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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朱萸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魑魅魍魉了?我和你一路而来,怎么没看到?听说他们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直想见见呢!”

少昊问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导你什么?”

“少提问,多做事。”

少昊看了眼朱萸,含笑不语,朱萸觉得少昊虽然笑容可亲,可眼神的锐利不比冷脸的青阳差,只能把满肚子疑惑全憋回去。

几个月后,阿珩才真正苏醒,人虽然醒了,却终日呆呆愣愣,不说一句话,如同一个没有灵智的傀儡。

青阳冷面冷语,看不出他心里是何感受,只看到他吩咐朱萸四处搜寻稀世灵草,换着花样给阿珩调养。

昌意日日陪着阿珩,带她去每个儿时的地方,希望能让阿珩记起过去的事情。

阿珩总是默不作声,一点生气都没有。昌意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即使阿珩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可以一个人说一天,给阿珩讲过去的事。

日复一日,昌意没有丝毫不耐烦,阿珩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个木偶一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仆坐到她身边,阿珩头都不抬。

“我第一次见昌意,是昌意到若水赴任。族内的长老说轩辕族的王子要来了,让我们千万别闯祸,我很不服气,我们若水人自在惯了,凭什么要听人驱使?于是我乔装改扮,亲自去迎接这个王子。一路上,我刁难羞辱了昌意无数次,昌意一直没生气,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气度折服。我认识昌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生气,第一次见他发怒是为了你。两百年前,他带着我潜入神农,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十八个神将,父王震怒,把他关在火牢中。对修行木灵的神来说,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极刑,父王说只要他认错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就是不肯认错,后来,连父王也拿他没辙,一边骂他是个榆木疙瘩,一边无奈地放了他……”

昌仆徐徐道来,讲着这两百年间昌意的难过、对青阳的怨怒,讲到发现魔珠时,昌意是如何高兴,昌意和青阳为了唤醒阿珩,差点灵血尽失死去。

因为黄帝和嫘祖的密旨,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阳和昌意都绝口不提,以至于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苏醒竟然那么不容易。

昌仆抚着阿珩的头,“小妹,对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也许你还嫌睡的时间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积郁在心头,可对你四哥而言,是两百年啊!即使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长的,肯定能感受到昌意的难过,别再让你四哥难过了。我已经两百年没有看他笑过,只有你能让他真正地笑一笑。”

昌意拎着一条鱼,快步而来,看到并肩坐在凤凰树下的妻子和妹妹,笑问道:“你在和小妹聊什么?”

昌仆笑道:“没什么。”

昌意把鱼给阿珩看,“晚上吃鱼,好不好?”

阿珩犹如木偶,不言不动,昌意也已经习惯,自问自答地说:“我把鱼送到厨房再来看你。”

“冰椹子。”

微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昌意霍然转身,神情激动,“你说什么?”

阿珩望着桑树,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很清楚:“冰椹子,我要吃冰椹子。”

昌意狂喜,扔掉了鱼,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们快出来,小妹要吃冰椹子。”

嫘祖和青阳都冲了出来,昌意蹲在阿珩身边,小心翼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嫘祖和青阳都眼巴巴地盯着她,阿珩盯着桑树,轻轻说:“冰椹子。”

嫘祖破颜而笑,眼中有泪,青阳神色不变,一句话未说,随手一挥,想要降雪,却心绪激动,灵气不稳,雪花变作了满天冰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昌意一手护着昌仆,一手拽着阿珩,往屋檐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刚和阿珩讲了一天你有多么厉害,今天你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觉得你不行,反倒认为我说大话,是不是,小妹?”

青阳紧张地盯着阿珩,半晌后,阿珩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青阳心头一暖。

昌仆凑热闹,摇头晃脑地说:“大哥怎么会不行呢?肯定是有什么高妙的筹谋,只是我们看不懂,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嫘祖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在昌仆额头上点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张嘴,可碰上昌意这块榆木疙瘩就什么都不会说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仆脸颊飞红,把脸藏到阿珩肩后。

青阳心中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暖,稳了稳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们去摘冰椹子。”昌仆拖着阿珩跑进桑林里,拉着阿珩快乐地打着转,阿珩被她带得渐渐也浮现出笑容。

昌仆拉着阿珩,回身朝昌意和青阳叫:“大哥,昌意,一起来摘冰椹子吧!”

昌意强推着青阳往前跑,青阳看似不情愿,眉梢眼角却隐有笑意。

嫘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儿女们在雪中嬉戏,眼中含泪,唇边却绽开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开始说话后,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却记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却完全不记得,比如,问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得一清二楚,可问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医师说有可能是那些回忆太痛苦,神识受损后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快乐的事情。

嫘祖毫不介意,昌意拍手称庆,只有青阳隐有担忧,有的事情并不是忘记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对。

黄帝把阿珩复生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体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静养,却不知其中乾坤。

蚩尤因为重伤在身,连走路都困难,没有办法偷上朝云峰,幸亏昌仆一直暗中给他传递消息,告诉他阿珩的身体正日渐好起来,让他无须担心。

刚能自如行动,蚩尤立即亲赴朝云峰求见,嫘祖和昌意都不同意蚩尤见阿珩。

青阳说:“阿珩不是小孩子,见与不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他看着昌意,“再说了,蚩尤当年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敢迎着我的剑锋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见阿珩,谁又能拦得住?”

昌仆想到当日告诉蚩尤小妹有可能还活着时,蚩尤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顾生死地来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阳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声道:“让小妹自己做主吧!”

宫女带着蚩尤走过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径,“将军沿着这条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蚩尤脚步如飞,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两侧都是凤凰树,树干高大,红色的凤凰花迎风招展,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色的落花残蕊。阿珩一身青衣,站在凤凰树下,因为树冠浓密,光线明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异常单薄。

蚩尤看到阿珩的刹那,脚步突然迟疑了,只觉得心擂如鼓,又是辛酸又是欢喜,两百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

蚩尤轻轻地走过去,半晌后,才敢出声:“阿珩。”那么温柔,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散了眼前的美梦。

阿珩姗姗回身,看到漫天凄迷的落花中,一个红衣男子站在身后,神色似悲似喜,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缠绵炽烈的哀伤和喜悦。

阿珩笑着点头,“我是阿珩,你就是神农国的蚩尤吧?”

蚩尤听到前一句,眼睛骤然一亮,光华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悦连阿珩都看得心头突突直跳,可听完后一句,他眼中刚亮起的光华随即黯淡,眼中激荡着痛楚,竟然牵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听大哥说你和我是旧识,可我实在不记得你了。”

蚩尤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珩一模一样,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两百年的人,是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的人,可两百年后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经的恩怨纠缠就好似完全没发生过。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忘记他!

“阿珩,我是蚩尤,是你的……”是你的什么?蚩尤突然语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么。蚩尤急切慌乱地说着他和阿珩的一切,说着他们桃花树下的许诺,竹楼中的缠绵……

阿珩脸颊飞红,嗔怒道:“别说了!我都知道,大哥说了,他说我……说我和你……是情人。”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说是你和祝融把我逼落虞渊,是吗?”

“表面上是祝融的错,其实和祝融无关,全是我的错!”

“不过大哥说也是你不顾性命地救活了我。”

蚩尤未说话,只是急切地看着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们就算两清吧,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蚩尤如遭雷击,心口骤然一痛,神色惨然地盯着阿珩,不敢相信这么冰冷无情的话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许你和以前的那个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负着她的痛苦而活。苍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要重新开始。”

阿珩对蚩尤施礼,“我毕竟已经嫁作人妇,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们的婚姻还事关国体,您贵为神农国的大将军,想必也能体谅我的苦衷,以后烦请将军视我为陌路。”阿珩举手送客,“大将军,请回吧!”

“阿珩!”蚩尤伸出了双手,带着渴望和悲伤,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拥她入怀。

阿珩挥了下衣袖,火焰冲天而起,隔开了蚩尤和她。

阿珩后退几步,带着几分不悦说:“纵使我们以前认识,可我已经把话说清楚,还请将军自重。”

隔着熊熊烈焰,蚩尤悲笑道:“你忘记了,我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阿珩皱眉,甩袖离去,不耐烦地说:“父王说少昊今日会来朝云峰接我回高辛,我还要去收拾行囊,将军自便吧!”

蚩尤想伸手拉住她,灵随意动,幻出了藤蔓,缠向阿珩。阿珩神色惊慌,踉跄后退,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她惊慌的样子好似两百年前,蚩尤心中一痛,灵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着,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蚩尤失魂落魄地站在凤凰树下。

她忘记了,她都忘记了!

蚩尤只觉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记了他!

两个宫女走来,弯身行礼,轻言轻语地说:“将军,大殿下命我们送你下山。”

下午时分,少昊到了朝云峰,青阳让宫女去禀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换衣衫,又是检查行囊,嫘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才出发,你着急什么呢?”

阿珩出来时,看到青阳、少昊、昌意和昌仆都坐在草地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日落,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荡漾在晚风中。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晕染成了橙红色,透着无限的温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会儿,笑着冲过去,“大哥,四哥,嫂子。”

众人齐齐回头,少昊站起来,看着阿珩,竟然有几分紧张。

青阳对阿珩说:“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来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静地行了一礼,少昊说:“我听青阳说你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还记得我吗?”

阿珩抱歉地摇摇头,“我就记得娘和哥哥他们。”

少昊体谅地说:“那大概是你最快乐的记忆,自然记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对尴尬地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青阳拿着酒壶自走了,昌仆悄悄地拽拽昌意的袖子,也离开了。

少昊问:“走一走吗?”

阿珩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少昊低声讲着他们在玉山第一次见面的事,又讲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琐事,阿珩一直默默聆听。

走到悬崖边,阿珩停住了脚步,少昊也随她站定,一起眺望着最后一抹落日。

悬崖下,茂盛的葛藤攀着崖壁而生,枝叶纠缠,郁郁葱葱,浓密的绿色中有一角红衣,蚩尤附在藤蔓上,与藤蔓化为一体。

崖顶的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崖下的人屏息静气,只有山风吹着凤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赞叹道:“好酒!”

少昊笑起来,把酒壶递给她,“这还是你给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连喝了好几口,才心满意足地把酒壶还给了少昊,一来一往之间,尴尬消失了几分。

喝得有些急,酒气上涌,阿珩脸颊绯红,头上又落了几片凤凰花瓣,衬得她有了几丝生气。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识地一躲,少昊立即缩了手。

“对不起!”

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间哪有这样客气的夫妻呢?

夕阳已经坠入虞渊,天黑了。

少昊站在悬崖边,冷风过处,衣袂飘拂,落下的是无限萧索,“阿珩,还记得我们在虞渊内说过的话吗?”

阿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抱歉地摇摇头,“想不起来。”

“当时,我中了宴龙的偷袭,即将命绝,你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为了救我,被困在虞渊中。我们俩都以为死定了,临死前,我和你说如果有来世,我们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们现在不就是夫妻吗?”

少昊摇头,“我们只是无奈地被轩辕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声,少昊轻声说:“自从我们走上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不管你我是否愿意,都注定要纠缠一生,如今老天给了你一次来世,也许就是给我们一次机会。你愿意试一下吗?给你我一次机会,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没有回答,凝望着苍茫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昊问:“你还记得蚩尤吗?”

“不记得了。”

少昊想说什么,阿珩赶着说:“既然能忘记说明也不打紧,忘就忘了吧!”她笑了笑,盯着少昊,“大哥说我和蚩尤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间的事吗?”

少昊道:“当然不会。你我姻缘早定,我若有心,谁都抢不走,是我自己推开了你。”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时,和你定了盟约,让你做我的假王子妃。”向来从容的少昊竟然结结巴巴,透着紧张,“现在,我后悔了。”

阿珩盯着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少昊只觉心跳如雷,好像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呼一吸都撕扯着他的心。

半晌后,阿珩把手伸给少昊,说道:“那好,我们重新开始,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我会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声急促的喘气声,少昊提掌凝力,却见一只老山猿从崖下掠出,抓着藤条荡到了树上。

少昊散去灵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迟疑了一下,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珩依偎着他,没有拒绝。

少昊紧紧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许下今生最郑重的诺言:“我要的不仅仅是王子妃,我还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猛地一颤,想抬头说什么,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头,喃喃低语:“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听,你只需记住我的诺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受到他掌间的微颤,似一种无声的乞求,半晌后,她俯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山亭中挂着的火明珠发出明亮的红光,从少昊和阿珩身上照过,在对面的崖壁上投下两个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亲昵恩爱。

蚩尤背贴山崖,悬在藤蔓上,恰好面对着崖壁上的影子图。

蚩尤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相拥的影子图,野风吹来,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蚩尤也就随着藤蔓荡来荡去,犹如一片孤苦无依的秋叶,在冷风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