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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点绛唇(9)


  姓钱的又朝曹旺儿几个拱了拱手,“嘿嘿,一场误会,哥儿几个别放在心上,回头一道吃酒啊……”嘴里赔着无数的好话,又把那些属下骂骂咧咧的,一溜儿夹起尾巴走掉。

  走出一段,后头就嘁嘁喳喳的开始了:“钱哥,怎么回事儿?”“是啊钱哥,那女的什么来头?”“是那个什么段青田吗?也没见像传的那样闭月羞花,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什么‘花榜状元’,不过凑合而已。”“你他妈傻吧!人段青田也是咱能见着的?这小婊子我认识,是段青田的丫头。”“丫头?看她穿的比富家小姐还气派些,竟是个丫头?“哎呀你们都瞎吵吵些什么,钱哥,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个啥宝贝?”“对啊,莫非真有什么贵客?”……

  “别问了!”钱哥威喝一声,又沮丧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着,“妈的,那位天皇祖宗不会真在里头吧?那可就邪透了,难道这就是那些酸诗人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老远的地方,暮云直望着那一队强兵消失在胡同口,方才慰告了曹旺儿一行几句,即向前转来。段二姐几个还守在原地,侍卫何无为照旧永无一言,周敦倒是絮絮地说着,满面无奈,“大娘话中的道理我们何尝不明白?只是自来只有奴才听主子的,哪有主子听奴才的?我们去劝也只有讨骂的。罢了,就是大娘说的,好和歹全看命吧。呦,暮云姑娘回来了,怎么样,可还顺利?”

  “多谢周公公,”暮云掬个礼,将牙牌递还给周敦,“顺利得很,那伙官差一看就乖乖撤了,都放心吧。那妈妈你们在,我回去伺候着了。”

  “我们也回去。”周敦拴好了腰牌,向段二姐点点头,“多谢大娘的好茶。”

  三人一道又回到了青田的房中,周、何就在堂屋外侍立,暮云一个人进屋,先屏息听一听,才上前隔帘而报:“王爷,没事儿了。”

  里头“嗯”了一下,再没有其余的响动。

  暮云便重新蹲去了小炉前掀开药锅看一看,一股滚沸的白雾扑面腾出。

  8.

  绣帘内亦是烟雾迷细,略带着苦涩的草药香萦绕着鼻端,似一段避不开、挥不去的忧悒。

  齐奢却始终是笑着的,已将一个苹果削得整齐干净,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只银碗内。这碗是他从前赠给青田的,卷云纹,碗底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张莲花小几,“放在这儿就成。”

  齐奢将碗放去几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青田将碗掂在手间,垂视着碗中一捧晶莹的果肉,捏一片放进了嘴里,“这苹果好甜!”她笑着低垂了双目,温婉如许,“才三爷来之前,我坐在这里一面读经一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无知幼年被生身母亲出卖,青春年华被终身所托出卖,连我自个也一样在这枇杷门下出卖着自个,今儿卖与这个,明儿卖与那个,卖身的钱够盖一座皇宫,可我却永远是最卑贱的贱民。唯一无忧无虑、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记不起了。这样的一辈子就此得以终了,该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舍不得——舍不得一个人,想着若能在此时再见上这个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圆满,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见了三爷。平安固然是福,身处险地却有知己不避恶难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报,众生亿万,也少有一二得享此报,我从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人,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气。这全都拜三爷所赐,假如——”她稍一踟蹰,没说下去,只清悦地一笑,“那么我只有来世再报恩德。”

  轻烟与烛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来,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是金风中的最后一朵荼蘼花,贞静、艳烈。这一刹,这花,在齐奢的胸口永远扎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满腔都是要对她讲的话,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讲,只要一个字,他就会滚滚泪下。而他太清楚如何应对这样的时刻,笑,几乎是耍浑地笑,“我以前大抵没同你说过,我觉得这世上有两句话最不要脸,一句是‘改日请你吃饭’,还一句就是‘来世再报恩德’,你们这是明摆着赖账。爷的恩德,你必须这辈子给爷报喽。”

  青田笑着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将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着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将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随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着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别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厘不差、闲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干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艳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艳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花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着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睐、柔艳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讨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象这巨大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抛弃,惊恐地流着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图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枭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将下来,人狂乱地呜咽着,却无法挣脱还沾染着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于臣服地阖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