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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用尽疼痛的力气微笑(3)


冯客没管招聘,他去跑录音棚的事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录音棚答应将棚租给我们。这家录音棚可是目前国内数一数二的,不仅设备一流,录音和后期制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当红歌星的专辑就是从这录音棚里出炉的,甚至许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过来排档期,如果不是冯客把声势造得吓死人,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轮到我们。而招聘结束后的正式录音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因为录音棚的计费都是按天算的,为了节约成本赶档期,我们每天泡在录音棚的时间都在十几个小时以上,有时还熬通宵,每次从录音棚出来看着街头闪烁的霓虹灯和车灯,那感觉真像是重见天日。

录音接近尾声的时候,冯客看大家实在太疲劳,为了不影响录音质量就放了我们半天假,自由活动。阿庆和另外几个女同事高兴极了,硬要拉着我去逛街,其实那几天我身体很不适,重感冒加上水土不服,感觉走路都要扶墙,为了不耽误录音进度,我一直是强撑着的。我想在酒店休息,但拗不过阿庆她们又拉又拽,只得也陪着她们去逛,结果在南京路逛百货公司的时候跟她们走散了。开始我很着急,后来跟阿庆通电话,她说走散了就自个儿逛吧,人太多了,时间宝贵,甭找来找去的。

于是我一个人在繁华的南京路上慢慢闲逛,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感受着老上海扑面而来的奢靡繁华。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繁华,眼前人潮涌动车流滚滚的景象实在跟张爱玲笔下的老上海相去甚远,不过仔细寻找,在七弯八拐的巷弄内还是能捕捉到一些老上海的残影余韵。我偏爱那种老作坊式的旗袍店,每一件旗袍都是绝美的艺术品,让人想起王家卫的电影,张曼玉旗袍下的寂寞令人着迷。我一家家地看过去,好不容易从一条不知名的巷弄里拐出来,发现又站到了车水马龙的街头,这时我才感觉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我看到马路对面有家咖啡馆,决定到那里面坐坐,过了马路,经过一家装修气派的琴行时我停住了脚步……

首先是因为里面传出的琴声让我停住了脚步,那曲子很熟悉,我听过。而弹这首曲子的人就在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是这首曲子不属于《LOVE》系列曲,我听那个人说过,这是首从未公开发表的私人作品。

店门临街的这一面是落地橱窗,透过玻璃望进去,弹琴的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孩,从侧面看岁数应该跟我差不多,穿着件米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橘色的针织衫,很有秋天的感觉。因为隔着比较远,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恬静柔美气息跟店内舒适奢华的装饰非常协调,店内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店员模样的女孩子,都在边上听她弹琴,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两年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听到久违的琴声。以至于我站在门口,很久都没办法移动脚步,视线一片模糊。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琴声如流水般在静谧的店内淙淙流淌,我感觉我像是游走在梦境,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一直到曲子奏毕,两个店员小姐才发觉我的存在,马上朝我露出职业的微笑,“欢迎光临。”

那个弹琴的女孩朝我转过脸,于是我看到了一张清秀姣好的面孔,不施脂粉,皮肤通透,下巴尖尖的,像《大明宫词》里的周迅。但是她显然比周迅要有亲和力,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非常清澈,也朝我笑了下,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一时有些疑惑,她应该不是店员,因为她没有像旁边那两个女孩子一样穿制服,但若是顾客,她为何这么自在地在店内弹琴,而且还跟店员这么熟?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圆脸的女店员走到我身边,大约是把我当顾客了。

“哦,我随便看看。”说这话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弹琴的女孩,她谈不上有惊人的美貌,但身上自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气质,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盈盈的仿佛要溢出水,我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清澈的女孩。“请问,你刚才弹的曲子是叫《心之弦》吗?”我有些唐突地问。

女孩露出惊异的表情,忽闪着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我听过。”

“这……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记错了?”女孩虽然惊讶,但一直面带微笑,她的笑容很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我也笑了下,“没有记错,是听过,而且有段时间经常听。”

女孩上下打量我,正欲说什么,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瑾宜啊,怎么不弹了呀?我可是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这个店面很大,有上下两层,下面估计是展示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昂贵的进口钢琴以及供客人休息的精致沙发,茶几上摆着芬芳的百合,花香沁人心脾。我知道在这种寸土寸金的繁华路段开这么家大门店,绝非一般经济实力可以做到。而从店中央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不止一个人,说话的是个穿格子西装的男子,戴副眼镜,三十出头的样子,斯文儒雅,后面跟着他下来的是个年纪与他不相上下的男子,因为是居高临下的缘故,从我的角度望过去觉得他的个子格外高,穿着件浅米色套头毛衫,白色休闲西裤,玉树临风这样用滥了的词用在他身上最恰当不过。

在见到我的刹那,他停住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在笑,但事实上仅仅只是嘴角抽动了下,目光浮云般掠过我的脸,将我上下打量个遍。

我感觉我在发抖,眼前天旋地转。

“韦大哥,你们聊完了?”那个叫瑾宜的女孩像是跟他们很熟,笑着迎上去,“墨池,要不今天晚上你们去我家吃饭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狮子头,于连说挺久没看到你们了。”

“那好啊,正好今儿有空,过两天我又要跟Sam回日本,下次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才回来。”穿西装的男子显然把我当普通的顾客了,瞟了眼后就没再看我,而是跟瑾宜说,“很多年没听你弹这首曲子了,今天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

“哦,这位小姐说她听过这首曲子呢。”瑾宜这时才想起我在旁边,指着我跟那个西装男子说,“我正想问她在哪里听过。”

西装男子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到我身上,“小姐你听过这首《心之弦》?你在哪听的啊?这曲子从来没对外发表过……”

“她当然听过。”耿墨池说着已从楼梯上下来,盯着我,这次我看清了,他嘴角的确是含着笑意,“很久不见了,考儿。”

西装男子看看我,又看看他,恍然大悟:“哎哟,你们认识啊,我说呢,这曲子除了你跟瑾宜,没有人会弹,也应该没有外人听过。”

瑾宜也笑了起来:“我是觉得奇怪呢,原来你们认识。”

我只觉恍惚,明明置身明亮的店内,却像是站在暗夜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水漫上来,我透不过气,浑身冰凉。无数次地幻想过跟他重逢的情景,什么场合都想过,酒吧、茶楼、商场、飞机上、街头……无论在哪碰到他,我都设想我的样子一定是光鲜靓丽,神采飞扬,见到他时一定是高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等待着他因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惊叹和懊悔,可是结果呢,却是在这样尴尬狼狈的场景下遇到他,真是狼狈,因为我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这时耿墨池已经站到了我边上,眼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胸膛,他看着我失态的样子大约很过瘾,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不认得我了?”

我想夺路而逃,但是我不能。纵然我一生懦弱,也不能在这一刻胆怯。而且,我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落下泪,绝对不能……

“真巧。”我抽动着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却终究没有成功。

“是啊,真巧。”他点点头,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上下左右追着我的脸,“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哎,墨池,你也不介绍下?”西装男子在边上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我女朋友白考儿。”耿墨池落落大方地指了指我,又跟我指了指西装男子和瑾宜,“这是我老同学韦明伦,这是何瑾宜。”

“女朋友?”韦明伦顿时又瞪大眼睛,“哎哟喂,墨池,今天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啊,你终于肯承认你有女朋友了。”

“我们分手了。”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时候理智已经回来了,呼吸也顺畅了些,但我怕下一秒就露馅,我就快撑不住了。我并没有看他,只是朝瑾宜和韦明伦笑了笑,“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着就朝门外走。

“我送你。”他紧跟着我出来。

街上的风有些大,我穿得很单薄,一出来就瑟瑟发抖,抑或我一直就在发抖,头晕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他紧挨着我站在街上,丝毫不忌讳我们已形如陌路,还握了下我的手,“你很冷。”

我甩开他,“别动手动脚的。”

他哧地一下笑出声:“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都没变,一见着我就竖起全身的刺。没必要吧,我们始终还是朋友对不对?”

“我要走了。”我伸手拦出租车。

可是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全是满客。

“你住哪里,我送你吧。我的车就在那边。”他指了指琴行不远处的一个路口。

我拒绝道:“不了,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拦车。”

可还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你脸色不大好,像是生病了。我送你。”他坚持。我侧身没有理他,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张脸。于是他从左边绕到右边,偏要对着我的脸,他点燃一根烟,慢慢吞吐着烟雾,神色已没有刚才在店内那样和煦了,那张刀削过似的冷峻的脸在烟雾的笼罩下倍感遥远。

“你好像过得不怎么样哦,这么憔悴,像个刚出院的病人。”他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长长地吐了口烟圈,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双眼睛格外地犀利明亮。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气场的人,梦幻一样的光芒瞬间照住了我,让我无处藏身。“怎么会这样呢,离开我你应该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说。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无法克制的悲伤在心底泛滥:“你有什么好嘲笑的,我过得怎样跟你没有关系。”

“你还是这么倔犟,一点也没变。”他摇摇头,伸手弹弹烟灰,更深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我感觉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但神色刚毅,那精神气足以将他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比进地狱。

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摆脱了过去,或者说过去根本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活得精神着呢,他活在现在。我想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竟可以将自己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而我呢,活得像个鬼,既定的现实不敢去面对,只能靠过去支离破碎的一点记忆勉强维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还是留在过去。

他现在是声名显赫的钢琴家,两年前就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阵子就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请到北京为某钢琴大赛当评委,组委会为请到这么个大腕级人物正在各大媒体大张旗鼓地作宣传呢。他实在是个成功的男人,他享受着这一切,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为他喝彩。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站在这人流如织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个落魄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