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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2)


趁这间隙,我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满眼都是刺目的白色,直觉这里应该是医院。原来我没死啊,窗户开了半边,有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苏打水味,这是医院特有的气息,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点滴瓶,我觉得鼻子很难受,这才发现我的鼻孔中插着氧气管,原来我是靠这个呼吸的。不仅鼻子难受,我觉得浑身都难受,特别是胸口,每次一呼吸都牵起撕裂般的疼痛,有一种强烈的咳嗽感,却咳不出来。

医生进来了,逐样给我检查各项生命指标。

樱之喜极而泣,在旁边哆哆嗦嗦地给人打电话,“嗯,她醒了,刚醒的……好,我知道,您过来吗?就过来啊,好,我等您……”

当樱之告诉我,我已经被抢救了几天几夜,昨天才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而耿墨池已经回了上海时,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考儿,忘了他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这是何苦啊?”樱之哭泣着,“耿墨池走的时候其实也不好受,他的情况看上去比你的好不到哪里去。第一个晚上陪护你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输液,他跟我说,他会把米兰带去日本不让她找你麻烦,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要我告诉你,他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他这辈子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嚅动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胸口的疼痛让我连呼吸都很吃力。

樱之抽出纸巾一边给我拭泪,一边说:“放过自己吧,这几年你说你过的什么日子,几次死里逃生,你想想你的父母,年纪那么大了,你真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次我都没敢跟你爸妈打电话,怕老人家受刺激。考儿,你身边还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祁先生也是几个晚上没合眼,你情况最危急的时候,他差点调用直升机把你送去北京抢救……”

“耿,耿墨池什么时候……走的……”

“考儿,你还问他干什么,他马上就要去日本定居。他已经跟米兰登记了,你死心吧!”樱之摇着我的肩膀,“你怎么还没清醒呢?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掉?”半个小时后,祁树礼赶到医院跟我说着同样的话。他站在床边双手握成拳状,像在极力压制着一触即发的情绪:“你的肺呛坏了,引起呼吸衰竭,虽然已经抢救过来了,但你一辈子都落下病根了,你还要怎样?他昨天跟米兰已经在上海登记,他们是合法夫妻了,现实摆在面前,你怎么就不能给自己一条生路呢?如果你真想死,那就等他死了后,你在他坟边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了。现在,请你好好活着,珍惜每一天的生命,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也属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没有权利说带走就带走!”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宁愿救死人也不肯救我,我就是要个说法而已。”我仍然是咬牙切齿,身子可怜地战栗着。

祁树礼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握住我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他去上海前把情况也跟我讲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我觉得他做得没错。虽然他太太已经死了,但死者也是有尊严的,甚至死者的尊严胜于活着的人,因为死者不会为自己辩解,没有感知,没有意识,那就更应该得到我们活着的人的尊重,这是一种人道你懂不懂?耿墨池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那样的决定,他要不跟米兰结婚,他太太叶莎的名誉就会毁于一旦,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倒是让我对他这个人刮目相看,这家伙还是蛮有情义的。至于米兰这种没有人格没有廉耻没有道义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等着看好了。考儿,答应我,再也不要做傻事,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来的,你太不理智了,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

祁树礼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清楚了,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听了。我转过脸望向窗外,阳光已经消失不见,天空变得阴霾,病房内可以清楚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和树枝扑打的声音,我听到祁树礼在旁边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雪,外面很冷,你要多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感冒,否则你的肺就很有问题了。”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来医院看我,阿庆、小宝都来了,周末的时候老崔和台里的其他几个领导也来到医院,安慰我好好养病,工作的事不要挂心。我知道年底电台很忙,我这个时候住院实在是不厚道,很是愧疚。高澎是几乎每隔一天就来看我,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的个人摄影展已经在筹备中了,有望明年春天开幕,他的很多哥们都在帮忙。“现在才知道朋友有多重要。”高澎如是说。我在高澎的脸上看到了罕有的激动,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摄影师了,这很让我高兴,也多少缓解了我内心的苦痛。

高澎现在反过来安慰我、鼓励我,每次来都讲笑话给我听,虽然我笑得不是很由衷,但好歹是笑了。祁树礼见状对高澎的态度也似有所好转,至少面子上不那么倨傲、目中无人了,有时候还跟他寒暄几句,因为每次高澎来我就会被他逗得呵呵笑,可是祁树礼来,我多半保持沉默。

这让祁树礼很是懊丧,“在你眼里我连个混混都不如?”有一次他这么问我。我当下就板起脸,斥责道:“请注意你的措辞,祁先生。”

祁树礼只能叹气,“我真是死不瞑目。”

出院后我暂时无法工作,医生交代我要安心静养,病情随时有可能反复,因为我的肺确实被呛坏了,稍不注意就会感染,会引起肺炎等一系列并发症。祁树礼为此专门为我配备了私人医生,随时待命,怕小四年纪小不会照顾我,还把樱之调到我身边,一方面帮忙照顾我,一方面怕我闷陪我聊天。可是樱之好像很忙,每次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走,而且很惦记着工地的账目,生怕有什么差错她负责不起,一来就不停打电话,给同事交代这交代那,每天还要赶回家给周由己做晚饭。我不好意思留她在这里,要祁树礼把她调回工地,祁树礼犹豫了两天就把她调走了,但不是回工地,而是安排她回公司继续负责管理人事档案。

樱之对此颇有些惶恐不安,以为是她工作出了纰漏,弄得我很过意不去。但祁树礼说只是工作上的正常调动,叫我不要担心。

这期间瑾宜多次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言语伤感,几次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我从她口里得知耿墨池将于元旦后带米兰赴日定居,她说得很小心,我只是不吭声,瑾宜以为我很平静了,其实她不知我在电话的这端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瑾宜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妹妹回国了,可能会去看你。”

“我不认识他妹妹。”

“他妹妹也是我同学,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怎么会来看我呢?”

“可能墨池有些事情需要她向你转达吧。考儿,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恨他,这次去日本他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回来的呀。”瑾宜说着在电话那边泣不成声,“他跟米兰结婚是有协议的,他要求米兰在他去世后不得找你的麻烦,并且对于叶莎的事情要永久沉默,否则米兰就无权继承遗产,具体细节我知道的就这两点。考儿,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这么做,他对他爱的人都是很珍视的,包括对你,如果你看了他的遗嘱你就会明白,他有多爱你。从长沙回来的头几天,他天天跑来我这里跟我诉说对你的忏悔,我跟他一起长大,我从未见过他那么伤心,他就剩一口气了,考儿,原谅他吧,求你……”

此刻我正坐在卧室的躺椅上,透过落地窗,可以望见对面的在水一方。夜色下,那栋白色的建筑寂静如坟墓,屋旁的花园里亮着两盏路灯,可怜那两株我很喜欢的玉兰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乎就要拦腰折断。我久久地看着那两株在狂风中挣扎着屹立不倒的树,忽然就释然了,树且有尊严,更何况人,也许是我太考虑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他内心的苦痛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瑾宜,我不恨他了,这是我们的宿命,我恨谁都没用。就这个样子了,算了。你如果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在给自己准备墓地的时候,在旁边给我留个坑。这辈子我们是没办法在一起了,我希望将来若去了地下可以跟他做个伴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瑾宜?”

“考儿!”瑾宜大哭。

不久祁树礼回美国处理公司的事,没有了每日例行的问候,我清静了许多,越发释怀了。一个人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多事情慢慢沉淀,我忽然很茫然,不明白曾经那么执著追求的东西怎么到最后面目全非,傻啊,真是傻得不行。而回过头再去看我们经历的那些事,其实我们不过是在重复着一些伤害,期待、失望、疼痛,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好在我已经决定放手,因为我已经深刻领悟到,爱情其实未必就有结果,它只是证明你曾经和某个人在某段时空里相遇过,这就够了,不是吗?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很是抢眼,栗色的鬈发垂至胸前,显得很有风情。特别是一双大眼顾盼生辉,如同宝石,让她整张脸都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她见我进来,起身款款笑道:“你好,我是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你,你好。”我局促地点点头,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上前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一直听我哥提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安妮,我也经常听墨池提起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看我。”

“我过来帮我哥处理些事情,来看看你是应该的。”她亲热地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你身体还好吧,感觉你好瘦,穿这么多都显瘦。”

我的确穿了很多,脱下羽绒服,里面还有件小夹袄。自从住院我的身体就格外虚弱,非常怕冷,祁树礼每天都叮嘱我进补,给我买了很多昂贵的补品,都没办法让我恢复到从前的红润健康。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回家的原因,如果爸妈见了我这个样子,一定又会问前问后,我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他们,连给他们打电话都是强打精神。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安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互望着对方,她的眼睛好大,长而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酷似奥黛丽·赫本,只是鼻子不够高挺,有点小家子气,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妩媚,因为她的嘴唇是很浑厚饱满的那种,性感撩人,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着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她的眼睛纯净如天使,嘴唇却是一种与纯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风情,这样的女子打动男人不奇怪,但能让同样是女人的我也为之怦然心动就不简单了。

“果然是气质非凡!”安妮显然也在心里将我审视了一番,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难怪我哥这么喜欢你,你比那女人可强多了。”

我低下头陷入沉默,心里压过滚滚的乌云,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安妮很聪明,起身从沙发边的行李袋里拿出很多东西,不露痕迹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这些都是瑾宜要我带给你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要记得吃哦。瑾宜本来也要来的,但她诊所的工作很忙,走不开。”安妮从众多的礼物中抽出一条红色格子的围巾,“这是我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谢谢。”围巾是羊绒的,非常暖和,我爱不释手。

“这是新西兰特产的羊毛做的,还不错吧。”安妮见我喜欢很开心。

“嗯,很柔软。”相处不过片刻,我已经被安妮直率的个性吸引,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好像我们是多年的老友,此时不过是久别重逢。我问她:“你是从新西兰过来的?”

“没错,我在新西兰过的圣诞。”

“沈阿姨还好吧?”

“挺好的,我妈老夸你,我哥也老提起你,让我对你一直很好奇。”安妮支着下巴打量我,“你真的很好看,跟瑾宜是一个类型的,都这么秀秀气气。你不知道吧,我跟瑾宜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哦,我们亲如姐妹!”

我一下来了兴致:“那能跟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当然可以啊,我们的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只要你不嫌烦。”安妮果然是率真,丝毫没有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做作,而有关她跟瑾宜以及耿墨池的过去,用她的话来描述其实并不复杂。安妮自小被耿墨池的母亲收养后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得到了耿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何瑾宜,瑾宜的父亲跟耿墨池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大人走动得勤孩子们自然也就玩在了一起,而叶莎的父母跟夏家(耿墨池的继父姓夏)是世交,叶莎还曾一度在耿母的指导下学习钢琴,所以叶莎也从小跟耿墨池相熟。只是耿墨池并不喜欢叶莎,好像是根深蒂固的,从小就不喜欢她,反倒是跟胆小腼腆的瑾宜很要好,把瑾宜当妹妹一样照顾。

后来耿母跟随丈夫移居新西兰,把安妮也带了过去,不久叶家也移民新西兰,两家人在惠灵顿住得很近,关系比在国内更好了。耿墨池当时已经成年,并未随母亲去新西兰,而是一个人远赴法国留学,几年后叶莎也追随耿墨池到了巴黎。叶莎的心思两边家长都很清楚,她从小爱慕耿墨池,两边的家长都在撮合他们,只是耿墨池对此事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没有直接拒绝,大约是顾全叶莎和两边家长的面子。当时耿墨池已经是声名远扬了,其间他回国了一次,安妮说,不知道那次回国发生了什么,耿墨池一返程回巴黎就跟叶莎匆匆结婚,让家人都很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安妮。

安妮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因为我当时也不在国内,这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不过就是在我哥从上海返回巴黎的那天,瑾宜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而送她去机场的是她的哥哥,不是亲生的,是她母亲第二任丈夫的儿子,叫于连,是个中学老师。车祸让于连失去了双腿,瑾宜为此非常内疚,一直默默照顾着于连,日久生情吧,后来她就嫁给了于连。”

“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一直很遗憾,我哥当时怎么没娶瑾宜而娶了叶莎。你可能不知道,我哥那次回国是准备把瑾宜接到巴黎去的,因为瑾宜当时刚刚丧父,我妈还有我哥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边生活。你想也想得到,我哥接瑾宜去巴黎心里肯定是有打算的,他在巴黎为瑾宜安排好了一切,为她找好了学校,安排了住处,吃的用的穿的,包括保姆全都请好了,谁知道他们最后竟然没在一起。唉,如果他们当时结婚就好了,后面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起码叶莎不会死。虽然我从小就不喜欢叶莎,不过她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我哥待她一直很冷漠,婚后多年他们都没有小孩,我哥拒绝生孩子,因为没有爱嘛,所以不想生。”

一说到孩子,我就低下了头,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我真后悔,如果我当初没有做掉那个孩子,起码给耿墨池留下了一脉骨血,将来哪怕他不在了,他的生命仍然会在他的孩子身上延续,而我竟然那么残忍,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我不怪他恨我,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些日子我经常会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半夜梦醒,枕畔都是湿的,这种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墨池,对不起。

第二天,我带安妮去火宫殿吃臭豆腐,又带着她到城里转了转,让我意外的是安妮并不是第一次来长沙,她说中学放暑假时耿墨池带她来过。安妮建议:“我们去落日山庄看看吧。”我当即同意,因为我也很想去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