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的事情也没有拖延太久。中秋那晚，皇太后离去后，皇后接过了案子便命先将徐妃禁足永寿宫，然后又吩咐嫔妃们可以回宫。自己则去了昭纯宫探望珍芳仪。
嫔妃们都等在偏殿，心惊胆战地，一听可以回去便对皇后感恩戴德。皇后一到昭纯宫，就命人搜查寝殿，说要找出祸源。
结果就在徐妃的送子观音里头发现了林麝。
那个送子观音和我当年送给叶桃衣的差不多一样，都是明觉寺的主持赠与我们的。不过徐妃的那件上头多了一个童子。
皇后的手段很老套，就是命自己的人手去搜宫，然后一边搜一边偷偷地把林麝塞进里头。皇后“查明”之后，自然震怒，给乾清宫上了一份奏表恳请皇帝处置徐妃。
按大周律令，谋杀皇嗣者，罪大恶极，要诛九族。
不过徐如姬是皇妃，诛九族是不适用于她的。最后皇帝体恤，只是赐下了白绫、毒酒等，令其在永寿宫自裁。
夏侯明下这道旨意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份。彼时我正在凤仪宫里与皇后一同用膳。夏侯明为此责骂过我很多次，但我死性不改，我还是要殷勤地来凤仪宫这儿。
皇后正喝着一碗乌鸡汤，那里头是加了麝香的。她这一个月都在犯腹痛的毛病。
她已经无法再生育，用麝香入药也没什么忌讳。不过自中秋之后，她就把凤仪宫里的林麝全部换成了马麝。
我拿了碗亲手去舀乌鸡汤来喝。皇后看我一眼，浅笑道：“俪婕妤很懂事。”
我低头不语。
中秋的那个晚上，袖音来请我去昭纯宫，我虽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去。
皇后对此很满意。
我将一碗乌鸡汤喝得一干二净。这是药膳，里头的麝香含量不多，喝这一次并不会怎么样。但至少我在皇后面前喝过了。
这就是诚心的问题。
皇后淡淡地与我道：“这个时辰，永寿宫那儿也该送去了物件。”说罢又略有笑意：“这么些年了，徐氏终于倒了。”
我执汤匙的右手一抖，白瓷匙“咯”地一声磕在碗上。
徐如姬……
她马上就要死了。
我其实是见惯了死亡的，在我尚不懂事的时候，我娘亲病死；在我十岁的时候，我贴身的丫鬟被大太太打死。府里的杨姨娘、马姨娘、通房丫鬟清倌都是死在大太太手里。
徐如姬曾暗害过我，但如今看到她被赐死，我一点儿也不高兴。
皇后娘娘显然比我镇定得多，大概死在她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谈起徐如姬，面上一直浅浅地勾着笑意，笑得温婉而如沐春风。
她把碗筷搁下了，抬手吩咐伺候的宫女上一盏桂花茶。她饮茶漱口，完了又召宫女芷音上前，道：“去备笔墨，本宫要拟旨。”
我闻言又是一愣，复而问道：“娘娘可是要处置懿妃？”
“懿妃一介妃妾，本就不该与本宫夺权！”皇后的眉眼中显出凌厉，一张面容再也不复温婉。
果然，这是要趁此机会夺懿妃的权柄！
也该懿妃倒霉，她是看顾珍芳仪的人，原本以为珍芳仪受太后和皇帝两个人庇护，这一胎稳稳当当的，可谁知却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可是生生地被毒害小产！不是因体弱等自身的原因。龙胎没了，她难辞其咎。
我与皇后赔笑道：“可不知她会对娴容华怎样置气呢！想当初，她一心求着想看顾珍芳仪，却没有如愿；后来娴容华帮了她，可到如今却倒了这么一个大霉……”
皇后听我所言，眉头一挑，微微眯起眸子看我，笑道：“俪婕妤真是个水晶玲珑人，什么都能看得透。”
她话中所指，自然是说我看透了她“挑拨离间”的计谋。我并不自谦，接了她的话笑道：“都是皇后娘娘栽培。上一遭，娴容华为了与懿妃和好，巴巴地在皇上跟前请旨；这一遭之后，她们两个可是深仇大恨，再也无法和解了……”
我这么自顾自地说着，却突地想到了一事，不禁语塞。
我吞吞吐吐地问皇后道：“娘娘，您瞧着这事儿，莫不是太后娘娘的谋划？开始的时候，娴容华与珍芳仪一直姐妹情深，也一直看顾她的胎儿；可后来，娴容华又请旨，把看顾龙胎的权柄交给了懿妃……”
“从一开始，太后娘娘就没准备放过懿妃。”皇后笃定道：“皇太后一直在制造一个假象，真相只有她和娴容华两个人知道，可她们却不曾告知懿妃。懿妃蒙在鼓里，还眼巴巴地要去夺皇嗣……”说着，皇后又笑了起来：“这么干，懿妃心里能不恨么。她不仅把娴容华恨上，恐也把太后恨上了！”
我在侧听着，不禁越发地心惊。
太后当年做主令四位出身高贵的侧妃进宫，如今只剩下懿妃一人为她马首是瞻。不过可惜的是，懿妃并不是个好棋子。
若懿妃与太后生分了……
这是皇后一心所希望得到的结果，不过，这样的结果，亦是太后亲手做下的决定。是太后想要弃置懿妃。
太后容不得这么野心勃勃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太后就把懿妃给算计上了。
恐怕现在太后会有点后悔——这么一来，懿妃不再为她所用，徐妃又被赐死，那皇后岂不是得意了？
太后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曾想到皇后会翻身。本以为中秋之后，皇后应该被废后甚至处死，但……一切都扭转了。
我不知日后懿妃会怎么样。
这时候，有御前的内监来求见皇后，进了屋子道：“……永寿宫徐氏不肯就死，闹得厉害。”
我闻言不禁抬头，皇后则缓缓地道：“是闹着要见皇上么？”
那内监弓了身子道：“正是。不过，今日皇上在前朝议政，抽不开身。奴才遂来回禀皇后娘娘。”
我在侧问道：“娘娘是否要摆驾永寿宫？她这么闹下去，不成体统。”
皇后略略一沉思，对那内监摆手道：“不必。本宫今儿身子不爽利，就不出去了。”说罢又朝我道：“就请俪婕妤帮本宫跑这一趟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轻蔑之色毫不掩饰。
我微微叹气，皇后果然心狠手辣，徐如姬都已经要赴死，她连最后的一点脸面都不给。不肯亲自去了结徐如姬，却遣我一个小小婕妤去，这意思就是说徐氏不配身为皇后的她去跑一趟！
我接下了这个差事，与皇后赔笑道：“嫔妾领命。”
***
我由传话的内监引着，去了永寿宫。
御前的小安子守在宫门外头，看样子，事情果然还未了结。
皇帝是赐徐妃自戕，她不肯认命，奴才们也不该来硬的。不过皇后遣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发个话，好让他们来硬的。
这都是小事，徐妃已经被皇帝弃置，我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她死，都不会有人关心。
小安子曾受过我的恩，一向对我极为客气。他见了我，面上先是一愣，而后上前笑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亦笑道：“公公才是辛苦！是皇后娘娘遣了我来。”
小安子亲自带着我进正殿。永寿宫是宫内数得上的富丽殿宇，因夏侯明宠爱徐氏，永寿宫一应设施都极尽奢华。只是今日跨进来，这儿的一切颇有沧桑落魄之感，前院里那一大片的名贵的紫色茉莉东倒西扶地，应是在搜宫的时候被人踩踏过。
以往伺候的宫人们也再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甲胄、执着锋利刀刃的禁军。这些人面上的凶恶神色看得我心惊。徐如姬不再是皇妃，她只是一个阶下囚。
小安子一壁扶着我的手，一壁嘱咐我道：“您可小心些！徐氏从前看着是个挺明白的人，今儿却不安生了，闹得沸反盈天，简直是泼妇也不如……”
他正说着，里头就闻见“吭”地一声巨响，估计是把大尊的瓷瓶子砸了。小安子苦着脸道：“娘娘您瞧……唉，这……要不奴才先将她捆了，您在进去？”
我谢过小安子的好意，摆手道：“不必了。屋里不还有执礼内监么。”
我嘴里说着，手上则是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骤然的开门声把里头的人都惊了一惊，我一打眼望去，就看到徐如姬锐利如刀锋一般的目光向我刮过来。
那目光甚是刺目，我几乎要拿手来遮挡在自己的眼睛面前。
“怎么是你！”徐妃又是惊骇又是愤怒，一把扑过来要抓我的衣襟。那两个内监连忙扭住她。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仍声嘶力竭地高呼着：“皇上呢？皇上呢？我要见皇上，你来做什么！”
她身上仍旧穿着昔日的华服，因是囚禁在永寿宫不是慎刑司，遂没有换上囚衣。不过她的发髻已经散了，一绺一绺的碎发狼狈地披散下来，是方才挣扎得太厉害所致。
我微微蹙着眉头道：“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心思管你。”
她闻言，眼睛里的光芒霎时黯淡下来。我又看她一眼，冷笑道：“嫔妾一直以为，徐妃娘娘是个很聪明的人。死到临头就该认命，黔驴技穷就该服输，怎么娘娘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是娘娘觉得冤枉？”
徐妃听了这话，反而莫名地镇定下来，亦是给我回了一个冷笑：“呵，本宫今日落魄，没得叫你和皇后看热闹了。你说冤枉？呵，我喊冤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宫里，从来就没有冤枉！只有输赢而已！就算不是我做的，但你们给我定罪了，就是我输了……”
她这样喃喃念了几句，突地又面目狰狞起来，高呼道：“俪婕妤，你给本宫滚！本宫要见皇上……”
我听着这话不对，徐如姬好似是一定要见到皇上……
徐如姬的确是个聪明人，她不该这么闹。除非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