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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青阳把珠子带回朝云峰,嫘祖立即派人去请黄帝。

黄帝细细询问清楚珠子的来历,又看到珠子吞噬鲜血灵力的异状,对嫘祖道:“我知道珩儿死了,你很难过,我也想要珩儿回来,可这不是珩儿,这只是虞渊结出的魔物,应该尽早销毁,否则后患无穷。”

嫘祖出身上古名门“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抚摸着珠子,好一会儿方说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儿变作的魔物,我不信她会连父母兄长都伤。”

青阳和昌意都跪下,向黄帝磕头恳求。

黄帝无奈,只得同意尝试一次,“如果这确实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须要在它为祸世人前除掉。”否则让世人知道他纵容魔物,会毁他名望,对他的王图霸业不利。

黄帝秘密传召精善布置阵法的知末,在朝云峰布下神阵,又命离朱和象罔两个心腹守阵。

黄帝、嫘祖、青阳、昌意同时把自己的灵血注入珠内。

珠子像虞渊一样贪婪,吞噬着一切,随着他们注入的灵力和鲜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黄帝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地切断了自己和珠子间的联系,可嫘祖、青阳、昌意明明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虞渊吞噬掉一样,仍不肯放弃。

嫘祖的脸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树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黄帝一面强行分开嫘祖和魔珠,一面高声下令,切断了阵法。

昌意软倒在地,双目紧闭,脸黄如蜡,身子不停地打哆嗦,显然灵体受了重创,守在阵法外的昌仆急忙扑过来,护住他的灵体。

青阳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虽然神力高强,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神力高强,又对阿珩的死心怀愧疚,所以刚才在输入灵力和鲜血时,几乎不管不顾地想多输一点,一心想救活妹妹,受伤更重,若不是黄帝及时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难保。

黄帝看到魔珠差点要害死两个儿子,不禁勃然大怒,对离朱下令:“取出四象镜,布灭魔阵,把这个魔物销毁。”

嫘祖身软无力,拽着黄帝衣袖,哀声请求:“不要!”

黄帝看到嫘祖的样子,心中一痛,说道:“你以为我不思念珩儿吗?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儿,可这已经不是珩儿。青阳因为珩儿的死一直心怀愧疚,昌意又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们二人势必会想方设法唤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末在,他们侥幸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实不想再失去两个儿子。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已死的女儿再失去两个儿子吗?”

嫘祖看到两个重伤的儿子,知道黄帝所说都是实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儿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泪若雨下。黄帝知道嫘祖在知末等人心中很有影响力,怕待会儿嫘祖再行阻拦,便暗用灵力,让嫘祖昏睡过去。

黄帝命宫人将嫘祖、青阳、昌意都送回朝云殿。

离朱来禀奏:“四象镜已经取出,要布阵吗?”灭魔阵是盘古所创的杀阵,不论神魔,一入阵法就是死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灭魔阵。四象镜是布阵的神器,盘古仙逝后,四象镜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后来作为嫘祖的嫁妆,来到轩辕族。

黄帝将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缘牵绊,迟迟没有下令。

离朱恭立一旁,静静等候。

黄帝毕竟是杀伐一方的霸主,纵然心中不舍,却丝毫不为私情左右,半晌后,对知末点了点头。知末等领命而去,开始设置灭魔阵。

老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一切,自开始布阵,就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天际一直有雷声轰隆隆地传来。

天灵地气受四象镜召唤汇聚而来,青阳和昌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时醒了过来,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挣扎着想起来,可黄帝早料到他们会如此,派了神将守护,根本不允许他们走出屋子半步。

昌意不顾伤势,想强行闯出去,被两个神将左右驾着,放回榻上,还用龙骨链条把他牢牢锁住,昌意又气又急,破口大骂,两个神将嘴里说着“殿下恕罪”,神色却毫不迟疑,显然黄帝早有严旨。

青阳行动困难,又对黄帝更加了解,知道不可能闯出去,只是默默坐着,望着轩辕山顶——黑色的雷云越聚越厚,雷云后有金色的电光闪烁,只等阵法成时,雷电交击,阵法自会引天火而下,五雷轰击,将魔珠彻底毁灭。

因为阿珩的死,昌意已经两百年没有和青阳说过话,此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着小妹粉身碎骨吗?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话语刚落,昌仆提着两个食盒,披着斗篷进来,她随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昌意身边,低声说道:“我已经调遣了若水精兵,一定会设法把珠子偷出来。”

昌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仆的手,只觉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反抗黄帝是死罪,昌仆却毫不计较后果,不惜用一族命运与黄帝对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顾昌仆和若水族吗?

昌仆完全知他所想,柔声道:“忘记我们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吗?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儿,不管任何险境,我们若水族人永不背弃自己的族人!”

昌意点了点头,昌仆决然起身,就要冲进风雨中,青阳冷冷说道:“如果凭你们一群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轩辕族布下的灭魔阵,轩辕族也不会被大荒内尊称为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长,做事应该多动点脑子,别把送死当成是英勇!”

昌意关心则乱,对青阳怒目而视,挣扎着恨不得扑打过去,昌仆却听出青阳话外有话,“既然大哥觉得我们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青阳说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没那个能力。”

昌意气急,语出讥讽,“那该是谁?难不成是你为阿珩挑选的夫婿高辛少昊?少昊倒是有能力,可我们再没河图洛书和他交换了。”

青阳不理会昌意的讥讽,对昌仆说道:“你乘我的坐骑去找蚩尤,把这个消息告诉蚩尤。”

昌仆恍然大悟,两百年来,她和昌意年年都去虞渊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渊外又多了几株桃树。头几年,昌意气得全砍了,可蚩尤不声不响地又种回去,昌意砍几次,他种几次,到后来昌意也不砍了,只冷笑着说我看他能种多久,却没想到蚩尤就这么种了两百年。

青阳又道:“你让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昌意想反对,青阳盯着他说道:“阿珩毕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情形却必须让他知道,何况多一个人多一分机会。”

昌意沉默了一瞬,对昌仆点点头,昌仆拢拢斗篷,冲进了漫天风雨里。

因为灭魔阵,轩辕山方圆百里都黑云密布,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在厚厚的雷云中,金色的闪电像无数条金蛇一般扭动闪耀,整个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绣着乱七八糟的金纹。

风雨怒吼,掩盖了一切声音,却有悲凉的歌声穿破风雨,隐约传来。

哦也罗依哟

你的眼为什么紧闭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让你流泪

请将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睁开

哦也罗依哟

你的心为什么碎了

不肯再忆我

若我让你悲伤

请将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动

蚩尤一袭耀眼的红袍,脚踩大鹏,分开风雨,裂云而来。

离朱上前,喝道:“来者止步,前方是轩辕族禁地。”

蚩尤不看他,只对峰顶的黄帝朗声道:“我是神农督国大将军蚩尤,前几日遗失了一颗心珠,昼夜难安,听闻被黄帝拾得,特来求取,还望黄帝赐还,感激不尽。”

离朱问:“不知大将军如何证明珠子是你的?”

蚩尤把珠子的大小、颜色说得清清楚楚,离朱哑口无言,象罔问黄帝:“要属下带兵把他驱赶走吗?”

黄帝摇头,“蚩尤性子狂妄自大,刚才却刻意强调自己是神农督国大将军,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调动神农军队,是警告我们如果敢动兵,他也会动兵,若我们不能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占了理,偏偏我们还真没办法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家丑不外扬,黄帝连对离朱他们都未说明珠子的来历,更不可能告诉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儿所化。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儿是魔,那将是对他威望的毁灭性打击。

象罔怒道:“打就打!谁会怕他?”大时山阵亡的将士多是象罔的属下,他深恨蚩尤。

黄帝盯着象罔,“你性子怎么还这么急?和你说过多少次牵一发而动全身?小不忍则乱大谋!轩辕族的国力能和如今的神农族全面开战吗?”象罔低头不语,黄帝想了想,冷冷道:“让他知难而退吧!从古至今,没有人能闯过灭魔阵,他若强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阵里,也和我们无关。”

离朱明白了黄帝的心意,是想借灭魔阵除去蚩尤,于是对蚩尤道:“这个珠子吞人灵血、夺人性命,想来绝不是大将军的心珠,现在灭魔阵已成,将军可自行入内探视,一旦确定不是心珠,请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牵累己身。”

离朱说完,众人都退了下去。

蚩尤提步向阵内走去。炎帝曾和他讲过灭魔阵的威力,灭魔阵由上古神器四象镜布成四个阵,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灭。阵法十分怪异,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闯过,无数高手不是疯就是死,盘古曾笑言谁能闯过阵就把四象镜赐给谁,后来西陵家一个没有一点灵力的傻子误入阵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阵法,盘古就把四象镜送给了西陵氏的先祖。

蚩尤踏入了灭魔阵的第一象——死镜。

二十四个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圆睁,金戈高举,瞪着蚩尤。

金甲神没有血肉之躯,他们力大无穷,不会疲惫,不知疼痛,更不会畏惧,似乎没有缺陷,可其实他们的优势就是他们的缺陷——没有血肉之躯,缺乏灵活机变。对蚩尤这般灵力充沛的顶尖高手而言,只要虚与委蛇,时间一长定能发现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绽,可蚩尤心挂阿珩,不敢浪费时间,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刚猛,蚩尤更刚猛,与二十四座巨石人打斗,丝毫未落下风。

但蚩尤渐渐发现,这些金甲神对任何灵力的攻击都没反应,水火不侵,刀剑不伤。

天空中的雷云越发低了,蚩尤心中着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闯过去!

当一个金甲神击向他时,他不躲不闪,怒吼一声,双手与金甲神对击。毕竟是肉身对抗石头,纵是蚩尤,也血气翻涌,他却乘势反握住金甲神的双臂,一声大喝,将金甲神的双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声吐尽口中残血。

“来啊!”

蚩尤放声大叫,用这最野蛮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对付每一个金甲神。

一柱香后,二十四个金甲神全变成了没有手臂的石头人,无法再阻挡蚩尤,蚩尤付出的代价是满身伤痕,肋骨也断了两根。

这才只是第一象!

蚩尤看了看天上的雷云,飞掠向前。

第二象是生镜,阵如其名,没有任何攻击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阵法内汇聚了阴寒之气生成的冰雪,没有任何讨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过风雪。

蚩尤走进了暴风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连骨头都要被冻裂,即使神力最高强的神也无法忍受这种天地至阴生成的寒冷。刚开始,蚩尤觉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灵力对抗,可走到后来,冷到极致反倒不觉得冷了,甚至感觉不到有风雪,脑子晕晕乎乎,冻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时,他是一只野兽,奔跑在荒野丛林中,不停地厮杀,不停地抢夺地盘,不停地争夺食物。

伙伴们要么死了,要么一到春天就组建了自己的新家,连他靠近,都会对他龇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孤单,那种比冰雪更冷的孤单。

一年又一年,总是重复地厮杀、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兽也似乎看出他和它们不一样,不再愿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来来往往只有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孤单,那种世间没有一个同类的孤单,那种世间无处可宣泄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么。

他好奇地接近人类的村庄,看着孩子们嬉戏,他好喜欢听那些笑声,似乎能驱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们,他们却用石头打他,用火把烧他,用刀箭驱赶他。

石头又打在他的头上了,火又烧着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对他说,休息吧,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固执的信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块,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块,依偎着它睡下去就会拥有那驱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声,就会温暖,就不会再孤单。

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的东西在哪里?

蚩尤迎着风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风雪。

雪停云霁,风和日丽,太阳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犹如一根雪柱子,从头到脚都是坚冰,脸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蚩尤怔怔地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以前也有人能坚持到这里,却在走出风雪后,神志全失。因为盘古大帝在这一阵中,用天地至寒比拟冰冷残酷的人生,拷问的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你闯过了金甲神的死阵,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你是为名、为利、为权、为情、为义,你的执念能温暖你冰冷的人生吗?能让你面对世间的一切寒冷,支撑着你走过人生的暴风雪吗?

一会儿后,蚩尤突然挣开了浑身冰雪,伸着双臂,对着太阳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阵法外已经雷电交击,阿珩危在旦夕,不敢迟疑,立即进入第三象——幻镜。

天上晴空万里,山野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坡,四野祥和美丽。

蚩尤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阿珩,等我,我马上就到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跑着跑着,蚩尤突然看到山花烂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风而立,仪容俊美,丰神清朗,对蚩尤含笑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里?”

阿珩姗姗而来,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双眸只是深情地看着少昊。

少昊带着阿珩跃上玄鸟,对蚩尤道:“你赶紧出阵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无论他怎么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怀中。

蚩尤失魂落魄地走着,逍遥飞落到他身旁,眼中满是悲悯。愤怒激荡在蚩尤的心间,他到底哪里不如少昊?为什么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少昊背弃他?为什么阿珩不肯原谅他,却轻易地忘记了少昊为了半个河图洛书就舍弃了她?难道就是因为少昊出身尊贵,会是一国之王?

那好!我就让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谁是一国之王。

蚩尤带着逍遥回到神农,剑之所指,千军同发,铁骑过处,血流万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轩辕国灭,高辛国亡,整个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手下的将军们热血沸腾地欢呼。可是,当跪在他脚下的人越来越多,当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敬畏,他没有感受到一丝快乐,万人敬畏的簇拥欢呼竟然只是让他怀念草凹岭上榆罔偷来的一壶酒。

他提着酒去找榆罔,榆罔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来赐死我的吗?听说那些将军们又在逼劝你废掉没用的我、自立为帝。”

“不,我只是来找你喝酒。”

榆罔转过了身子,留给他一个清高孤绝的背影,“你心里的血腥味太重,熏得我恶心!”

蚩尤默默退出大殿,仰头把酒灌下,却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那段草凹岭上,他四肢着地、野兽一般敌意地瞪着榆罔,榆罔却傻笑着,用酒来讨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寻不到。

大军包围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