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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煞尾:永团圆(2)


  青田双眸内的光影温柔交织,面色却拿捏得刚正不阿,“我问你,进京前,你亲口应承过你大汗伯伯什么?”

  齐家颇费思量,挠挠头,“听母亲的话?”

  “那我叫你不许私自乱闯,你早上却偷偷溜出门去,该受什么责罚?”

  “哎呀,”齐家将两道浓眉一拧,上前牵住了青田的袖,密滚着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长手掌中,如一缕清幽莲香,“这地方又不能开弓,又不能跑马,你想把亲儿子活活闷死啊。再说了我也没乱闯,不过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个广场才挑到这一钵,卖家要十两,叫我给杀价杀到了八两半。怎么样?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抚颌观花,半日,举手拈起了一朵来,“嗯,这朵好,这朵最好,来,我给娘戴上啊。”

  “去,”青田连笑带推,一手就拨开齐家,“老太婆了,戴什么花?”

  “啧,这话小爷可不爱听,什么老太婆,我娘那叫‘韶华正盛’。”说话间齐家已手一翻,将花簪入了青田的发髻间,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来问,“敦叔、莺枝姑姑,你们说美不美?”

  周敦笑开了一脸褶,大拇指一翘,“美,花美人更美。”

  “嗳,可别摘,”莺枝拿两手齐拦着青田,向着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没一点儿亮堂颜色了?这么稍加妆饰,还是当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环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们还跟着起哄。”

  齐家也把脸凑来她跟前,郑重其事道:“都说爹当年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园子,可我自小到大从没见娘簪过一回花。这次来北京,我瞧中原女子个个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们都好看。这一瞧,竟比我想得还要好看出一万倍。只这么妆扮着,一会子下楼可别跟我走一处,万一叫住在西头的那什么总督千金撞上,见娘这样年轻貌美,自惭形秽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儿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闻言又笑又啐,直往齐家的眉心一戳,“也没人教,天生就这么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就是这个词。

  刚开始,青田并未觉得除了“齐家”这名字外,这孩子与他父亲有着一丝半毫的联系。他是在齐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两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隐约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马车,颠腾了几个时辰,就见到了早等在边界的苏赫巴鲁。他用拙劣的汉语不断说着些安慰之辞,她只枯干地瞪着眼,怀抱那金匣。之后她裙子就红了。

  齐家是早产儿,刚出生时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没有奶水可喂,因为她几乎不吃饭。齐家只能喝牛奶、羊奶,到了国都后,他就有了自己的奶妈——三个,全都壮得像牛。齐家也很快就壮得像只小牛犊了,见风就长。苏赫巴鲁把他跟自己的几位小王子们放在一道养育,有时黄昏会亲自抱着给青田送回帐里来,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苏赫巴鲁的汉语越来越流利,青田也会说两句蒙古话了,可她说话的时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大概一直这么躺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

  快六岁的齐家失踪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毫无音信。青田依旧在床上,可坐了起来,直挺挺坐着,把枕边的匣子抱在手内,盯着里头她亲手拿石灰粉淹过、拿丝绸抹净、拿香油与药草浸泡过的一颗不腐的心脏,念念有词。而等人们簇拥着把小齐家送进门时,她“嘭”地合上了匣盖冲下床,抄起根马鞭就抡过来。没人劝得住她,她恶鬼附体一样把儿子朝死里打。周敦、莺枝全跪倒在地下扯住她的腿大哭,齐家自己却笑起来。那笑声吓得青田住了手,她傻瞪着这小脸蛋上又是血又是肿的孩子,他笑得欣喜若狂,“是真的,他们没骗我!娘,他们告诉我只要赤脚走到山上的神庙,每一步念一句心愿,进庙里磕十四个头,再一样走回来,心愿就会实现。他们没骗我,娘你打我打得疼死了,你手上有劲儿了,你的病好了——我向神祈求娘的病好。”他说得磕磕绊绊,汉语掺杂着蒙语,小脚上一双纯色的红靴子——青田这才看清——那不是靴子,是干在皮肤上的血。鞭子掉落了,她拿两手蒙住了脸。一直以来,是“母亲”的身份把她强留在这已无可留恋的世上,但她的自私和冷血根本就不配“母亲”两个字。青田开始哭,放声痛哭,把儿子抱进了怀里一遍遍地吻一场场地哭,丈夫死后——她给活活地剜了心后,那是她第一次哭得这样痛快。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给齐家穿衣、给他梳头、给他熬奶粥、对他笑、跟他讲故事、教他认字、说汉语,作为交换,小家伙教她蒙语,他说得比她好一百倍。

  生活似乎又一次徐徐地向她敞开了,她开始会发自内心地笑,会觉得东西好吃,会感受到今天的阳光真暖和。但有一件事叫青田害怕,自打她从那张床上起来后,齐奢就慢慢远离她了。诚然,他仍出现在梦中,像生前一般与她细语、和她欢爱,有时候,还会陪她一道坐在小齐家的床边看护他们的孩子入睡;可在白天,当她还想血肉饱满地触及他时,已一次比一次费力。他眉毛和胡须的数量、十指上涡旋的走向、胸口那道伤疤的长度,还有掩在下腹毛发中那颗米粒大的痣到底是靠左还是靠右……所有这些个微小的细节,尽管青田拼命地想要攥住它们,还是似一粒粒齑粉,通过时间的筛孔漏入了遗忘的大黑洞。压迫在她肩上的罪恶感,随时都比上一刻更沉。

  解救她的,依然是齐家。

  那是他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晚饭前,抹着鼻涕恶狠狠地进了门,头一句话就是:“娘,今天我被莽古斯摔倒了足足有一百遍,可每一遍我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遍的时候,我终于站住了。”青田从奶锅上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的甜美白雾,看到了时光深处的什么,她欣慰地笑了。

  齐家从不曾见过他父亲,但他吃饭时跟他父亲的德行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隔一阵就得替他擦一擦嘴角,“慢点儿,嚼碎了再咽,没人跟你抢。”如同许多年前,她一壁替齐奢梳下髭须里的食物残屑一壁笑话他,他也讪笑着解释:“战场上吃饭都快,容不得跟皇子一样细嚼慢咽的,习惯了,改不过来。”齐家生气时,那么小一张脸也会咣啷一下子一沉,再气得狠了,脸色就变得煞白煞白的,到处摔东摔西。这是青田报复的时刻,因为以前他父亲这么干时,她只能气得干哭,现在她却能揪起那小耳朵就骂,还不行,就照屁股来两下。有时候齐家犯坏,就会挑高一边的眉,嘴角也一歪那样笑,活脱脱一个小齐奢。

  十三岁,齐家第一次随军上战场。尽管苏赫巴鲁再三再四地向她保证,青田还是一刻也不能合眼。但两天后,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齐家的家书,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吃得好、睡得好、想家。等两个半月后大军归来,青田才得知那些信是早就写好的,托人隔几天就送给她一封。齐家十五岁,她第一次告诉他——万分艰难地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是位妓女;她知道,齐家很清楚什么是“妓女”。她不敢抬眼,怕一抬就要落泪,“家儿,你会不会瞧不起娘?”隔了一小会儿回应她的,是一个又宽大、又温暖的怀抱——儿子原来已比她高出那么多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懂。有一天中午娘俩正吃着饭,他忽然冒出来一句:“娘,大汗伯伯心里喜欢你。”然后就又把头埋进了饭碗。青田一下被呛到,大声咳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