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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3)


我们是下午动身的,我找同事借了车,开得很慢,赶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感觉落日山庄又苍老了许多,墙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顶。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远了,正如我的爱情,也年代久远了,怕是再也难起死回生。

晚上,我跟安妮挤在一张床上睡。我们兴致勃勃地聊天,安妮除了讲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了很多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很快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是我们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难怪一见如故。

乡下的天气很糟糕,夜里又是风又是雨,到凌晨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头场大雪是在我住院的时候下的。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而窗外却是风雪交加,大朵大朵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顺着玻璃流淌下来,看上去像是哭泣的泪痕。

安妮半躺在柔软的靠枕上,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陷入回忆:“呵,这让我想起当年巴黎的那场雪呢。我从上海回巴黎,当时我哥跟叶莎刚结婚没多久,两个人一直是半分居状态,我哥经常夜不归宿,叶莎一个人守着郊外那栋空荡荡的别墅,我没有见她哭过,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不过我当时可一点也不同情她,我恨死了她,因为我从小就希望瑾宜能嫁给我哥,为此我做了很多傻事,甚至还逼着我哥发誓,这辈子非瑾宜莫娶,我哥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默认的。他很喜欢瑾宜,这种喜欢应该不单单是爱情,可能也有亲情,考儿,你不会吃醋吧?”

我笑着摇头:“不会,我也很喜欢瑾宜。”

“嗯,她确实蛮招人喜欢的,就是太老实,胆子也小,所以从小就被叶莎欺负。我一直很罩着她,为了她没少跟叶莎打架。”

“你这么不喜欢叶莎?”我从她的语气里一直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情绪。

“是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出身高贵嘛,家里很有钱,所以总喜欢在我跟瑾宜的面前摆谱儿,把自己当公主了。我就是看不惯她千金大小姐的派头,因为我的出身不好,我连我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懂事之前的记忆都留在了福利院。至于瑾宜,也是出身贫寒,自幼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生活,而她父亲不过是个调琴师,收入微薄,要不是我妈一直接济着他们父女俩,瑾宜根本上不了那么好的学校。这大概就是我跟瑾宜走得比较近的原因,同病相怜嘛。”安妮抚弄着我的头发,若有所思,“不过考儿,虽然我不喜欢叶莎,但是她毕竟死了,她这一生也蛮悲惨的,所以我也不希望她死后名誉受损。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哥……有他做人的原则,站在他的角度他没有错,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偏袒我哥,我是实话实说。”

我黯然道:“这事你就别说了,都到了这地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尊重他的选择。不过安妮,《LOVE》系列曲真的不是叶莎写的吗?米兰到底手上拿了什么东西让墨池这么忌讳啊?我听墨池说过,好像是什么手稿……”

“考儿,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我不说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亡者为大,我们就不要谈论这事了,我答应了我哥的。”与耿墨池一样,安妮对这件事同样很忌讳,她看着我说,“我哥为了平息这件事不惜跟米兰结婚,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无爱的婚姻,这次又重蹈覆辙,你可以想象他有多痛苦。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会走这条路吗?”

见我不吭声,安妮忙又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相册吧,很有意思的。”说着她翻身下床,捧出两大本影集摊到床上,一一指给我看。照片中的安妮俏皮可爱,眼睛从小就那么大,像个洋娃娃。我感觉她很幸福快乐,每一张照片她都是笑着的,永远穿着****花边的连衣裙,扎着纱质的蝴蝶结,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十岁时候照的,一两岁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我问她,她笑了笑,说:“我十岁才到夏家,之前的成长记录我一概没有。”

我欷歔不已:“那真遗憾。”

“我这一辈子的遗憾多了去了,我快乐,又好像不快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孩子,我应该是那边的,却来到了这边,我在这边总也忘不了那边,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边……”

“什么这边那边?”我听不明白。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个相爱的人结婚嘛。”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

“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早上醒来,银装素裹的山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跟安妮兴奋极了,起床就开始打雪仗,一直疯到吃午饭。安妮显然对山庄的记忆深刻,给我指认她儿时留下的每处印记。她在墙上的涂鸦,她儿时爬过的围墙,她跟耿墨池在院子里种的枣树,她都一一指认给我看。虽然被大雪掩埋,但我却无比眷恋地跟着安妮搜寻那些记忆,因为我知道这里也是耿墨池童年生长的地方,每个角落也一定有他留下的印记。听安妮说,耿墨池就是在这山庄出生的,他的父亲则是在山庄去世,骨灰就埋在后院的那株海棠树下。这让我很诧异,上次来山庄,我并未听耿墨池提及,我很好奇:“为什么埋在树下?”

安妮摊手:“我也不知道。”

那株海棠树想来很有些岁月了,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住,枝丫被大雪压得向下弯,而树底下也是深深的积雪,洁白无瑕。

我不忍踏足,因为地下埋着耿墨池的父亲。

吃完午饭,安妮出门去拜访附近的老亲戚,都是耿墨池母亲的娘家人。她本来要拉我去,可我因为上午在雪地里玩得太久有些受寒,又开始咳嗽起来了,安妮只得一个人去。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前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株海棠树,心情抑郁。安妮回来时已是傍晚,她说本来要在亲戚家里吃饭,但想到我一个人在山庄里就回来了,我笑着说:“你真有良心。”

“哈,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良心的人,瑾宜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心肝都是黑的?”安妮笑嘻嘻地搭住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闲聊。

聊了一会儿,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几乎全是相似的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冬日的湖,湖边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很空洞,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据安妮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户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耿墨池的母亲嫁到夏家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是除了对养母和耿墨池的疼爱心怀感激,安妮对她养父的三个儿子却心怀芥蒂。至于原因她并不愿详谈,她只说她这些年过得很混乱,她的生活就像一阵风,吹到哪是哪,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像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

“你真的不记得之前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完全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神情落寞。

“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我越听越心疼。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鬈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安妮四天后离开长沙返程回上海,临行前我陪她去了趟长青墓园,安妮说叶莎去世时她没能赶过来,去看看墓地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墓园同样是白雪皑皑,铅色的天空下,远山像一条洁白的玉带镶在天边,近处的山坡和树林也被白雪装扮成一个洁白的世界。举目望去,墓碑上均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是戴了顶白色的帽子,山谷间呼啸着狂风,天地除了风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安妮看到叶莎和祁树杰的墓碑并排而立,没有表示出丝毫的诧异,可能她并不知道与叶莎一同自杀的那个人就是祁树杰吧。就像耿墨池起初也不知道祁树礼就是祁树杰的哥哥一样,这场悲剧带给太多人伤痛,很多细节大家都是本能地在回避。安妮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叶莎,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很难过,她径直将事先买好的鲜花轻轻放到叶莎的墓前,又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覆盖着的积雪。站立片刻,她先是一声长叹,继而对着叶莎的墓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叶莎,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来看你。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来看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那次我们大吵一架,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说你死了也不想见我,我都不记得我们当时是因为什么事吵架了,可是你说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那次见面后不久你真的死了,而我始终不知道该不该来看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像我也不喜欢你一样,我们从小就彼此厌憎,看都不愿朝对方看,你老是骂我野丫头让我很愤恨,而我总是阻挠你接近我哥,也让你心怀怨恨。叶莎,你现在躺在地下该想明白了吧,你这一生的悲剧就是因为你爱错了人,你不该爱我哥,更不该嫁给她,你嫁给任何一个平常人哪怕没有我哥富有,没有我哥帅都会比现在的下场好。你知不知道你当时的选择毁掉的是三个人的幸福,你自己不幸福,我哥也不幸福,瑾宜更是悲惨,出了车祸嫁了个残疾丈夫……你看,每个人的下场都这么惨,你死了倒是解脱了,而我哥还在苦苦挣扎,他只剩半条命了还是不幸福,他又娶了个不爱的女人,你说当年我阻止你嫁给我哥到底有没有错?你若听了我的,何至于大家都这么惨?”

“今天站在这里面对你,我其实很悲伤,因为我不知道我哥还能活多久,连医生都没把握,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治。我只希望将来你们若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请你不要打搅他,就当不认识他一样,这辈子大家已经这么惨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唯愿大家都不认识。”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能遇上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可以不必美丽,不必聪明,不必富有,也可以不必有多成功,但你身边一定不能没有爱你的人。你这辈子缺的就是爱,希望来生可以弥补遗憾,我希望你幸福。”

“叶莎,你还恨我吗?”

安妮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表情平静,眼底却泛滥着悲伤。她转过身看着我,走上前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淡然道:“回去吧,你冻坏了。”

“安妮……”

“别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从今以后我希望我所有爱着的人都幸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包括你,考儿。”

回城的路上,因为路面结冰,我将车开得很慢。安妮坐我旁边,一直很沉默,看着车窗外朦胧的雪景出神。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中午,我们找了家酒楼吃饭,安妮依然不大说话,她开了瓶红酒给我斟满,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下午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气色能好些。”

我跟她碰了杯,一饮而尽。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叶莎吗?”放下酒杯,安妮突然问。

我看着她,摇摇头。

“因为昨晚我哥给我打电话,说他前几天梦见了叶莎,叶莎找他哭诉,说我们都不爱她,没有人在乎她,还说安妮到了湖南都不去看她,她很悲伤。我哥就叫我无论如何要去墓地看看叶莎,他说他去日本后可能再也回不来,我们都在国外,叶莎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可怜。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决定去墓地,谢谢你陪我去,我原以为你不愿意去的。”

我沉吟着没吭声,许久才说:“安妮,恨一个人恨到绝望的时候就没力气恨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都不愿意去想了。我很认可你说的那句话,如果有来生,我唯愿我们都是陌生人,在各自的轮回里平静地生活,没有眼泪,没有背叛,没有伤害,享受着平常人最最平常的幸福。”

安妮握住我的手,突然哽咽:“考儿,我必须求你,如果有来生,你可以和任何人成为陌生人,但一定不包括我哥。你知道我来长沙的时候我哥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他下辈子一定要比任何人更早地遇见你,你们只能是彼此的唯一,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今生对你的亏欠……”

“他并不欠我什么,安妮。”我异乎寻常地平静,“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难说谁对谁错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只要无愧于心,谁都不欠谁。至于来世能不能相遇,谁知道呢,今生的事都没办法把握,还谈什么来世,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