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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定风波(18)


  不到一刻钟后,就在离营房并不远的茂林中,齐奢背抵着一棵树疯狂地大口地换气,心脏几欲破胸而出。对于孤身独闯三军大营,只要对方一翻脸自己随时就会被上万把军刀剁成包子馅这档子事儿,他半分自豪也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怕,怕得上下牙关都在夏夜里格楞楞地直打颤。他扯松了衣领,把同一次会面中的另一身冷汗,不停不停地揩拭着。

  这幅怂包蛋的场景并无谁瞧见,除了在霭霭夜雾间探头探脑的——明天。

  13.

  明天已至。四九城[9],安定门外。

  又是个雾蒙蒙的天,近午的阳光千辛万苦方自层云里摁下了一片黯淡的橘色光线,看起来脏而重。放眼望去,仅有的鲜亮色彩是一匹洗刷到泛白的纯色枣红马,其上踞坐着官任刑部尚书的内阁大臣魏渊,奉王家之命监斩摄政王。他威风凛凛地向周围环扫一圈,但见鸦林林一片枪尖矗立,京营中最出挑的劲卒八百气象森跸、严命以待。因此当大道上驰来一支连五十人都不到的马队时,魏渊几近绷不住失笑。抬了抬鼻孔,把脸向手边别过,“左都督,行事。”

  半箭地之外,马队停行。正中央的照夜白马上,齐奢的一双眼遥盯入杀阵中心的左健的眼,以目光,发出了同魏渊一模一样的命令。

  魏渊信任地等待着左健一声令下,杀齐奢;齐奢信任地等待着左健一声令下,杀魏渊。而当一身轻皮甲的左健半声不出,单把眼神放空在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时,魏、齐二人均不可抑制地发起慌来。

  其实,左健只是看到父亲的性命就悬在身旁的一张嘴、和对面的一双眼中,一旦选错,便是千古遗恨。

  对于关键人物的临阵退缩,魏渊一抖丝疆,开始了低声的威逼利诱:“左都督,左老太爷的生养大恩你该不会忘记吧?你是想看到老太爷身首异处、不得善终,还是酬以公侯之赏、荫及左族万代?”

  齐奢的眼底本已备好了另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但却并无机会使用,因为左健根本就拒绝同他目光相接。齐奢发僵地杵在马背上,听到自己单薄的衣衫下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最猛烈的一响,是魏渊代替左健所喊出的:“圣上口谕:皇叔父摄政王谋反大逆,证据确实,一经缉获,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遵令者,军法从事!”

  京营的队伍中本来人人都目含喜气,这时却个个改颜,与左健错一个马头的副都督宋立军更是身一歪,差点儿要坠下马来。整座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将士们皆认为移兵在此是为了恭迎摄政王入城,不想竟是要奉旨诛杀。相顾失色间,虽无人动手,但已出于服从的本能,杀气腾腾地握紧了杀器。

  同一刻,齐奢的卫队中同样一阵骚乱,同样地杀气腾腾。勇士们横眉怒目,均已准备好用生命来保卫他们的领袖。齐奢本人则收回了殷切的目光,他再不朝左健看半眼,只垂低双目,很专注地吸了一口气。

  须臾,实力相去甚远的一触即发的对垒中,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摄政王跃下马,用他分明是颠簸不平、但看起来却显得分外沉稳的步态向前走去。

  “王爷!”骑兵团里有几个人喊出声,所有人都已泪光迸闪、睚眦尽裂,却只见那背影把一条长臂横展开,不许他们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即使在如此山穷水尽的局面下,依然不减丝毫的威慑力。故而无一人敢动一下,甚至包括了敌对的一方。

  齐奢就站在魏渊的马前,把脸仰高,直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狰狞矛阵。由于静,一整块的死静,所以每个人都在闷热的风丝里听清了一个极度高贵而平和的声音:“魏渊,谁给你的胆子,危言欺罔,公然矫诏?”

  “摄政王,下官掌管秋曹[10],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特命京营的将士送您一程,您老不必借故拖延,不会再有后命,还请安心上路为好。”魏渊居高临下地品味着已到来的全胜,俯视着曾目空四海的摄政王乍然间落魄为马前死囚,功勋尊荣、威势权力,一样也没剩。

  魏渊错在忘记了,对方还剩有一双神光湛彻的眼眸。

  就以这双眸子,齐奢把即将站在第一排屠杀他的兵勇们挨个点视而过,语气稀松平常:“二毛,大狗,黑熊,赵宝军,明胖儿,张琪,张武,稻哥儿,吴天……”

  “够啦!”说不出是何缘由,魏渊觉得怕,不是惧怕齐奢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一个身份几乎等同于皇帝之人怎么会有闲功夫记得这些连芝麻官都不带正眼瞧的兵卒们,他们的脸庞和姓名,他们那些有伤大雅的诨号?为了掩饰流失的底气,魏渊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动手!听见没有?动手!你们胆敢违抗圣旨?快些动手!给我杀!!”

  孑然独立于枪林前的齐奢唇角一挑,咬肌出现了生关死结的凝聚,双手升起,握住疏绣杂宝金绡衣的衣领“哗”地朝两旁扯开,坦露出一整座幅员辽阔的胸膛来。这一次,他把音量放得很大,跟刚才魏渊那破了音的又尖又急的调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幅歌唱家的好喉咙,饱满华丽而磁韵悠扬:“当年那一战,出征时,你们是小卒子,我是大元帅。但全胜回师的时候,咱们已经是一块在鲜血里泡过澡、在生死里打过滚的亲兄弟!假如大家伙儿相信,我齐奢乃大逆不道、密谋犯上之徒,那就把你们曾经对准敌人的枪尖,对准你们自己兄弟的心脏,刺进来吧!”

  京营的将士们嘴巴不言肢体不动,但眼珠子全在雪亮的水光中滚来滚去,交递着神机。那位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不懂摄政王怎会得知他们的名字,他们懂。是因为那时的摄政王,只是个除了一纸吃败仗就掉脑袋的军令状外、一无所有的年轻将领。他领着他们翻山越岭、横穿大漠,歧路难行时带头徒步跋涉,一天几十里,一双脚生满了血疔;他领着他们设陷阱、挖战壕、夜袭、伏击,彻骨寒夜里一动不动地卧守几个时辰,一双手长满了冻疮……最重要的是,是他,领着他们这一帮空有报国之心,却曾吃了无数败仗的大好男儿们,扬眉吐气地打了一回空前的胜仗。这位身有残疾的皇家子弟,是他们唯一所知,喊出的不是“弟兄们给我冲”,而是“弟兄们跟我冲”的大元帅。身先士卒,所向摧陷。二毛,大狗,黑熊,赵宝军,明胖儿……每个小兵都清楚地看到了摄政王赤裸的胸口上是如何密布着刀伤和箭疮,交缠如生死相依。

  第一个,跟着第二个、第三个,自后就是潮水一般的兵丁,他们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向待死的皇室冲过去。他们把他高高地举向半空,由一些人抛起,再由另一些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啸叫欢呼,一如当年最后一场决战后的狂热与辉煌。

  自头到尾不作为的左健似乎很高兴由他人替代自己做出了抉择,至此,他才拔出刀向并马的魏渊决绝挥出。魏渊身首异处,还来不及避一避,头已“咕噜噜”地滚落,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轰然倒地。马惊,长嘶一声,调头飞奔。一旁,左健带着一身被溅上的鲜血望向人海里那风头浪尖上的人物,露出一个衷心的笑,“阁臣魏渊假传圣旨,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