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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听到徐娘提起含笑公子闹事,玉卿意倒是不显吃惊。她淡淡点头应道:“我知道了,今儿个我累了,明天过去看他。”

徐娘看了眼玉卿意离去的背影,见她双肩微垂,满身寂寥,不觉幽幽一叹。

这满身的伤痕,到底是谁赋予的呢?

寂夜沉沉,玉卿意洗浴之后,满头青丝披散,穿着件单薄的广袖素衣坐在妆镜之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不可否认,镜中之人是美丽的,双十年华,正是蜜桃成熟,诱人品尝的年纪。可是看到那个没有生气的自己,连玉卿意都觉得冰冷,愈发觉得这只是一具虚假乏真的躯壳。

从何时开始,她变成了这幅陌生的模样?

眉心总是不自觉皱起,蕴含了一股难以诉说的戾气。眉梢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轻睨一丝冷傲。还有瞳孔,早已沾染看透世事的沧桑,犹如蒙上了一层薄薄雾霭,使人看不见眼底的真实神色。

她抛却了真实,遮掩了本性,给世人展现了一具完美而又冰冷的雕塑。

玉卿意抬手抚眉,她的眉毛长得很好,修长细密,不画而黛,自成柳叶,所以她从来都不画眉。

可是她生命中有两个人仿佛都喜欢让她画眉,或者是给她画眉。

“卿妹,这是我才做好的青黛……送给你。”

“我又不画眉,拿这作甚?不要!”

“呵呵……说的也是,那……算了吧。”

“别忙别忙!三哥你先拿给我瞧瞧。奶奶总夸你天资过人,比我聪颖,还让我多向你学学……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好在哪里,不就是青黛么?我也会做!”

“嘿嘿,卿妹,给。”

三哥,那个造粉制脂手艺登峰造极的三哥,那个爱送她胭脂黛笔的三哥,现在在哪里?

玉卿意看着奁盒里依旧青翠的黛粉,伸指一抹,指腹尽黑,犹如雪衣上浸染了一团突兀浓墨,怎么也洗不掉。

洗不掉,忘不了……三哥,你回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奁盒旁边又放了只黛笔,笔尖浓翠,用的是上好的螺子黛,只取其中心精华一块琢成笔芯,置于笔杆中心,而笔杆则用白玉制成,雕刻花枝碧叶,奢华精致。

这支笔,像极了那个赠它的主人。

“卿卿,让我给你画眉。”

“唔,那你要画好看一点。”

“放心,绝对好看。”

……

“晏知!你画的是什么?粗粗的好像两条毛毛虫!”

“这叫桂叶眉,没听过一句诗么?新桂如蛾眉,秋风吹小绿。你看像不像两片新生桂叶,形丰色厚……哈哈哈哈……”

“难看死了!哼,我也要给你画!”

“喂喂,卿卿,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别画我脸……”

“你乖乖的,让我给你画对八字阔眉在嘴皮子上,正好凑成两撇小胡子!”

“不来了不来了……”

其实从画眉的时候开始,这场结局就已决定。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玉卿意抓起黛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屋外月光辉洒,弥漫着淡蓝银灰的光芒。她扬手狠狠一甩,只见白光乍现,玉杆眉笔飞掠空中,转眼便消失了,不知落到了何处。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画眉。

翌日,玉卿意起了个大早,先是去作坊看了下工人们的进度,之后又回到沉香楼算了几笔账,忙过了晌午才算歇下来,在二楼小室窗边倚着看书。

徐娘上来唤她:“大小姐饿了没?快去吃些东西吧。”

玉卿意这才察觉太阳过了头顶,开始西斜。她把书一放,走到旁边放置各种香粉脂膏的柜架前,取下一个白玉芙蓉匣,从里面拣出一个小瓶儿,三四寸高,瓶口被棉布纱团塞住,堵得严严实实的。

“我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玉卿意刚要下楼,徐娘赶紧过来问她:“是要去欢情阁?”

“嗯,我去看含笑。”

听见玉卿意毫不避忌地承认,徐娘脸色一变,吞吞吐吐地劝道:“大小姐,你要去那些地方寻个乐子也没什么……只是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那些风月场上的人没一个是真心的,你莫要太看重他了……”

听见徐娘的这番话,玉卿意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回道:“我自有分寸,您不必担心。”

自从两年前她头一回光顾欢情阁遇上含笑公子,两人的关系便持续到了今天。蒲州城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沉香楼当家玉卿意是欢情阁的常客,也是含笑公子的座上宾,每每她去欢情阁,必点含笑公子作陪。有时大家甚至猜测,玉卿意会不会帮含笑公子赎身,纳美后院?从此才子佳人,弄风月赏四花,只羡鸳鸯不羡仙。

不过也有人不看好二人,说一个是为情所伤,自暴自弃,另一个是出身卑贱,图谋财色。只是任凭外人揣测琢磨,玉卿意和含笑之间的关系还是依旧如此,没起任何变化,一直常有来往。

很多事情如果不是身处其中,很难说得清道得明。其实就算身临其境又怎么样?常言道当局者迷,很多事都是无解的。

青楼画阁,棱户珠帘。新声巧笑,不绝于耳。

欢情阁,蒲州最有名的红粉蓝颜温柔乡,人们往往才走到门前,便被里面飘出来的浓郁脂粉气味香得醉了心。

玉卿意一走进大堂,龟奴便很是熟稔地弯腰相迎:“玉小姐请,含笑公子等候多时了。”

玉卿意轻车熟路,径直独自绕过前边宽敞的大厅,越过中央庭院,上了后面一处较为清幽的阁楼。

刚上二楼,便见到满地狼藉,到处是碎裂瓷片,就如经历了洗劫一般,被砸掉不少花瓶杯盏。一个小厮坐在楼梯上背靠墙壁打盹儿,听见有动静他睁开眼来,一见到是玉卿意,激动地一下从地上跳起。

“玉小姐您可来了!”这小厮差点就要哭出来了,那样子好比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玉卿意看着一地的碎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走到紧闭的房前敲门:“开门。”

没有人回答,两扇门关得死死的。

玉卿意又扣了扣,力度稍微大了一些:“含笑,是我,快开门。”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口气带着几分娇宠:“你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好,我走了。”玉卿意也不废话,扭头就走,袖口扫过门上锁圈,一对铜环相撞,发出叮当脆响。

嘎吱一下,房门立刻被打开,一个人影从房里冲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玉卿意,靠在她耳畔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说道:“你还真走呀你?!你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那么硬!你都好久不来看我了,人家好想你……”

玉卿意一贯清冷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转头一瞬却又很好地敛起了情绪,板着脸对含笑说道:“你不是不想见到我么?那我当然要走了,省的在这里碍你眼。”

“不是不是!”含笑立马摇头否认,脸颊泛起红晕,急迫解释道:“我那是说的气话,不作数的!玉姐姐,你有二十三天没有来这里了,我想见你又见不到,所以有些生气……”

含笑,人如其名,含情脉脉,眼眸带笑。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可能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是却已经在欢情阁好多年了,听说原来他娘便是这里的妓子,不知和哪个恩客结了缘怀了孕,最后生下了他。

说也奇怪,都说风月场上大家逢场作戏,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假话,还剩一句真假未知。恩客们总是抱怨着家中悍妻是多么不贤惠,不善解人意,一无是处;而风尘女们往往哭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家境贫寒、父母双亡、穷亲恶戚、遇人不淑……

刚开始听,可能还会感动,一旦听得多了,便觉得都是千篇一律的把戏,再也撩拨不起一丝怜悯之心。

玉卿意最讨厌这种撕开自己伤口用来博同情的举动。风月之地就是风月之地,来这里是寻开心的,谁要来花钱找不自在?她要的人,是一个时时刻刻能够让她开怀大笑的人,是能够哄她高兴的人。

恰巧,含笑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简单直接,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他不会为了多赚几个钱而故意讨好客人,他甚至还敢甩脸色给客人看,他没有那么多虚伪的面具,他好像是玉卿意生活中唯一一个敢于露出真实面目的男人。

哦,也许他还不算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只是一个大男孩儿,所以他才会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

是的,玉卿意喜欢他,很喜欢。只不过这种喜欢,有些不一样罢了。

听见含笑口气可怜兮兮的,加上他一副小白兔般哀怨的表情,玉卿意忍不住掩嘴一笑,说道:“我不是给你说了么?我表妹成亲有很多事要忙,等那边忙完了自然会过来看你。你看你,又是闹绝食又是砸东西的,也不怕惹人笑话?”

含笑不高兴地把嘴一努:“我记得的呢!她成亲是二月初八,可是今天都二月初十了你才来看我,你晚了整整两天!不守信用!”

玉卿意哑然失笑:“我是送嫁娘子,要跟新娘子在夫家住一晚上,我昨天才回来呢!你看我今天刚忙完铺子的事就过来看你了,你还说我对你不好?”

一听这话,含笑瞬间欣喜起来,睁大眼问道:“真的?!”

“不信就算了。”玉卿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拿出手里的小瓶子看了看,叹气道:“你既然不信我,我送你的东西你肯定也不会要了,那这瓶茉莉露我拿回去了……”

“我要我要!”含笑赶紧抢过小瓶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别人觊觎似的,“东西送出手就不能再要回去了,现在这是我的,你不许反悔!”

玉卿意被他幼稚的举动逗得开怀大笑:“哈哈……本来就是送你的,我可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含笑这才满意地松开手,把瓶塞打开,鼻尖凑到瓶口轻轻一嗅。

馥郁茉香,馨雅宜人。

“好香呐……”

含笑一双带笑的眸子微微弯起,陶醉在这一室芬芳之中。过了片刻,他塞好瓶塞,又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犀盒中,再锁宝贝似的扣好锁扣,这才对玉卿意说道:“礼尚往来,你送我一瓶茉莉露,我就好好伺候你一回。玉姐姐,我们到床上去。”

“好呀。”

玉卿意爽快应允,主动走到床边坐下,脱了绣鞋就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