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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望吾乡(19)


  乔运则滚落马背,将其搀起,“义少爷。”

  独臂人抬头,露出了吴义的脸庞来,深望乔运则。两对眼眸的交汇处,倒映出一幕幕已逝的隐情。

  一年前,吴府为新生儿举办周岁宴,宴毕,吴义留乔运则相谈。这时,一位名叫张华的仆役送上了醒酒汤。

  “少爷喝多了,坐下来歇一歇。”乔运则把吴义搀扶去桌边坐下,一面把脸转向了门前,“张华,来喂少爷喝汤。”

  吴义却别过头,又将手臂一抡,“我好好的,清醒着呢,张华你出去!”

  吴义有功夫在身,力气过人,随意一推就把张华推得一屁股仰跌去地上。

  就在这瞬间,乔运则的目光无意间从哪里掠过,猛然一亮。他回身递出手,把张华从地下拉起。张华苦笑着拍了拍屁股,去地下收拾打翻的汤碗。

  吴义又伸脚朝他肩上一蹬,“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张华歪了歪,赶紧把几块碎瓷片捡去了托盘里,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乔运则盯着房门合起,便扭回脸来转盯住吴义,细长的睫垂罩于他的瞳仁前,犬牙交错。“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乔运则预备说的是,他刚才瞟见张华的腰间系着块铜牌,他怀疑他是镇抚司安插在吴家的细作。但可惜的是,吴义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我有话和你说!”

  之后,吴义就把自己钦犯之子的身世、自己曾奉东宫之命嫁祸西宫的秘密统统对乔运则说了个干净痛快。

  乔运则目不交睫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在行所无事的外表下,乔运则的心重重地打了个冷战。他明白那个张华根本就没走开过,而是一直躲藏在窗外,听到了一切。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他灵活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腰,将衣襟上下地撩动着,就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窥看到了那块鱼形的铜牌。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吴义和乔运则两个人晓得。乔运则把冷水倾盆浇在了吴义的头顶,还没等后者的惊跳落地,他就又接着给了他重重的两耳光,然后对着那双被打醒的、带着惊骇与残酒的眼睛,又冷静又残酷地说:“义少爷,我说的每个字你都给我认认真真地听好,不要发问,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的家仆张华是坐探,他已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猜他现在就在告密的路上,最迟不过两个时辰,镇抚司的番役就会上门,你必须立刻出逃。”

  吴义脸色煞白,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淌着,使得他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人,冰冷而瘫软,“张华是镇抚司的人?”

  “我说了,不要发问。带上家里所有你能找到的银票,骑上最快的马往南跑,除非马一头跑死在大路上,别停下,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我头好疼。”

  “就在你废话的这时候,镇抚司已经开始替你挑选逼供的刑具了。你不马上走,就永远也走不了。”

  吴义的两手向上托住了自个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要给它重新找个地方安放,“不,我不走,镇抚司抓不到我,一定会逮捕我的父母妻儿!我会害死他们!”

  “别说蠢话,你的父母妻儿已经是死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多耽搁片刻,你就会和他们同一下场。”

  “那就一起死!既然他们是受我所累,我又怎么能独自逃生?我做不到!”

  吴义浑身都在抖,抖得仿佛会犯癫痫。乔运则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握进自己的双手中。这双手又冷又潮,但极其坚毅,极其稳定。“你做得到。你才自己说的,你姓邱,叫邱志诚,你父亲当年差一点儿手刃摄政王,以至三族被夷,你是他儿子,你也是个大英雄,你什么都做得到。”

  吴义的头低垂了半晌,又仿佛是毅然下了决心的样子,猛烈地朝高一抬,“好,留得此身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老师和我一起走,你在这里一样是个死。”

  “不,我不会死,我自有办法。”乔运则抽回了两手,面孔上闪现过一丝欣慰,“脱掉你的外衣,赶紧。”

  “什么?”

  乔运则摇摇头,直接抽出吴义拴在腰里的一把小匕首,卷高袖筒,一刀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滴滴答答地落上地板。“外衣!”他再一次喊道。

  “啊?哦!”吴义手足无措地解下了外衣。

  乔运则一把夺过,用它堵住了暗红色的新鲜伤口,而后用燧石色的双眸盯住了吴义,“在你逃难的路上,除了时时地回头看一看追兵,记着时时地回头想一想,你被同一个人灭门了两次,就是这个人,让你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不剩。那你就把这条命,好好地给他留着。老师教你的那首诗没忘吧?‘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和我二人这一身通天抱负、这一身血海深仇,绝不会白白浪费,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派得上大用场。走吧义少爷,后会有期。”

  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随之,就是吴家的连坐惨案,许多人死掉,许多人被遗忘。但乔运则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吴义。

  一年后,乔运则终于自净身师手中赎回自己被阉割掉的性器的那一天,他捧着一只久别重逢的米升,漫无目的地满城游走。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吴义——黑了,瘦了,还少了一条胳膊,但这个人就是吴义。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是夜,二人在曲室中剪烛密谈,谈起到前尘旧事,乔运则的两眼发出磷火一般的阴光,“和你告别后,我直接去了镇抚司,向他们揭发你。你猜负责讯问我的人是谁?——张华。他果然已先我一步到了那儿,都预备着带人回去拘拿你了。我看见他装作大吃一惊、万分后怕的样子,我对他说,我一听说你是邱若谷之子,深知事关重大,绝不敢隐瞒不报,我本来想趁着你醉酒先将你捆绑起来,谁想被你发觉,意欲逃走,我和你厮斗中刺伤了你的胸口,眼看你往北逃去。你还记得你那件外衣吗?我用自己的血染了它,又撒了两把辣椒面在里头,丢在了去镇抚司的路上。猎犬找到那件衣服就用了个把时辰,嗅到辣椒面鼻子又废了,有这半晚上,你早已远离了是非之地。而我,也因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行的优容,从而得以免遭牵连,调入慈宁宫。你呢义少爷?看你这样子,似乎逃难之途波折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