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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我是个不祥的人(3)


“后来……”他抬眼看我,憔悴的面容如风干的蜡像,没有一丝血色,“还能怎样呢,绳子终于还是被她割断了,她掉了下去,在我的眼皮底下掉了下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恐惧和悲伤,竟然带着笑意。很多个夜晚,我都梦见她那样看着我,我想放弃的时候,我想堕落的时候,我想颓废的时候,她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无地自容,于是逼着自己面对很多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慢慢地,我真的变得坚强起来,活得像个正常人,投入地工作,真诚地恋爱……”

“高澎!”我伏在他肩头大声哭了起来。

“别难过,考儿,”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反过来安慰我,“我们都应该学会坚强,我知道英珠可能醒不过来了,很强烈的预感,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原来是这么爱她。当初在釜山认识她,觉得很谈得来,她的真诚直率像极了卓玛,我渐渐地从内心接受了她,我答应了卓玛的,要好好活着,要过得幸福,一定要幸福……”

“英珠!”我面朝着病床,忽然叫了起来。

我们一起冲到床边,竟然发现英珠的眼角渗出了泪水。“英珠,英珠,你听到了我说的话是吗?回答我,你回答我啊……”高澎握住英珠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英珠应该是听到了的,否则她不会流泪,但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英珠眼角的泪,竟然觉得很不祥,那像是告别的眼泪,让人的心不由得揪在一起。

而高澎还在深情地诉说着:“我是爱你的,我没有骗过你。真的,我尽了自己所能来对你,因为你值得我洗心革面,付出我的全部。即便你认为我爱你不如你想要的那样深,你曾责问我为什么不能爱你更深,你怎么发脾气怎么抱怨我都不怪你,谁叫我是浪子出身,从前没能更早地遇见你呢?英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有多感激你,正是因为遇见你让我下定了决心好好重新开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卓玛,也只有你让我有这样的决心,我们原本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了,没想到还是一脚踏空。你现在陷入这样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爱你爱得不够?傻丫头,不是我爱得还不够,而是因为老天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足够的勇气,让我像爱卓玛一样去爱你,所以请你一定要醒来,让我有机会重新好好地爱你……”

我为他们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这样的话语应该让他们单独交流,英珠是可以听到的,我确信。病房外的走廊很长很长,感觉像是走在人间和地狱的道口,每一步都艰难而痛楚。英珠会给高澎机会吗?高澎,他真的没有骗英珠,他跟英珠结婚就是想好好开始,认认真真地爱一回,如果他失去这样的机会,那不会是英珠的意愿,那一定是上天不给他机会。

而雪上加霜的是,高澎的公司已经近乎瘫痪,因为中途退出,北京那边的项目提出巨额索赔,而先前投入的资金血本无归。

“处理掉吧,把公司处理掉。”高澎就这一句话。

我回公司问市场部经理,情况是不是真有这么严重,经理说比这还严重,对方提出索赔是小,还指控我们诈骗,工商部门已经介入,马上就要开始彻查了。我捂着嘴巴,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那我们怎么办?”

“赔钱,尽可能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们还有多少钱?”

经理直摇头,“没钱,这个月的薪水都没发,而且工商部门一旦来查,说不定银行账户都要被冻结。”

“登报吧,将公司资产拍卖。”我丢下这一句话就逃出了公司。

华强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让我冷静,反让我彻底崩溃,从格兰云天出来,我坐在人行天桥的阶梯上掩面痛哭,正如梦中曾有过的场景一样,哭得胃抽搐。一直到天黑,我才拖着抽空了的身体前往医院,可是病床上躺着的竟不是英珠,而是高澎!

“她已经去世了,就在半个小时前。”护士小姐轻声跟我说。

“那他……”我指着一脸煞白的高澎。

“他吐了两口血,当场就昏过去了。”说完护士小姐开始清理地面,果然见白色地砖上赫然印着殷红的血迹。

一周后是英珠的葬礼,在殡仪馆门口,我遇见了提着花篮前来吊唁的陈锦森。

这真是让我很感动,不仅出钱给英珠做手术,而且每天都还去医院探望,甚至还出面跟英珠的家人斡旋。英珠的父母已经来了深圳,他们痛骂高澎没有照顾好英珠,我没有插话的分,是陈锦森耐心跟他们讲道理,又重金悬赏,督促警方尽快捉拿凶手,这让英珠的父母没有话说。

我也没有话说,一看到高澎就难过地别过脸。

陈锦森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充满忧虑地看着我,直摇头:“你瘦了好多,Cathy,这个样子可不行,我们已经尽力了,毕竟生死有命啊。”

正说着,另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入我的视线,也拿着花篮,尽管戴着墨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什么意思,来看戏的?

三个人站成三角状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

“这位是……”陈锦森好奇地打量祁树礼,眉头蹙在一起,又看看我,似乎想要我介绍。我没理会,冷酷地逼视着他:“你来干什么?”

他把花篮交到旁边的助手手里,并没回答我的话,看似随意又别有用心地打量陈锦森,神情很傲慢:“阁下是……Cathy的朋友?”

“正是,我叫陈锦森,幸会。”

“幸会。”

两个男人很绅士地握了握手。

陈锦森何其精明识趣,交换名片后非常礼貌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不要太劳累,多注意休息,看似随意,也是别有用心。一旁的祁树礼已经摘掉墨镜,嘴角浮出的冷笑让人生厌。

我不打算理他,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叫住我:“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要钱是有急用。”

我回头狠狠地瞪视着他:“那你还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的朋友啊。”

“请回去吧,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也许你是无心的,可关键时候却看出你的人性竟是如此冷漠。见死不救,你还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我面前?回去跟你的新娘结婚吧,很般配啊,天生的一对,我才懒得理会,你尽管跟她结婚就是了,你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的!”

说完我大步朝电梯走去,不想再回头。

“耿墨池回国了。”他在背后说。

英珠的骨灰被其父母带回韩国的那天,下着大雨,我和高澎趴在玻璃幕墙上,眼睁睁地看着飞机腾空而起,冲破雨雾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

就这么永别了?

如此匆忙,连最后的叮咛都没有一句啊,英珠!

“我这一生的爱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从前是你要我勇敢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爱和希望,在西藏,卓玛给了我重生的希望,后来遇到英珠,她给了我爱。如今我失去了她们,也就失去了爱和希望。所以我要重新去寻找,哪怕千辛万苦,我也要去找,否则我会一天都活不下去。”

高澎回到公寓就开始收拾行李,他要我帮他处理公司的善后事宜。他说他已厌倦这纷争的世界,就如这个世界也厌倦了他一样。

“你要去哪儿啊?”我站在旁边无助地看着他,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回答:“西藏。”

说着他拉开衣领,掏出一个吊坠给我看,“这里面有英珠的骨灰,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去西藏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那我以后上哪儿去找你?”

他说:“不用找,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记着你的,相见不如怀念。考儿,如果怀念对你来说很痛苦,把我忘了也好,忘了我和英珠,那样对你更好……”

我连连摆头:“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是我的错啊。”

“考儿。”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的,“我最怕你这样,自责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快乐。我要你快乐,英珠也要,所以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快乐、坚强、健康地活着。你也要找到属于你的爱和希望,一定会找到的,我们都会找到!”

从高澎的公寓出来,我没有回家,坐到小区路边的长椅上独自仰望深邃的夜空,任凭泪水小河一样地淌满面颊。我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女神的眼泪,它在路灯下熠熠生辉,耀眼得不似人间凡物,可就是这颗钻石,让英珠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个不祥的物件,即便是耿墨池送的,我也不能留在身边了,我怕看到它,一看到心里就发痛。

我举手将钻戒朝街边扔了出去,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钻戒无声地掉落在街边的花圃中,我别过脸,竭力不让自己朝那边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啊?”

又是祁树礼!

怎么在我落魄的时候总有他?

我没有应,也没有回头,当他是空气。他大方地坐在我的身边,手心摊开,正是那颗钻戒。我用余光瞟到,他的车就停在路边。他看着那颗钻戒,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让他知道你把他送的东西随便丢掉,他会找你麻烦的。”

说着他拉过我的手,把钻戒放回到我的手心。

“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走吧。”

他没应,自顾自地说:“我取消了和安妮的婚礼。”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少跟那个陈锦森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资格说人家。”

“你不听我的,早晚会后悔。”

“你走!”

他侧过脸看着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又没在电话里说清楚。”

“你走!马上走!”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朝街边的奔驰走去,司机赶紧下车替他开车门,他盛气凌人地上了车。

两天后,我再次见到了他,是在公司的拍卖会上。

他和陈锦森首度针锋相对,争夺高澎公司的收购权。

现场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最后他放弃了,将唾手可得的猎物拱手相让给对手。陈锦森虽然赢了,却脸色发绿,因为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算,而负债累累的公司根本就不值这个价。祁树礼摆明了就是跟他抬杠。离开会场时,我分明瞧见他朝陈锦森露出老奸巨猾的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和公司员工大跌眼镜。

陈锦森翻脸了,他抓住合同上的一个漏洞,派律师来跟我们谈,公司他可以接下,但拒绝接受债务,也就是说,公司欠下的巨债得我们自己偿还。我们提出抗议,陈锦森派来的律师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倨傲地说:“抱歉,如果你们觉得这不公平,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

他明知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可能拿得出钱来打官司。

我不相信这是陈锦森的本意,他那么谦和的一个人,不可能言而无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我决定找他当面谈。

可是不等我约他,他主动约我了。我们在福田一座顶级大厦上的旋转餐厅见面,一进去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所能涉足的,满目奢华,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正是傍晚时分,窗外整个华强北商业区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纵然是琼楼玉宇又如何,俯瞰众生只能是分外的孤独。

他微笑着给我倒红酒,菜是他亲自点的,很精致,道道菜食色诱人。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我来见他的目的(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看似很随意地跟我闲谈着,顾左右而言他,餐都快用完了,一点也没往主题上靠。

我心事重重,越急,他脸上的笑意越深。

此时我才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跟老谋深算的祁树礼一样,都不是什么善类,故意吊我胃口呢。这样的伎俩我早就在祁树礼那儿领教过多次,我何惧于此?

果然,用过晚餐,在包间喝茶时,他开始亮出自己的底牌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黑丝绒盒子,不看里面的东西,就知道异常华贵,打开一看,又是璀璨的钻石,仿佛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在灯光下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我听见他用英文说:“Will you marry me?”(嫁给我,好不好?)

长沙一到秋天就阴雨绵绵,我在长沙待了四五天,雨一刻也没停过。这倒让我想起了西雅图的雨季,也是这样绵绵不绝,现在想起来,竟像是前世。

在水一方贴出“出售”的告示几天后,终于成交。不卖掉不行,否则无法偿还公司的巨债。真是很对不起高澎,尽管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但心里还是很不好受,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这么一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嫁给陈锦森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但是我不能!

这个男人果真是个厉害角色,拒绝他的求婚后,表面上他没有和我翻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但转过身他就让律师来通告我们,如果我们再不偿还债务,他们将放弃公司的经营,任其自生自灭。公司的员工没有一个愿意走,他们都是当年跟随高澎闯荡天下的,对公司的感情很深,尤其是英珠的去世,让他们更加不忍离去。集体商议后,我们还是只能妥协,偿还债务,否则公司肯定不复存在,那都是大家几年创业的心血啊。

我和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一起回的长沙,他处理在水一方出售的事,我则处理高澎的车辆等其他财产。房子降到底价成交后,我并不知道买主是谁,也不想知道,默默收拾着高澎的收藏品,装箱打包,忙了整整两天。

傍晚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疲惫得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英珠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醒来很久,耳边还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英珠的“三七”忌日,连忙跑到外面买了成捆的冥纸。晚上拿着冥纸到露台上烧,无论保安怎么敲门警告,我就是置之不理,我要超度英珠的亡灵,谁也拦不着。

夜已经很深,我还坐在露台的小板凳上,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放冥纸,跳动的火焰照着我的脸,温暖着我的心,就像英珠曾经的宽慰。虽然我已经无泪可流,可我还是想哭,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我从未像此刻怀念英珠的好,哪怕是她的拳头。

突然,客厅的过道里传来开门声,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门就被打开了。有人进来了,肯定是保安,我连看都懒得看继续烧冥纸,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啪的一声,客厅的吊灯被打开,我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的,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揉着眼睛看了看外面,进来的不是保安,是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子,诧异地看着阳台上我这个满头是灰的疯女人。

对方渐渐走近,我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简直不能相信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我心上的样子,只觉他又瘦了好多,瘦得只剩高高凸起的颧骨,眼神幽暗。足足有两分钟,我们傻瓜一样地瞪视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你……在给谁烧纸钱?”他放下行李箱一步步朝露台走来。

耿墨池!我在心底叫着他,真的是他!最最撕心裂肺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耿墨池,耿墨池……”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眼前的他才不会消失,永远都不会消失。

他隔了片刻,才说:“考儿,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微笑,“我还没死呢,你给我烧什么纸钱?”

我咬着手指,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泣,我只能哭泣,因为我根本不敢想象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见不到他,我背负的所有的痛,又说给谁听?今天才知道这是多么幼稚的事情,即使再次见到了他,我们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我跟他,还能拥有什么?

“别烧了,我有的是钱。”

他来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火光中死去活来的我,然后蹲下来,更近地凑近火光。他就在火的那边,我在火的这边,两张脸隔得那么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感觉却又是那么遥远,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

“Is that you,nut.”(是你吗,笨蛋?)

他在火那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