因为月考,老师拖了堂,沈放一行人离开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边的火烧云红了一片。沈放开始没看到赵一玫,是他身边的宋祁临突然“咦”了一声:“那女的谁呢?”

  旁边有人接话:“初中部的,这个女生我特别服。长得美,是真的美,成绩也一等一的好,跳舞还拿了全国冠军,开学的时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讪,死得特别特别惨。”

  宋二这个人,典型的纨绔子弟,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宋二公子。这种事宋二最喜闻乐见了,兴致勃勃地追问:“怎么个惨法?”

  “送的首饰啊奢侈品啊,看都不看全丢垃圾桶里。后来有一次上体育课,高子带着人去堵她,约她一起喝奶茶。她白眼一翻,问高子,你谁啊。你不知道,高子当时给愣的,全校的脸都给丢尽了。”

  宋二哈哈大笑,问:“这年头还有人不吃高子那一套啊?”

  “你不知道,高子追她那股劲儿,都快赶上姚小同追连羽了。”

  宋二马上面色一改,十分严肃地说:“那可真是,挺厉害的。”

  “要不,二少你去试试?”旁边的人怂恿道。

  宋二大言不惭:“好啊。”

  沈放原本漫不经心地走着,顺着宋二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穿着白色T恤的赵一玫。她把长发盘成了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吊儿郎当地半蹲半坐着。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目光在空中交会。

  赵一玫一怔。

  沈放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轻嗤一声,说:“哟,我当这是谁呢,不是赵大小姐吗?”

  赵一玫从靠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放。

  正好教导主任从教学楼走过来,想检查赵一玫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反省,却看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说话,立时火冒三丈。还没等她开口,赵一玫就先看到了她,犹如看到救星一般,眼前一亮。

  “报告老师!”她说得很大声,周围的人都侧目过来。

  “什么事?”教导主任强压住怒火。

  “他戴项链!违反校规!”赵一玫指向沈放。

  沈放身后的三五个男生一齐吃了一惊,这一出演得可真精彩啊。

  教导主任转头看向沈放,看到他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黑绳,皱着眉头:“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戴配饰。”

  沈放目光一沉,没说话。

  教导主任伸出手:“交出来吧。”

  沈放冲教导主任微鞠一躬,淡淡地说:“老师,您要怎么处罚我都可以,但这条链子不能摘。”

  教导主任眉头竖起:“哪有不能摘的道理!”

  沈放不说话,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赵一玫则在一旁冷笑。

  教导主任看他如此坚持,突然想到什么,说:“学校也是开明的,如果是双亲的遗物,可以不摘。”

  沈放还来不及开口,赵一玫就在一旁故意大声说:“哎呀,沈放,我记得你父亲健在啊,为人子女的,总不能这样诅咒自己爸妈吧。”

  沈放猛地抬头,目光阴鸷地盯着赵一玫,似乎想将她千刀万剐。

  他点点头,语气冰冷:“赵一玫,你以为我真的弄不死你?”

  教导主任说:“这是学生该说的话吗!这位同学,把你的链子交出来,向人家女孩道歉!”

  沈放一动不动,这下教导主任可急了,抓住他的衣领。他还是不动,只静静地开口,说:“老师,您就算是要开除我,这条链子我也不会摘,至于她……”

  沈放语气诚恳地说:“她不配。”

  赵一玫迎着夕阳抬起头,看着他英俊却残忍的脸,忽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最后闹大了,教导主任嚷嚷着要开除沈放,最后还惊动了校长,亲自给他打电话。挂断电话后,教导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说:“既然是另有隐情,那就算了,下次主动告诉老师。但是你言行有愧,旁边站着去吧。”

  沈放点点头,往赵一玫边上站着去。两个人一个在凳子上站着,一个靠着栏杆,谁也没再看谁。

  又过了一阵子,人群都散了,赵一玫因为有沈放站在身边,虽然没人监督,却是再不肯坐下来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赵一玫再次开口,语气里却少了轻佻和攻击,问:“你住哪儿呢?外面住着好玩吗?”

  沈放冷冷地说:“滚!”

  赵一玫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落在了很近的地上。她和沈放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赵一玫淡淡地笑,像是在自嘲:“知道了。”

  3

  赵清彤和赵一玫的生父董齐是在赵一玫三岁时离异的,赵一玫跟了母亲。赵清彤出身名门,年轻时做过电影明星,后来借着董齐的关系下海经商,做的是金银珠宝类的生意,可谓生财有道。

  1999年的中秋,赵一玫的家里堆满了月饼,赵清彤嫌吃了长胖,全给赵一玫吃。赵一玫只吃莲蓉蛋黄,随手掰开一个,不是蛋黄的,她嫌弃地撇撇嘴,擦了擦手,继续写作业。

  赵清彤从跑步机上下来,累得大汗淋漓。她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突然对赵一玫说:“我要结婚了。”

  赵一玫很是不满:“要搬家吗?我国庆假期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又不要你来搬。”赵清彤说。

  “不搬。”赵一玫说,“家里还有这么多螃蟹没吃完。”

  “他家有个庭院,一直荒废着没用,听说你喜欢玫瑰,说都拿来给你种玫瑰。既然你不搬,那就算了。”赵清彤故意装出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

  “搬搬搬!”赵一玫马上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妈,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听我这个小辈的意见,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人生。”

  赵清彤“啧啧”称奇,自己怎么会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见了面要叫沈叔叔。他还有个儿子,比你大三岁,以后就是你哥哥了。不过……”

  “哦,”赵一玫不太在意地问,“长得帅吗?”

  赵清彤被噎住:“我也没见过。”

  “那好吧。”

  到了晚上,赵清彤刚睡下,就有人来敲她的门。打开门一看,小小的赵一玫抱着枕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她说:“妈,我今晚跟你睡吧。”

  赵清彤把门打开,赵一玫飞快地溜进去。关了灯,赵一玫破天荒地从背后抱着赵清彤,小小的脸颊贴着她的后脖颈。

  “妈妈。”

  “嗯?”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嗯。”

  “哦,”赵一玫表示了解地点点头,“那你多给我点零花钱,治愈我受伤的心。”

  周末的时候,赵清彤带着赵一玫去了沈家。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赵清彤开车驶入沈家大门。沈钊和赵一玫的父亲董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男人,董齐讲究排场和面子,这也是为什么赵一玫从小就是一副“本公主天下第一”的架势的原因。

  于是赵一玫大摇大摆地进了沈家别墅,然后她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滑铁卢。

  穿着白衣黑裤的少年站在楼梯二楼的位置,目光如鹰般冷冷地打量着赵一玫和随后进来的赵清彤。

  赵一玫打了一个寒战,心想:这大概就是赵清彤口中说的那位“哥哥”吧。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亲面前,将她们的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丢入了门口的水池里。

  女人的胸罩、蕾丝内裤、丝袜……女孩的课本、花裙子、芭蕾鞋……上一秒还光鲜美丽的事物,就这样仙女散花似的,泡涨在死水微澜中,像是一记响亮的、狠狠的耳光。

  这是小公主赵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羞辱。

  她和她的母亲被让当成毫无价值、毫无尊严、可以任意踩踏的蝼蚁。

  下一秒,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

  他对着赵清彤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爸打着爱的旗号,做的却是抢夺和伤害他人之事,我真为你们的爱情感到悲哀。”

  赵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紧她母亲不停颤抖的手,瞪着他:“不许你这样说我妈!”

  少年沈放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也没看赵一玫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赵一玫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恨不得将他撕碎。

  赵一玫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腕,气冲冲地说:“妈!我们走!”

  可赵清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一玫抬头看她,赵清彤底子好,是个天生的美人,再加上保养得好,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在赵一玫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高傲而美丽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露出妥协。赵清彤绷紧身体,好似就要被什么东西压倒似的。

  这不是她的妈妈,赵一玫想,赵清彤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高贵而美丽的。

  可此时自己身边的女人,却艰难地弯下腰,拍了拍赵一玫的头:“一玫啊,妈妈不想走了,可以吗?”

  母女连心,小小年纪的赵一玫是没办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的。

  赵一玫站在原地,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己心爱的裙子和母亲的私物,它们就这样,如雨打浮萍般被人弃如敝屣。在这一刹那,十一岁的赵一玫却仿佛突然看见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松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水池,蹲下身,将属于自己和母亲的物品一件一件捞起来。

  而听到动静赶来的沈放的父亲沈钊,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穿着华丽而昂贵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浑身湿透了,却还在不停地弯腰捡着衣物,那是她的尊严,和她母亲的脸面。

  而别墅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少年靠在窗台边,望着地板上阳光打下的痕迹,沉默良久。

  等用人们围出来,将赵清彤和赵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齐以后,赵一玫才用手拧了拧湿漉漉的裙子,站在了沈钊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过生一样,她脸上挂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说:“沈叔叔好。”

  赵清彤诧异,没想到赵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这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儿。

  自己的这个女儿啊,赵清彤在心底想,骄奢傲慢,对待许多人和事都没有耐心和同情心,但有些时候,赵清彤又会觉得她异常温柔,小孩子的温柔。

  赵一玫的房间在二楼楼梯的右手边,房间的装潢和她自己家中几乎一模一样。又高又大的公主床,躺在上面整个人软得可以陷进去。一整面墙的衣帽间,水晶吊灯,金碧辉煌。

  沈放看到赵一玫,蹙眉道:“你怎么还没滚出去?”

  赵一玫眯起眼睛笑着问:“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难受啊?”

  沈放盯着她。

  “难受就对了,”赵一玫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既然你不让我好过,我又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这是赵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锋,狭路相逢,和后来岁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来,实在称得上一片和睦。

  吃晚饭前,沈钊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赵一玫,并且代自己的儿子为下午的行为向赵一玫道歉。因着他对沈放的母亲有愧,连带着对沈放也纵容了许多。

  赵一玫接过钥匙,心里把沈放骂了千万遍,表面上却笑得又甜又乖,她对着沈钊鞠了一躬:“沈叔叔,我的性格不好,有时也不够懂礼貌,以后要是有做错事的地方,请您多多包容。”

  其实在富贵之家长大的小孩最会看人眼色了,装起落落大方来最是得心应手。

  “但是他,”赵一玫抬头,看着一旁事不关己站着的沈放说,“他对我母亲恶言相向,我定当加倍奉还。”

  他冷笑。

  赵一玫就读的小学和沈放在同一个方向,可沈放拒绝和赵一玫同坐一辆车,就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上下学。有一次,赵一玫透过车窗看到他停在路边,穿着黑色运动衫的少年,一脚放在踏板上,单脚撑地,仰起脖子喝水。

  很短暂的一瞬,车子呼啸着驶过马路。

  那一刻,赵一玫突然特别渴望长大。

  她想要成为他,将爱憎喜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飞驰在风和雨中。而不是如此时此刻的自己,坐在温室里,像是娇贵的花永远被束缚,失去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赵一玫跟往常一样要去学舞蹈。沈放起床的时候,赵一玫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

  沈放按照惯例去学校踢球,半睡半醒间,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饮而尽。

  赵一玫满脸恶意地笑道:“哎呀,听说你对燕麦过敏,忘记跟你说了,这杯是燕麦牛奶,新西兰进口的,对身体特别好。”

  沈放脸色惨白,整个人却还是很镇定。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

  她和他原本的预想有着千差万别。

  十来岁的小姑娘,大多懦弱而怯事,自尊心又出奇的强,被他羞辱一番,就应该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小心翼翼地对他讨好巴结。毕竟是寄人篱下,怎么能不看人眼色过活呢?

  可赵一玫却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心安理得。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她的鼻梁挺拔,眼睛深邃,额头饱满,看起来有些像混血儿,五官已隐约有了分明的轮廓。

  就是在那一刻,沈放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会在这里住很多很多年。

  他也会这样看着她慢慢长大,成为一个高傲的女人。

  他赶不走她,要走,也是她自己走。

  “赵一玫,”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一玫一玫,也许真的会应了这个名字,长成一朵玫瑰,有刺,但是美丽。

  4

  赵清彤和沈钊的婚礼定在十二月下旬。

  再婚也敢如此高调,那满目鲜艳的红从酒店外一直铺到饭桌上。赵一玫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赵清彤是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怎么到了结婚这件事上,偏偏是怎么俗气怎么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钊和赵清彤你推我搡,跟赵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

  “妈、沈叔,”赵一玫一边夹菜一边说,“你们结婚我就不去了。”

  赵清彤和沈钊都有些尴尬。

  “想想就起鸡皮疙瘩,”赵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们结婚,我难不成还要去当金童玉女?还要给那些叔叔阿姨敬酒,他们跟你说恭喜,会跟我说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这边刚刚说完,沈放也开了口:“我不去。”

  赵清彤和沈钊的事,赵一玫搬到沈家后,自己拼了个七七八八。家里的阿姨闲时会聊点八卦,她们觉得赵一玫小,就没太注意。沈放的亲生母亲姓莫,是一位画家,从日本留学归来。

  赵清彤再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赵一玫的卧室时看到她正在看漫画书,趴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一玫,”赵清彤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我和你沈叔的事,一直没跟你说过。”

  赵一玫翻了一页漫画,头也没抬:“那是你们俩的事,讲不讲在你。”

  “我和沈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你们所说的青梅竹马,十八岁成年那天谈的恋爱。过了一两年,那时候我心大,吵着闹着要去做明星。他去日本留学,我不想他去,两个人就天天吵架,后来就分了手。”赵清彤轻描淡写,多年前的那些争吵、诀别、拥抱和泪水,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后来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他和沈放的母亲在日本画展上相识,然后结了婚。我跟你父亲结了婚,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们俩性格不合,在你很小的时候分开了。”

  “我两年前在香港和沈钊偶遇,然后才决定重新在一起的。办婚礼的日子,正好是我们分开的第二十年。”

  赵一玫说:“挺好的,你跟我爸说了吗?”

  赵清彤和董齐是撕破了脸离的婚,都是自负惯了的天之骄子,闹得鸡飞狗跳。特别是争赵一玫的抚养权的那阵子,两个人简直恨不得掐死对方。最后还是赵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声“妈妈”,这件事,恐怕连赵一玫自己都不知道。

  赵清彤说:“说了,他说你要是不开心,就去他那里。”

  “不去。”赵一玫说。

  “还有一件事,”赵清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和沈钊重逢的时候,他还没有和沈放的母亲离婚。”

  “可妈妈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你可以相信我吗?”

  “妈,”赵一玫开口,“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屋子的人就都开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的,化妆师和摄影师各一组人。

  等所有人都跟着赵清彤和沈钊出门以后,沈放也站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准备骑自行车出门。

  赵一玫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百无聊赖,一时好奇心起,也偷偷出了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叔叔,跟着前面那辆自行车。”

  司机师傅一乐:“小姑娘,你这是演警匪片呢?”

  “不是,”赵一玫一脸严肃,“叔叔,那是我哥哥,我妈妈怀疑他早恋,特派我来调查一下。叔叔,你仔细点开,别被我哥发现了,他最近是叛逆期,整个人就跟吃了火药一样,要是被发现了,指不定会离家出走的。”

  司机师傅连连点头:“没问题,包在叔叔我身上。”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等沈放锁好车走进医院,赵一玫才让司机把车停下来,开门的时候司机师傅说:“小妹妹,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啊?”

  医院门口有许多花店和水果店,沈放两手空空进的医院,应该不是探病,或许司机师傅说得没错,他生病了?

  赵一玫站在马路对面,等得有些百无聊赖。好在沈放并没有在医院待很久,他在门口顿了一下,并没有骑车,而是推着车往另一个方向继续走。

  赵一玫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去。

  因为是周末,所以路上的行人很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沈放走得不疾不徐,赵一玫却隐约猜到了这一次他要去哪里。果然,没走多久,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门便映入眼帘。酒店大门装修得金碧辉煌,门外停了两排车,每一辆车上都扎着一朵喜气洋洋的花。

  赵一玫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喜宴的高潮应该已经过去了吧。

  沈放把自行车停稳,然后回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赵一玫的身上。他冷冷地看着她,赵一玫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我跟踪你,是我不对。”她主动道歉。

  见她直接承认,沈放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也是她母亲的婚礼,沈放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十一岁。

  赵一玫问:“你妈妈呢?”

  沈放在心底刚刚有的一丝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厌恶地看了赵一玫一眼:“你没资格提我的母亲。”

  赵一玫心底的那一丝惆怅也跟着散去了九霄云外,她说:“你那么爱你妈妈,你怎么又不跟她呢?”

  沈放勃然大怒。

  赵一玫开心地笑起来,耸耸肩膀,既像天使又像魔鬼。

  她这么一笑,沈放反而冷静下来,他说:“很难受是吧?”

  “看着自己的妈妈嫁给别人,心里很难受吧?”沈放说,“以后他们会有孩子,和每一个幸福的家庭一样。我靠着自己也能生存下去,可你呢?”

  他下了定义:“你什么都没有。”

  抓蛇要打七寸,他们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一句话就可以致对方于死地。

  如若他们换一个情景相识,或许会成为知己也不一定。

  赵一玫龇牙咧嘴地盯着沈放,正想着要如何反驳他,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片冷冰。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心中的愤恨瞬间烟消云散。

  “啊,”小小的赵一玫伸出手,“下雪了啊。”

  沈放跟着她一起抬起头,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脸庞上,冰冰凉凉的。

  1999年,北京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晚了一点点。

  不过没关系,它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