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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3)


蚩尤昨日才苏醒,醒来时,他躺在北冥水中,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蕴满力量,他竟然因祸得福,神力大进。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沉睡前,阿珩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

蚩尤忍不住大笑,跃到逍遥背上,对逍遥近乎炫耀地说:“我要回家了!你家虽大,可只有你一个,我家虽小,可有阿珩!”

一路疾驰,天高地阔,山水带笑。

当看到九黎山上漫天遍地的桃花时,他觉得眼热心烫,竟然都等不及逍遥落地,直接飞跃而下,冲入桃林。

“阿珩,阿珩!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竹楼冷清清,碧螺帘子断裂得参差不齐,天青纱上都是鸟的粪便,菜园里荒草蔓生,若不是还有青石垒起的埂,根本看不出是个菜园。竹篱笆疏于打理,已经倒塌了一大半,红色的蔷薇花长得乱七八糟,连门前的路都堵死了。

只有檐下的风铃,还在叮当叮当作响,声音哀凄荒凉。

蚩尤怔怔看着他的“家”,心神慌乱,他究竟沉睡了多久?阿珩出事了吗?

他飞奔向桃花树,满树桃花,朵朵盛开,可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血红的字迹:

承恩殿上情难绝,桃花树下诺空许,永诀别,毋相念。

承恩殿,那是少昊所居的宫殿,天下最华美的宫殿。

“我不信!”蚩尤一掌挥出,桃花树连根而起,他跃上逍遥,赶往高辛。

一路而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人都议论着少昊为女儿举行盛大的生辰庆典。

蚩尤高兴地松了口气,少昊已经又纳妃了,抓着个人问:“少昊娶的是哪族女子?”

“轩辕族啊!”对方的眼神奇怪,如看白痴。

蚩尤的心一沉,“又娶了一个轩辕族的女子?”难道阿珩出了意外……他不敢再想。

对方笑了,“天下皆知,少昊只有一妃,轩辕族的王姬啊!长王姬是他们的女儿!”

蚩尤犹如被天打雷劈,耳朵嗡嗡直响,不管有多少事实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相信,阿珩亲手布置了九黎的竹楼,亲口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家。

可是,在城楼下,他亲眼看到少昊和阿珩抱着女儿,笑着接受所有百姓的欢呼祝福。他们一家三口正大光明的温馨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永远给不了阿珩的。

难道这就是阿珩背弃他的原因?

高辛多水,城楼依水而建,北面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少昊和阿珩带着小夭沿着台阶,走到水岸边。

少昊把小夭放到地上,又怕她会掉到水里,双手仍扶着她,阿珩蹲在台阶上,把蓝色莲花灯放到了水面上。

少昊对阿珩说:“许个愿吧。”

阿珩闭着眼睛,虔诚地祈求女儿一生平安,她睁开眼睛,“许好了。”

少昊指着花灯,对小夭说:“和爹爹一起用力推,把灯放出去,好不好?”

小夭十分喜欢花灯亮晶晶的样子,不肯推走,反倒用小手不停地去抓灯。

少昊笑着去抓她的手,也不是真抓,只是一挡一挡地逗着她玩,不让她被火烫着,小夭兴奋得尖叫,咯咯直笑。阿珩也不禁笑起来。

少昊看小夭玩累了,才握住她的小手去推灯,哄着她说:“乖,推一下,待会儿爹爹给你个更好玩的东西。”

少昊和小夭一起把灯推出去,花灯飘入了河流中,向着远处飘去。

少昊抱着小夭站起来,和阿珩并肩而立,目送着蓝色的莲花越飘越远,慢慢汇入花灯的海洋中,直到再分不清楚哪盏灯是他们的,才转身打算离去,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红衣男子,不知道他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昊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灵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凝聚灵力,想要击退擅自闯入者,却发现阿珩呼吸急促,身子轻颤,立即明白来的是谁。

少昊把小夭交给阿珩,走到台阶下去欣赏河上的灯景。

蚩尤沿阶而下,脸色苍白,双目漆黑,里面熊熊燃烧着悲伤和愤怒。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强自压抑着怒气,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阿珩紧紧抱着小夭,眼中珠泪盈盈,一言不发。

小夭从不畏生,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蚩尤,伸手去摸他。

温软的小手抚到他的脸上,蚩尤只觉心中莫名的激荡,不禁握住了小夭的手,“这是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明知道孩子的出生时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几团火灵凝聚的彩色火球突然飞上了天空,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金黄的菊花、朱红的牡丹、洁白的梅花……一时间,漫天缤纷,光华璀璨。

小夭喜不自禁,指着天空,扭头冲着少昊大叫:“爹,爹。”

少昊下意识地回身,对小夭微笑。

在突然而至的光亮中,小夭的面容一清二楚,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看到她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孩子。

小夭双手伸向少昊,“爹爹。”要少昊抱她。

蚩尤觉得犹如坠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子无法抑制地直打寒颤,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全部熄灭,明明四周灯火璀璨,可天地在他眼中骤然变得漆黑。

西陵珩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一个瞬间,蚩尤的眼神变得冷血残酷,起了杀心。

阿珩抱着小夭惊恐地后退,蚩尤却一把抓过小夭,扔给少昊。

少昊察觉有异,可蚩尤的灵力比过去更强大了,等少昊急急接住小夭,已经根本来不及救阿珩。

蚩尤和阿珩身周全是旋转的风刃,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几把尖刀从背后插向阿珩的心脏,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

阿珩感受到刀刃入骨之痛,神色竟然一松,好似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和重担,没有丝毫抵抗,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蚩尤,眼中却滴下一串串泪来。

那泪珠好似打到了蚩尤最柔软的心尖上,他整个心都涟漪激荡,灵气竟然无以为继。风刃消失,阿珩背上已是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直往下流。

蚩尤盯着阿珩,一步步后退,惨笑着说:“你明明知道让我相信一个人有多难!我对视若父亲的炎帝、亲如兄弟的榆罔都仍有戒备,可对你……”他的手狠狠地敲打着心口,好似要把心砸开,摊开给阿珩看,“我把你放在了这里。如果要反悔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等到我撤掉了所有的防备,任凭你长驱直入,霸占了我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时,你再来随意践踏?别人即使砍下我的头、剥了我的皮,我都不疼!而你……我会很疼!”蚩尤面色惨白,看着阿珩,带着隐隐的祈求,似乎求她告诉他一句,她没有背叛他!

阿珩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身子轻轻而颤。小夭根本不明白短短一瞬母亲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反而被蚩尤荡起的风刃逗笑,拍着小手嚷:“爹爹,你看,风在跳舞,红衣叔叔好厉害!”

小夭的娇声软语入耳,蚩尤犹如被雷击,身子摇晃了一下,叔叔?阿珩的女儿叫他叔叔!

他盯着阿珩,几次抬手,却手颤得根本无法凝聚灵力,他悲笑着摇头,“西陵珩,你对我许的诺言,只要我不允许你收回,你就休想收回!”大笑声中,他跃上逍遥,绝然而去。

少昊手心发凉,他早听闻蚩尤性情乖戾,狡诈凶残,却是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蚩尤的决绝激烈,他对阿珩至情至性,可以随时为阿珩死,可转眼间,只因阿珩背叛了他,他也会随时杀死阿珩。

少昊看阿珩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以为她害怕,一边帮阿珩疗伤,一边说道:“晚上我在屋子外设一个阵法,只要蚩尤来,我就会立即发觉。”

阿珩摇摇头,依旧盯着蚩尤消失的方向,眼中都是焦虑。少昊这才发现阿珩并不是害怕,她竟然在担忧蚩尤。

少昊和阿珩回到城楼,少昊本想直接送阿珩回承恩宫,可小夭看到下面的景致,哭闹着不肯离开。少昊遂让侍女送阿珩先回去,他带着小夭再玩一会儿。

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河面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星星点点,就好似无数颗星星在闪耀。

河边都是放灯和赏灯的人群。顽童们提着灯笼,彼此追逐打闹;少女们三五成群,用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来显示自己的心灵手巧;男儿们沿着河道,边走边看,既是看灯,更是看那邻村的少女;最多的是一家老小,拿着各色各样的花灯,扶老携幼地来放灯。

少昊凝视着脚下的人间星河图,眼神越变越冷,渐渐下定了决心。蚩尤已经归来,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阿珩回到寝殿,命所有侍女都退下,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早知道要面对蚩尤的愤怒,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说辞,可真见到他时,她把什么都忘记了。

屋内漆黑,阿珩的心却更漆黑,而且是永远不会有天亮的黑暗。

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听到从天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大鹏清鸣,她心头一颤,看向窗户。

皎洁的月光,将树影映在松绿的窗纱上,随着微风婆娑舞动,一瞬后,一个人影从远而近,慢慢笼罩了整个窗屉子,高大魁梧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好似下一瞬就会破窗而入,却一直都未动,带着悲伤,凝固成了一幅画。

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窗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你醒了?”是蚩尤的声音。

阿珩默不作声,蚩尤缓缓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那你去而复返想要做什么?”阿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在城楼外看到你和少昊,还有……你们的女儿,我失控了。被天上的寒风一吹才冷静下来,阿珩,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的誓言,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难道摆在眼前的事实你都看不到吗?我和少昊已经有女儿了。”

“我看到了,就算你和少昊有了女儿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么做的苦衷,一定是我不在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怪也只能怪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不过,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管什么困难,都交给我。”

阿珩身子一颤,眼泪涌进了眼眶,多疑的蚩尤、骄傲的蚩尤、凶残的蚩尤啊,却真正做到了信她、敬她、爱她。

蚩尤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屋内的声音,柔声说道:“阿珩,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我们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阿珩凝视着窗纱上蚩尤的身影,泪眼凄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大哥复活,可天下没有不死药。蚩尤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却不知道再强大的神力也无法超越生死。

“阿珩?”蚩尤等不到阿珩的回答,伸手想要推开窗户。

阿珩跳起,用力按在窗上,她不敢见他,她怕在他的双眸前,她所有的勇气都会崩溃。

“我不想再见你!”

“你撒谎!如果你不想见我,你在城楼下看到我时,为什么要哭?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阿珩转过身,用背抵着窗户,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黑暗,一字字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一半愧疚、一半害怕。”

“愧疚什么?”

“不管我和少昊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我对他也日久生情,我很愧疚对不起你,可一切不可能再挽回。”

“害怕呢?”

“害怕会伤害到女儿。如今在我心中,第一重要的是女儿,你如果真想帮我、保护我,那么就请忘记我,不要再来找我,否则让人看到,我会名节全毁,伤害到我的女儿。”

蚩尤默不作声,只紊乱的呼吸声时急促、时缓慢地传来,阿珩用力地抵着窗户,身体犹如化作了一块岩石,一动不敢动,好似要封住的不是窗户,而是自己的心。

随着一声鹏鸟啼叫,呼吸声消失。

阿珩依旧用力地抵着窗户,很久后,她才好像突然惊醒,猛地转身,痴痴看着窗户,看着那树影婆娑,看着那月色阑珊,却再无那个身影,她眼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