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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程白从医院下班回来,回房间浴室洗了澡,擦着头发走到阳台上想打电话,看到前院门口有辆车开走,而程园园就站在门边使劲儿挥着手,挥了好一会儿,她才收手,笑眯眯地走进来。

  “园园回来了?”围着围裙的朱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跟园园打招呼。

  “嗯,朱阿姨。”

  “刚看到有车送你回来,是男朋友吗?”朱阿姨问。

  园园想起傅北辰,敬重与感恩之情涌上心头,刚要开口,看到楼梯上走下来的人,硬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程白从她面前经过,也没看她一眼,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园园刚想要上楼去,戴淑芬回来了,程胜华晚上有饭局,所以连车都没下就直接走了。戴淑芬看到女儿跟程白都在家了,说了句“都饿了吧”,就进了厨房,去帮朱阿姨的忙。这段时间住在别人家里,戴淑芬一直很过意不去,所以但凡有空,她就会帮忙做些家务事。园园自然也马上跑进厨房里帮忙——主要是为了避开程白。

  “出差累吗?”戴淑芬问女儿。

  “不累,还挺好玩的。”

  这时,程白也走进了厨房,戴淑芬忙问道:“程白,要什么?”

  “没事,您忙,我弄盘水果饭前吃。”程白走到冰箱前。

  戴淑芬一听,笑道:“你们医生世家,吃东西就是比较讲究一点。”

  园园打算溜出厨房,却被戴淑芬喊住让她帮程白洗水果。园园非常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水槽前,园园拘谨细致地洗着苹果,只要站在程白旁边,她都会显得有些小手小脚。

  朱阿姨跟戴淑芬在一旁讨论着菜的做法。没一会儿,朱阿姨的电话响了,因为高压锅呜呜作响,她便去客厅里接电话,而戴淑芬也走到了外面去择葱。程白装好荔枝,拿了园园洗好的苹果,从刀架子上抽了把尖刀出来,动作熟练地削起来。

  “交男朋友了?”

  “这个,嗯……”不实的话脱口而出,如同遇到某些危险就自动开启的自我防卫。可说谎真不是她擅长的,说完她就脸红了。尽管对于程白,即使骗他说她近日就要结婚,都没必要有半点惭愧之心。而让她最感到惭愧的,是有种亵渎了傅北辰的感觉。

  “干吗要这么廉价地抛售自己?你也还不算过季货。”

  园园恼羞道:“总比你有价无市好。”说完才反应过来:好像这是夸了他?

  程白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但笑得不怎么真诚。

  园园看到那个被他切得四分五裂的苹果,抖了一下,惜命地闭口。

  从景德镇回来后的第二天,园园去上班,第一时间把稿子交给了主编张越人。张越人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估计昨晚熬夜赶稿了。园园从小就有点鼻炎,闻不得烟味,于是屏着呼吸退后了半步。

  张越人拿着稿子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园园心里不禁有些忐忑,怕他直接就把稿子扔回来,让她重写。哪知张越人一句评价都没给,却问:“听高翎说,这次去景德镇,你遇上了傅北辰?”

  园园分不出主编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是褒是贬,只能点头,想想还是加了一句:“傅北……老师,他人很好,还帮我改了稿子。”

  她叫傅北辰叫惯了,一下子脱口没刹住车,差点就溜了出去。

  张越人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跟了一句:“我倒不知道原来他还是复姓。”

  复姓傅北。

  园园愣在当场,这么冷的玩笑,她实在是无力接。

  张越人倒是并不纠结她回不回应,“还有两期,闵教授书画赏析的专栏就结束了。接下来,我计划做敦煌。”说着,他笑了一下,“傅家声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希望你可以请到傅教授主笔。”

  “主编,请问傅家声教授是?”

  “傅北辰的父亲,H大古籍所教授。”张越人道,“下周末之前,我需要对方的答复。”

  “……”

  简明扼要的任务要求,却让园园听得头疼不已。景德镇那根弦还没有完全松下来,新的弦就已经绑上了,还是那种嘎嘣脆的音色。

  《传承》的传统特色专栏,就这么丢给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了?只因为她认识傅北辰吗?主编还真放心。

  回到座位上,园园给傅北辰发了条短信:我的稿子交上去了,谢谢你!

  但等了半天,对方都没有回复。园园估摸着他应该是在忙。

  午饭时,园园跟与她同一间大办公室负责其他刊物的同事们聊天,八卦到了她的顶头上司张越人,终于解开了她心里的某些疑惑。

  一,为什么《传承》杂志,除去美编、外聘编辑,就只有主编和她两个人呢?答案是:张越人要求极高,甚至可以说严苛,每次招人给他,那些人都待不足两周就跑了。

  二,总编为什么会欣赏张越人?答案是:本来《传承》订量太少,快做不下去了,但张越人来做了主编后,愣是单枪匹马地把这本极小众的刊物做成了一本大众普及读物,订量直线上升,迅速扭亏为盈。

  园园正想着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两周,电话响了。正是傅北辰。园园跟同事们示意了一下,寻了一处安静角落接听电话。

  “不好意思,上午一直在开会,没看到短信。”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交了稿子,想感谢你。”

  傅北辰顿了下,笑道:“不客气。以后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能帮得上忙,都可以来找我。”

  园园心说,我眼下就有事想麻烦你。可她实在是开不了口说傅教授的事,便说:“那你忙吧。我挂了。”

  傅北辰温声回:“好。”

  收起手机后,园园仰头长叹了一声,还是自己去找傅家声教授谈吧。

  傅北辰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机,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进来。”

  进来的是他的助理陆晓宁。

  “《陶瓷收藏》杂志的章编辑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她想请您喝咖啡,顺便让您指导下上次的那篇稿子。”

  “你替我谢谢章编辑,告诉她咖啡我就不喝了,稿子烦请她把关,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傅北辰的声音不大,但是不带情感,不容反驳。

  陆晓宁应了声是,然后离开。关门时,她抬眼看了看傅北辰,心里不免嘀咕:咱们傅专家还真是不给人一点机会啊。

  因为七月份的《传承》马上要出片,园园忙碌了几天,其间也一直在了解傅家声教授。

  傅家声,四十年代生人。历史系本科,古代文学硕士,文献学博士,曾就读的学校都是中国响当当的名校,目前是国内研究敦煌学的少数几个大牛之一。

  难怪傅北辰年纪轻轻就那么厉害,原来是家学渊源。园园心想,小时候妈妈给她讲故事,讲到女娲造人,有些人呢,是女娲捏出来的,还有些人呢,是女娲用藤蔓甩出来的。看来傅家人就是女娲捏出来的那种了,真是羡慕不来。

  这天整理完傅教授的资料,走出期刊中心大楼的时候,都已过八点了。

  菁海市到底是大城市,期刊中心又是在市区较繁华的地段,入夜了也是灯光璀璨,一派不夜城的景象。

  园园刚准备到路口去打的——因为她要坐的公交没了,就看到有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是下午就不见了人影的张越人。

  园园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主编!”

  张越人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怎么这么晚?”

  “……”

  张越人也意识到是自己给员工的工作量大了点,但说出的话听不出一点起伏:“回去注意安全。”

  等张越人进了电梯,园园在路口等了十来分钟,愣是没有一辆空车。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张越人的声音:“还没走?”

  园园回身,这时候已经没力气对他笑了,只是疲惫地点点头。

  “住在哪里?”

  “啊?”

  “……”张越人似乎不愿意再重复一遍。

  园园的脑袋有点蒙,空气一时有点凝滞,直到一道声音响起:“你打算睡这儿了?”

  她闻声迅速扭头——

  简洁的T恤,牛仔裤,程白的惯常打扮。看到他出现,园园自然是无比惊讶。

  程白朝张越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拉了园园就走。

  园园内心迅速权衡了一下,比起主编大人,似乎还是跟程白走比较恰当,虽然这感觉就像是选吃药还是打点滴。她回身跟张越人说:“主编再见!”

  张越人没什么表示,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手机为什么不开?”程白系上安全带,并没有马上开车,转头问。

  “啊……”园园赶紧掏出手机,发现已然没电。她咽了口唾沫,低声回道:“没电了。没注意到。”

  程白知道原因后,皱了下眉头,一脚油门踩下去,再也没理她。

  他大概是很不愿意来接她的吧,园园想,一定又是胜华叔叔让他来的。车里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放点音乐或者听点广播,至少不会这么尴尬。

  “工作是不能胜任吗,才会弄到这么晚?”

  园园嘀咕:“要你管。”

  程白回:“没办法,我最近无聊。”

  园园不由想到了某句俗话:下雨天打孩子,没事找事做。

  “刚才那人是你单位的领导?”

  “嗯。”

  “不是男朋友?”

  园园张口结舌,“怎么可能呢。”

  程白也一点都不意外道:“确实。”

  “……”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家。

  周日,园园忙里偷闲,回了趟老家,去看望前天已出院回家的奶奶。那天她在单位,胜华叔叔送了奶奶跟妈妈回去,妈妈给她打电话叫她不用担心,让她专心工作。奶奶住院这段时间,她去看望过几次,奶奶只要清醒着,就对她恶声恶气。妈妈不想她受委屈,索性就不让她去医院了。

  园园的老家在玉溪镇——菁海市最东边的一个古镇。从菁海市坐车过去,大约一小时的路程。

  这几年玉溪镇的名声越来越大,因为前任的书记和镇长都特别有远见,他们顺着全国旅游的大潮,努力挖掘本镇的水乡古镇特色,将老街重新规划了一番,最终把玉溪镇打造成了很多文艺人士钟爱的休憩心灵之地。

  但其实玉溪镇这个名字是新中国成立后才有的,它最早以前只是一个村,叫公主村。因为村南有个祠堂,供着南宋时期的一对公主和驸马。不过玉溪镇的居民们都姓程,而被供奉的驸马却姓傅,关于这一点,如今镇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而也许有着帝王血脉庇佑,公主村历来文脉兴盛,出过不少进士和学者。

  对于这些历史旧事,园园只有一个想法:幸好自己出生得晚,公主村什么的,跟旁人说这种家庭住址,压力会很大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家祖先还真会选地方,跟皇孙贵胄做邻居。

  园园的家在老街上,门面租给了镇上的一个子女都在国外的退休女老师。女老师把自己家里的藏书都搬了过来,开了一个咖啡书吧。往来的游客都爱来这里坐一坐,不为看书喝咖啡,只为体验一种悠闲自在的感觉。

  园园快到家的时候,远远就望到了那棵高大参天的红豆树,枝丫纵横交错,绿叶层层叠叠。这棵红豆树被验证已有一千多年的树龄,它长在玉溪镇最北边的废墟上,与公主驸马的祠堂南北遥望。而据说红豆树所在的那片废墟地在清朝的时候原本也是一个祠堂,但太平天国的时候突然莫名坍塌了。

  之后,这个废墟一直有闹鬼的传言,因此也没有人再去建屋子。到如今,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布局,已经看不出来了。在全镇特色改造的时候,这个废墟是重建还是留存的问题也被多次搬上会议讨论。但因为始终争执不下,被暂时搁置。只有那棵千年红豆树,被围了铁栏杆保护了起来。

  园园想到自己小时候很爱去废墟那里,那时候,绝大多数孩子不敢去,但她偏偏却对那里情有独钟,尤其喜欢那棵红豆树——每当春末夏初,它就会开出红白相间的花,那花像是蝴蝶的形状,一朵朵停在树上。而到了深秋,就会有豆荚成熟落地,掰开豆荚,里头就是一对一对的红豆。

  她站在家门口眺望了红豆树片刻后,才从包里翻找出钥匙。因为前面是女老师的店,她回家一般都走后院的门。

  园园这天在家陪着妈妈给奶奶擦了身子,又惹得老太太说了很多胡话……连她是不祥之物这话都说出来了。

  她明明看起来比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还萌!想完,自己也觉得很冷地抖了下。

  戴淑芬看着女儿委屈,却又佯装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

  傍晚,园园吃了晚饭离开的时候,绕路去了那片有着那棵老红豆树的废墟。这时刻大部分的游客已经散去,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树下,或休息或拍照。一线夕晖,慢慢自西天隐去。曾经这里荒芜、神秘,不像现在,游人如织,喧嚣终日。

  园园抬头看着这活了千年的古树,苍苍然地绿了满天满眼。

  “不知是谁在千年前种下了这棵树?”园园听到身后有游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