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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刀笔文人 (2)


省局图书出版处的一名负责人对他说,起诉没有用。不是劝他,不是威胁他,而是基于现实。这位负责人知道内情,但不能将内幕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话中有话。他们已经订立了攻守同盟,法院找不到干涉言论出版自由的证据,无非是判出版社违约。不打官司也是这个结果,出版社愿意赔钱,承担违约责任。钱不钱无所谓,关键是要讨回公道;看来这个要求无法达到。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加之北京的“中国”出版社终审通过,能出书就能宽容一切,放过本省文艺出版社,保留对蔡峰等人的起诉权利。他相信,现在搞不倒他并不等于永远搞不倒他,总有一日新账老账一起算。

人无顾虑一身轻。他要开始新的生活,找回往日的激情。

何功林进门闻到香味。看到桌上的酒菜,他说:“嗬,今天是什么日子值得庆贺?”

他已经“官”复原职。不过,不再是千万富翁,而是负债累累的老板。尽管如此,他还是心满意足。他是在病榻上听到消息,说市委书记陈时宜点名道姓要恢复他职务,顿时病好了一半。宣布他重新接管绿荫帅印时,他的病完全好了。奇迹。有人怀疑,说他以前的病是装出来的。怀疑有道理,但怀疑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心病是身病之源。心情好,吃饭香,睡觉甜。有了这三样,还能有病?

“大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周广学故意不说完整。

何功林不解地望着他,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好日子?坐牢、离婚、酗酒,接二连三都是坏日子。

周母接着话头说:“广学喝完今晚这瓶酒就戒酒。”

更加糊涂。要戒酒的人还喝酒?戒就戒,何必用喝酒这种仪式宣布戒酒。不可信。“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戒酒,我戒饭。”何功林说。显然对他失去了信心。

周广学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说:“大伯,酒我戒定了,饭您不能戒。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我现在没有烦恼,我还喝酒干什么?”

何功林没有回话,听他把话讲完。

“大伯、娘,我写的书没有问题,强加在我头上的诽谤罪、诬陷罪纯属子虚乌有。我的书马上就要出版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啦。”周广学激动地说。

“好!我为你高兴。”何功林拿起酒杯,“来,干杯。”

父子俩开始推杯换盏。

两个最倒霉的人现在成了最快乐的人。

父不是子的对手,何功林喝了三两退席,周广学开始自斟自饮。母亲坐在一旁吃饭。一瓶酒很快见底,依酒量的确不过瘾。母亲故意问他还喝不喝,家里还有酒。真想喝两盅,不行,有言在先。言必信,行必果。不喝。

忍住了。母亲一阵窃喜,不过,现在高兴太早,还得看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就是睡觉之前。

家中的酒都被母亲藏了起来,按计划分配,由母亲定量供应。不这样不行,不限制,一箱酒喝不到两天。母亲规定他一天两斤酒,喝四次,每次半斤。不少了,但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不够也够,母命不能违。

按约定,母亲临睡之前将一瓶酒放在他的床头上。不是说戒酒,还给什么酒?给不给是她的事,喝不喝是他的事。革命靠自觉。

第二天,母亲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漱口洗脸,而是蹑手蹑脚地打开儿子的房门,见那瓶酒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

离开酒,他没有睡意。几乎是彻夜难眠,他见到了母亲的泪花。此时他正在遭受炼狱般的痛苦,酒瘾已经发作,口干涩,心发慌,浑身发抖,皮肤上有千军万马的蚂蚁在爬行。难受。他知道,床头的酒不是酒,而是药。只要喝上两口,痛苦马上消失。不能喝,就是死也不能喝。坚持,挺住。他对自己说。也许叫出声来好受些,他忍住了,不让嘴巴发出半点声音。不能叫,他知道,叫出声来自己好受,母亲难受。快忍不住了,他突然大叫一声。母亲赶紧来到他的床头。他望着母亲,咬紧牙关。母亲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不敢回答,只要一松口,就可能会大喊大叫。母亲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正在与病魔搏斗。他的双手开始在身上乱抓,母亲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停地痉挛。母亲害怕了,唤来了老伴。何功林知道这是酒瘾发作的表现,只有以毒攻毒,让他喝酒。母亲妥协了,与其这么难受还不如不戒酒。瓶盖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母亲转过身,不愿看到儿子自我毁灭。她知道,儿子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自虐。母亲转身的一瞬间,空气凝固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能让母亲伤心?他读懂了母爱的伟大,松开握着酒瓶的双手。玻璃瓶破碎声唤回了母亲惊愕的面孔,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他抱着母亲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他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马达明打电话通知周广学,让他立即去市委宣传部,梅雨林部长有请。

请,这么客气。上级对下级客气不是好事,称兄道弟才是好事。不过,请字的前面还有立即两个字,这是命令的意思,必须服从并且不能耽误。

说话有水平。恩威并施,让你无法拒绝。

去。

“你的长篇小说马上就要出版了是不是?我祝贺你。”梅雨林开门见山地说。

祝贺?听话音就不像是真祝贺。真祝贺不是这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口气。是兔死狐悲,还是无可奈何?要不是他们背后搞鬼,这本书早就与读者见面了。都是些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家伙。

“是的,你们是不是还想找出版社捣鬼?可惜你们袖长手短。”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梅雨林没想到一个小记者居然不把市委常委放在眼里,竟然指责市委领导。他拍桌一掌,指着周广学的鼻子说,“你说话得有依据!有什么了不起,不要以为能写一部破小说就是人才!告诉你,都宁写小说的人比看小说的人都多。”

说的是句真话。

“找我来就是为了发泄是不是?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周广学说完后摔门而去。

怎么弄成这个结果?

梅雨林自己都不明白,更不清楚周广学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如果不是老领导蔡峰委托,他可以一百年不找周广学。主动找一个下级干什么?从来都是下级找上级。蔡峰第一次找他,他没有答应,因为他知道周广学属于那种桀骜不驯、宁折不弯、不识抬举的家伙。第二次上门,他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蔡峰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他在宣传部是排在最末的一位副部长。老部长退休时,几位副部长为了当部长你妒我忌,只差没有骂娘。他不动声色,拐了七个弯八个转,居然与蔡峰攀上亲戚关系,加之他任都宁一中校长时,为蔡峰发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他不当部长谁当?谁也没想到是他。不服。告状,告他任校长期间换了七部车、拆了七栋房子、搞了七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蔡峰在常委会发火了,说这是陈年烂账,说当副部长时就派人查了,没有这回事。一板拍定。

蔡峰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蔡峰力排众议,就没有他的今日。滴泉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蔡峰对他不是滴水之恩,而是涌泉之恩。现在到了报恩的时候。报不了大恩,报点小恩也是这个意思。如果这点小事再不答应,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他先是让马达明跟周广学谈,谈崩了。只有亲自出马,他以为周广学会买账。他在整个宣教界是绝对的权威,不买账的人还没有生出来。看惯了唯唯诺诺的人,还以为手下的人都是这样,没想到周广学是另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得回话。他想好了,不能说周广学不买账,那样多没面子。电话通了,他说周广学答应考虑,但是已经签约,中止合同要承担违约责任,关键是出版社不会答应。

冠冕堂皇,说者和听者都舒服。什么叫水平?这就叫水平。

梅雨林哼起了小调。

蔡峰无力地放下电话。

他不明白,不如意的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选在他失势时发生。兵败如山倒,古人的话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真理。

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少有晴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就像身体虚弱的时候疾病乘虚而入一样,让你雪上加霜。蔡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力交瘁过。回忆过去走过的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不说,仅凭提拔培养干部这一项,功不可没。都宁现有的副县级以上干部,哪一个不是他培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跟他套近乎恨不得喊他做爹的人再也不来跟他汇报思想,个别人来看他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生怕碰到了熟人。我蔡峰又不是瘟神,怎么都怕见我?我还在台上,还没有坐牢打板。要是坐牢打板,恐怕连鬼毛都见不到。世态炎凉,官场险恶。如果让他重新掌权,他要撤换一大批人,首先撤掉那些不讲义气的人,再把那些吹牛拍马的人一个个换下来。可惜没有如果。

好汉莫提当年勇。现在不是撤人家的问题,而是自身难保的问题。自从妻子被抓后,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了。检察院抄家那天,他在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虎病,威风在,有他坐镇,抄家的检察官显得畏首畏尾。他的东西谁也不敢碰。怎样区分?全凭他一句话。搜查每一件物品之前,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不吱声,代表可以抄。他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没有人敢动。来抄家的是几个年轻人,有的刚参加工作不久。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有牛不怕虎的?谁敢抄领导的家?并且是赫赫有名的人大常委会主任蔡峰的家,而不是犯罪嫌疑人胡小娥的家。人大的职责是监督一府二院,正管他们的乌纱帽。聪明的老奸巨猾的就知道惹不起躲得起。

朱建广就不敢来抄家。当然,他是领导,可以不用事必躬亲,他指令裴小昌带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裴小昌称病让副局长带队,副局长找说辞说不去。推去推来没有人敢接手,朱建广发火了,谁不去就处分谁。裴小昌一句话把他顶到墙壁上——你是领导,你带头,你去我就去。着实将了一军。折中,都不去,让一群学生伢去。大中专毕业生出校门不久,有热情,对腐败分子深恶痛绝,让他们去一定能胜任。

仅有热情没有经验如何能胜任?只能说是应付差事。结果可想而知,抄出了一名廉政模范。现金不到两千元,存折不到两万块,这样的干部不当廉洁的模范谁当廉洁的模范?蔡峰在常委会上理直气壮地讲:“我的屁股比有些人的脸还干净。”

这个牛让他吹了。

自己吹自己有什么用?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上了年纪的人、功成名就的人在乎口碑。风风火火几十年,最后落得一个骂名有什么意思?这时他又想起了周广学,想起那本还没有问世的小说。要是小说面市,他就成了都宁的靶心,不仅现在的人看不起他,而且还要遗臭万年。不行,必须想方设法阻止该书的出版。

有什么办法?办法用尽,这个周广学软硬不吃。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招——亮出父子关系。能不能奏效,还是个未知数。

他决定找前妻,让她先做儿子的工作。关键是前妻肯不肯出面。

这时才发现手头没有资料,既不知道前妻家住何方,又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只能干着急。

正在这时,蔡剑回家,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

进门后,儿子跟老子介绍:“爸,这是我的女朋友,叫洪云,在律师事务所工作。”

蔡峰望着儿子的女朋友连声说好。现在他走下坡路,不会挑剔人家,只要儿子满意就行了。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是管得宽、管得严。不过,他管得少些,主要是妻子瞎张罗。胡小娥对未来的儿媳妇精挑细选。她说:“种不好庄稼一年穷,找不好老婆一世穷。”未来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准。起初,她有一个标准。蔡峰要依据,她答不上来。蔡峰笑她是一家之言,妇人之见。婚姻大事怎能凭个人的喜恶定夺?姻缘前世定。她明白了,请高人指点。高人在哪里?在名山名川。她怀揣儿子的生辰八字,三山五岳遍访高人隐士。高人开了一张清单,等于画一张未来儿媳妇的肖像。有了这张肖像便好办——不像就不要。祝贺平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蔡家不接受闵洁的真正原因,真实的原因是闵洁小蔡剑两岁,肖像上的年龄差是三岁或者六岁抑或九岁……祝贺平蒙在鼓里。蔡剑不知道母亲为他的女朋友画了一张肖像,只知道母亲喜欢评头论足,先后拆散了他三次姻缘。什么样的女孩才能讨母亲喜欢?他不知道,一片茫然。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干涉他的恋爱自由了。

“爸,洪云的爸爸就是市委秘书长洪政。”儿子进一步介绍。

什么?是洪政的女儿,有几分像。他没有想到,会与洪政这个老夫子做亲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应该让洪政进班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他又开始叫好,不过这次解释清楚了,“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老实人,我了解。”

他瞧不起洪政,那是工作上瞧不起,当儿女亲家求之不得。这样的人家实在,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后代一定不错。

越看越爱,越想越喜欢。

“小剑,你要好好珍惜。我与洪政是多年的朋友,到你们这一代我们两家就是世交,不能欺负洪云。”蔡峰教育儿子,同时也是说给洪云听。他清楚,这个家不比过去,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大家不行了,他希望儿子有个温馨的小家,这样他才能放心。

“蔡伯伯,我和小剑会珍惜的,请您放心。”洪云甜甜地说。

“好,好。你们去看电视。”蔡峰满意地点头称是。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说,“小剑,你给我打听一下《都宁日报》周广学的电话。”

儿子正要去打电话,他觉得不妥,还是自己来。径直到书房,关上门,拨通了电话。

“是马达明吗?我是蔡峰。”他说,“你把周广学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要号码做什么?他不说,对方也不敢问。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张嘴。慎言,以免别人看他的笑话。

马达明绕了几道坎才找到周广学现在的家庭电话号码。

蔡峰按图索骥。

电话通了,是前妻的声音。由于紧张,一时语塞,平静后他报出家门。

“什么事?”前妻冷淡地问。

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他知道,冷淡的背后是一颗善良的心。虽然冷淡,但决不会发火。他道出了原委。

“这样的事你最好跟他本人讲。”她淡淡地说,“儿大不由娘,我的话不是圣旨,他不一定会听。他不再是小时候百依百顺的学儿。”

沉吟片刻,他说:“大姐,虽然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四人,但是你们不能记仇太深。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难道时间还不能冲淡你们的仇恨?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念夫妻感情也要念我还是孩儿的父亲。”他知道前妻心软,不会见死不救。

前妻驳斥他:“蔡峰,你听着,我们情已绝,义已断,我不欠你的,只有你欠我的。孩子写一本书关你什么事?没点你的名,没道你的姓,你怕什么?你的心太狠了,把自己的儿子整得够苦的,现在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是他的父亲。你不配做父亲,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他心中的确只有自己。如果心中装有一点别人,有一点良心,就决不会抛弃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是……是……”他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只要能达到目的,赔礼道歉算什么?就是喊她姑奶奶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