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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定风波(14)


  “不要紧,明儿虽有几台酒,可摆酒的都是些最好糊弄的瘟生,我只随便诌两句什么晚些回来就是了。姐姐笑什么?”

  青田拿两手把照花的前刘海分拨开,露出她一抹幼白的额,“我笑你,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银红的软纱窗外有风微度,温热的,拂了丽日与树影来,拂在人身上,一身似锦。

  9.

  待次日,一早起却不见骄阳,有阴云垂落在天际,流风阵阵地袭来,是入夏以来难得的舒适天气。

  妓院中晨昏颠倒,并无早饭一说,青田和照花不过在起身后略用了几口燕窝,吃毕恰好是午时正。便由护院曹旺儿督车,坐了马车向城郊出发。

  越往城外走越觉得风意沁人,摇落了空山杜鹃啼,一地往事难休。车子停在了连天坟茔前,用了好些时候,青田才重新觅见惜珠的孤冢,早已是衰草遍生。倒是暮云叹了一口气,自去擦扫抹拭、摆放供品。一时略为体面些,照花上前两步,拂草细认碑上的刻字,“校书段惜珠墓。惜珠?这名字依稀听谁说起过。”

  青田在地下屈膝跪倒,亲手去点火盆,“惜珠曾经红极一时,是花榜的榜眼,倌人、客人没有不晓得她的。”那火先是零零散散的红星子,又蔓做了一片,骤一下扑出,仿如来势汹汹的回忆。

  照花也提起了裙裾半跪下,取一把纸钱递出,“她一定很美。”

  “美。”青田接在手内,又丢进了盆中,脸上的皮肤被炙烤得发热发痛,“我平生所见的女子当中,只有她当得起‘冷艳’二字。”

  照花自己也抓了叠纸钱,像喂一头饥肠辘辘的饿鬼,放入了烈烈乱舔的红舌中,“姐姐你同她很要好吧?”

  青田报以惘然的一笑,“人情周全如我,唯独和惜珠势同水火,能想起的不是和她吵嘴,就是和她打架。她在世的时候我没一天喜欢过她,可等她去世,我才突然发现,槐花胡同这么些倌人里只有她是我的知己,身陷苦海难以自渡,放眼望去唯只见浑浑噩噩、以苦为乐之人。前因易昧,后果难成,慧业全消,终身已矣。”

  火光映在照花娇细的面容上,不因不由地,她低啜了几声,眼眶里竟滚出两行泪。青田向她一瞥,素手拈过了素银杯,“你也奠杯酒吧。”

  照花稍一迟疑,便捧了酒,转面墓碑祝祷说:“惜珠姐姐,妹妹无缘与你结识,只是红颜薄命从古皆然。想你蕙质兰心,尽遭尘网,蓬飘萍泊,莫返瑶京,与草木同腐,经霜雪先凋。小妹伤情难禁,断肠凭吊,薄酒一杯少致悲思,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她将追念前人的杯中酒与自伤身世的点点珠泪,一同倾洒在坟前。

  正当此时,墓后遽然腾起了一道风,风色凄凄,哀号悲鸣。照花惊得手一抖,酒杯掉落在坟前。暮云亦是大惊失色,“二位姑娘,这风好没来由,此地阴气太重,还是早些回去吧!”

  飘摇的纸灰中,疾风在青田的周身连绕了三匝,倏然而散。

  当夜青田就发寒流涕、咳嗽了起来,医生来瞧过,说是风热犯肺,开了一副煎药而去。青田吃过药,就裹进被子里焐汗。一梦初醒,夜色正好,明丽地照进大开的帐幕,暮云就趴在床头熟睡。青田欲伸手去推她,又将手缩回。

  一切都是这般地迷蒙而混沌,若不是手心还残留着一道即将消失的风筝线的擦伤,她甚至会以为这是在一年前,她刚从墓地归来,将姐妹的尸身与自己的灵魂一同下葬,接下来,她就会躺在这张病床上淹煎缠绵,魂归离恨天——本该如此的,不是吗?所以至今她也无从究索是什么撑住了这一把浮骨,直至一年后的这一天才精疲力竭地倒下。她是真的累了,似一名沙海中的行脚客,一步步走在灼人的沙砾与无际的迷失中,陪伴着她的唯有痛苦,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是她脚下的阴影,低头就看到——而背脊上的酷日令她不得不低着头。对于她最大的恩慈,不过是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荒漠中。而今她倒下了,但不远处却浮起了一片绿洲……

  青田怔怔地张着眼,眼中干枯,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蝶仙和对霞,戏与情、真和假。她也曾紧抱着一段情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玉,最后却发现那是以假乱真的顽石。所以她辨不出,现在在眼前的是幻灭的海市蜃楼,还是上苍的应许之地?是蛰伏的毒蛇,还是温柔的井绳,只要她肯执手相握,就会有深埋的妾心古井水,甘甜如生?

  也不知出于何种动机,青田费力地起身下床,没惊醒暮云,一个人悄悄地走来窗边,支起了半扇窗,倚窗坐低。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举动,在鄙俗扰攘的市坊中,做作地,去看星。星光一滴滴坠入她眼底,楼底则有不断传上来的粼粼车声、萧萧马鸣、喁喁人语。但青田听在耳内的,唯有疑是故人来。

  “老三几时回京?”

  “明晚就至京郊,后日一早入城。”

  问话的与答话的是首辅王却钊与次辅王正浩,王家的客堂藻饰彩绘,数十盏大宫灯当头照下。灯下,长子的答案后,老父满意地撩一撩雪须,“好,还来得及,再派人好好地跟左健谈一谈。”

  “父亲!”话音一落,王家三子王正廷便急步抢入,端稳的面色一如往常,但狭长的眼中却有几粒黑亮的光点在阴阴地闪动着,“禀告父亲,左大人已答应下来。”

  “好!”王却钊把椅子的扶手一拍,语带志得意满的讥诮,“这左健果然是个大孝子啊。”

  “只是有件事奇怪,”王正廷蹙起疏而不淡的两眉,接过下人送上的一碗海狗肾炖人参,曲身递上,“西太后突然要出宫,说明儿一早独个儿去大隆福寺进香。儿子怕别是镇抚司的那帮密探得了什么消息,外臣不便入宫,就请里头的出来,暗通消息,直达天听。”

  守在一侧的长兄王正浩跨过一步,抄手就夺过了三弟所捧的莲花水晶碗,亲自献来王却钊的跟前,“就算直达天听,也是无力回天。父亲,此事儿子早就知晓,才已交待巡城御史冯之迁布置妥当。明日打禁宫到东四牌楼,凤辇所行之处一概以礼炮仪仗开道,圈禁流民,肃清道路,不要说广场上的庙市,就是庙里的香客也统统驱逐个一干二净,半个闲人不留。‘西面的’要想得着消息,除非那开口的是西天如来佛。”

  一声巨咳之后,王却钊拿手绢捻去了胡角的唾沫腥,干笑着用一只银调羹来回地播弄着碗里的补药,有如播弄风云际遇,“由她求神拜佛去吧,看看满天神佛能不能救得了她小叔子这条命。”

  王正廷还欲说什么,又忍住,只弓了弓腰,“恭喜父亲大人大业将成。”

  10.

  新一天始于紫禁城的九声礼炮。

  四名金甲卫士骑着马缓缓地穿过了东华门,引出由前驱军使、肃卫仪仗、扈从禁卫、属车力士等上百人构成的逶迤队列,队列中央是一顶十六抬的雕花锦栏围帘大轿。西太后喜荷正坐轿中,被一头一身的梅花钿、累丝簪、捻金刺绣、堆纱花边所包围,一双攒珠绣鞋前搁着只金盆,盆中置一尊八吉祥的冰雕。但她似乎完全不需要这解暑的冰块,看上去,她自己那一张粉正妆浓的脸已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冰冷。

  大轿一出宫城,每行一里就会再响三声礼炮,遮天蔽日的华盖彩旗飘飘展展地一直蜿蜒到东四牌楼。大隆福寺就位于东四的一条胡同内,与西城的大兴隆寺都是皇家寺院,宗室女眷们礼佛多在这两处,平日里也香客不断。每月逢九逢十,寺庙外的大广场还会举办庙会,常常是万头攒动,满山繁华,这时却空空荡荡的,被清道的巡兵赶得一个人也不剩。

  辰正,凤辇停在了大隆福寺的山门外。

  又是九声炮响,鼓乐齐时发作,寺内迎驾的大小僧众跪了一地。几名内侍的搀扶下,喜荷下轿,依旧是目无表情,由大隆福寺主持引领着,经过层层的大殿直入五重法堂。白石栏台,悬幛铜炉,旄旌孔盖,宝轮铃索,处处一派华严。大雄宝殿里佛乐奏起,喜荷于三世佛前大礼献香,叩跪间,却“哎呦”一声向旁一歪。

  女使连忙搀稳,“太后身子不适,先去里头歇息一下,再行赐赠佛像的仪式不迟。”

  于是喜荷被送入了梵刹客堂。她一手扶额,恹恹地则声遣散了宫人,独留下太监赵胜与宫女玉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