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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记忆与印象2(1)


  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的历史蔓展,都有无限的时间延伸。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破碎而成片断。互相埋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

  重病之时

  重病之时,有几行诗样的文字清晰地走进过我的昏睡: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就是回想。重病之时整天是梦。梦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梦见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尔醒来,窗外是无边的暗夜,是恍惚的晴空,是心里的怀疑: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

  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

  是吗?不有些牵强?

  不过,我更满意后两句:我们友谊,幸福长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童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荡漾。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

  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

  我又能摇着轮椅出去了,走上阳台,走到院子里,在早春的午后,把那几行梦中的诗句补全: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八子

  童年的伙伴,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八子。

  几十年来,不止一次,我在梦中又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两个人不能并行,两侧高墙绵延,巷中只一户人家。过了那户人家,出了小巷东口,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边的老槐树,有一处公用的自来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儿。梦中我看见八子还在那片空地上疯跑,领一群孩子呐喊着向那山似的煤堆上冲锋,再从煤堆爬上院墙,爬上房顶,偷摘邻居院子里的桑椹。八子穿的还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条碎花裤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个。一般情况,新衣裳总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双数的继承。老七是个姐,故继承一事常让八子烦恼。好在那时无论男女,衣装多是灰蓝二色,八子所以还能坦然。只那一条碎花裤子让他倍感羞辱。那裤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爱还有点儿舍不得给,八子心说谢天谢地最好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穿。可是母亲不依,冲七子喊:“你穿着小了,不八子穿谁穿?”七、八子是齐声叹气。八子把那裤子穿到学校,同学们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们儿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致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盖住双腿,半天不敢起来,光是笑。八子的笑毫无杂质,完全是承认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态度,意思是:没错儿,换了别人我也会笑他的,可惜这回是我。

  大伙儿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个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饶。(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务虚笔记》里写过,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种天赋本领,能够准确区分孩子们的性格强弱,并据此经常地给他们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以及我不跟谁好——于是,孩子们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势之下。)K平时最怵八子,八子身后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特立独行,对K的威势从不在意,对K的拉拢也不领情。如今想来,K一定是对八子记恨在心,但苦于无计可施。这下机会来了——因为那条花裤子,K敏觉到降服八子的时机到了。K最具这方面才能,看见谁的弱点立刻即知怎样利用。拉拢不成就要打击,K生来就懂。比如上体育课时,老师说:“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热,K踅步旁观,冷不丁拣其中最懦弱的一个说:“你干吗不也穿条花裤子呀?”最懦弱的一个发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转向次懦弱的一个:“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儿一块玩儿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个便也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八子。我说过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个最,就是那个次。我惶惶然离开八子,向K靠拢,心中竟跳出一个卑鄙的希望:也许,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这样孤立对手的,拉拢或打击,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后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说不清道不白就已败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请他的哥哥们来帮忙,我想,未必是他没有过这念头,而是因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让你都不知何以申诉。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认那也是一种天才。那个矮小枯瘦的K,当时才只有十一二岁!他如今在哪儿?这个我童年的惧怕,这个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儿?时至今日我也还是弄不大懂,他那恶毒的能力是从哪儿来的?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所经之处仍然常能见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务虚笔记》中说过: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经长大,长大得到处都在。

  我投靠在K一边,心却追随着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样,向K靠拢,但目光却羡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树上快乐地攀爬,在房顶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风似的飞跑,独自玩得投入。我记得,这时K的脸上全是嫉恨,转而恼怒。终于他又喊了:“花裤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们(我也是一个)于是跟着喊:“花裤子!臭美妞!花裤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脸上的羞惭已不那么纯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虑,或是忧哀。

  因为那条花裤子,我记得,八子也几乎被那个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亲把那条裤子染蓝。母亲说:“染什么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儿了。”八子说:“这裤子还是让我姐穿吧。”母亲说:“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说:“我穿我六哥那条黑的。”母亲说:“那你六哥呢?”八子说:“您给他做条新的。”母亲说:“嘿这孩子,什么时候挑起穿戴来了?边儿去!”

  一个礼拜日,我避开K,避开所有别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觉着有愧于八子。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绕过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谁呀?”不知八子在哪儿答应。“是我!八子,你在哪儿呢?”“抬头,这儿!”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顶上,随即扔下来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这会儿都没了。”我暗自庆幸,看来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给忘了。

  我说:“你下来。”

  八子说:“干吗?”

  是呀,干吗呢?灵机一动我说:“看电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干脆:“看个屁,没钱!”

  我心里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钱。

  “我有,够咱俩的。”

  八子立刻猫似的从树上下来。我把一毛钱展开给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说:“今天礼拜日,说不定有儿童专场,五分一张。”

  八子高兴起来:“那得找张报纸瞅瞅。”

  我说:“那你想看什么?”

  “我?随便。”但他忽然又有点儿犹豫,“这行吗?”意思是:花你的钱?

  我说:“这钱是我自己攒的,没人知道。”

  走进他家院门时,八子又拽住我:“可别跟我妈说,听见没有?”

  “那你妈要是问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说是学校有事。”

  “什么事?”

  “你丫编一个不得了?你是中队长,我妈信你。”

  好在他妈什么也没问。他妈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头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单、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种花卉的轮廓,以便随后由别人补上花朵和枝叶)。我记得,除了八子和他的两个弟弟——九儿和石头,当然还有他父亲,他们全家都干这活儿,没早没晚地干,油彩染绿了每个人的手指,染绿了条案,甚至墙和地。

  报纸也找到了,场次也选定了,可意外的事发生了。九儿首先看穿了我们的秘密。八子冲他挥挥拳头:“滚!”可随后石头也明白了:“什么,你们看电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头挥拳头,但已无力。石头说:“我告妈去!”八子说:“你告什么?”“你花人家的钱!”八子垂头丧气。石头不好惹,石头是爹妈的心尖子,石头一哭,从一到九全有罪。

  “可总共就一毛钱!”八子冲石头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石头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着我走开。

  但是九儿和石头寸步不离。

  八子说:“我们上学校!”

  九儿和石头说:“我们也上学校。”

  八子笑石头:“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你?”

  石头说:“是!妈说明年我也上你们学校。”

  八子拉着我坐在路边。九儿拉着石头跟我们面对面坐下。

  八子几乎是央求了:“我们上学校真是有事!”

  九儿说:“谁知道你们有什么事?”

  石头说:“没事怎么了,就不能上学校?”

  八子焦急地看着太阳。九儿和石头耐心地盯着八子。

  看看时候不早了,八子说:“行,一块儿去!”

  我说:“可我真的就一毛钱呀!”

  “到那儿再说。”八子冲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机会把他们甩了还不容易?

  横一条胡同,竖一条胡同,八子领着我们犄里拐弯地走。九儿说:“别蒙我们八子,咱这是上哪儿呀?”八子说:“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头问我:“你到底有几毛钱?”八子说:“少废话,要不你甭去。”犄里拐弯,犄里拐弯,我看出我们绕了个圈子差不多又回来了。九儿站住了:“我看不对,咱八成真是走错了。”八子不吭声,拉着石头一个劲儿往前走。石头说:“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儿说:“近个屁,没准儿更远了。”八子忽然和蔼起来:“九儿,知道这是哪儿吗?”九儿说:“这不还是北新桥吗?”八子说:“石头,从这儿,你知道怎么回家吗?”石头说:“再往那边不就是你们学校了吗?我都去过好几回了。”“行!”八子夸石头,并且胡噜胡噜他的头发。九儿说:“八子,你想干吗?”八子吓了一跳,赶紧说:“不干吗,考考你们。”这下八子放心了,若无其事地再往前走。

  变化只在一瞬间。在一个拐弯处,说时迟那时快,八子一把拽起我钻进了路边的一家院门。我们藏在门背后,紧贴墙,大气不出,听着九儿和石头的脚步声走过门前,听着他们在那儿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追去。八子探出头瞧瞧,说一声“快”,我们跳出那院门,转身向电影院飞跑。

  但还是晚了,那个儿童专场已经开演半天了。下一场呢?下一场是成人场,最便宜的也得两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发呆,真想把时钟倒拨,真想把价目牌上的两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从兜里又摸出几毛钱。

  “要不,就看这场?”

  “那多亏呀?都演过一半了。”

  “那,买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价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没有儿童场,下午呢?还是没有。“干脆就看这场吧?”“行,半场就半场。”但是卖票的老头说:“钱烧的呀你们俩?这场说话就散啦!”

  八子沮丧地倒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不知从哪儿捡了张报纸,盖住脸。

  我说:“嘿八子,你怎么了?”

  八子说:“没劲!”

  我说:“这一毛钱我肯定不花,留着咱俩看电影。”

  八子说:“九儿和石头这会儿肯定告我妈了。”

  “告什么?”

  “花别人的钱看电影呗。”

  “咱不是没看吗?”

  八子不说话,惟呼吸使脸上的报纸起伏掀动。

  我说:“过几天,没准儿我还能再攒一毛呢,让九儿和石头也看。”

  有那么一会儿,八子脸上的报纸也不动了,一丝都不动。

  我推推他:“嘿,八子?”

  八子掀开报纸说:“就这么不出气儿,你能憋多会儿?”

  我便也就地躺下。八子说“开始”,我们就一齐憋气。憋了一回,八子比我憋得长。又憋了一回,还是八子憋得长。憋了好几回,就一回我比八子憋得长。八子高兴了,坐起来。

  我说:“八成是你那张报纸管用。”

  “报纸?那行,我也不用。”八子把报纸甩掉。

  我说:“甭了,我都快憋死了。”

  八子看看太阳,站起来:“走,回家。”

  我坐着没动。

  八子说:“走哇?”

  我还是没动。

  八子说:“怎么了你?”

  我说:“八子你真的怕K吗?”

  八子说:“操,我还想问你呢。”

  我说:“你怕他吗?”

  八子说:“你呢?”

  我不知怎样回答,或者是不敢。

  八子说:“我瞧那小子,顶他妈不是东西!”

  “没错儿,丫老说你的裤子。”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那天我和八子真有点儿当年张学良和杨虎城的意思。

  终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说:“都赖你们,一个个全怕他。”

  我赶紧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