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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1)


我又住院了。耿墨池去日本后不久,我被呛坏的肺因感冒再度感染,先是高烧不退,然后是咳嗽,呼吸衰竭,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才出来。这时候一年又到了头,父母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要我无论如何回家过年,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说:“萍萍啊,我们都快记不起你长什么样了。”可是我前脚进家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过来,他一个电话打给我,说他也来了,给两老拜年。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妹妹在新开张的一家大商场购物,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骂了句“你有病啊”就挂了电话。谁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进家门时,祁树礼正端坐在客厅和父母相谈甚欢,见我进来,此君彬彬有礼地站起身对我点头微笑:“新年好啊,考儿!”

接下来的几天,他频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礼又是拉家常的,俨然一副白家准女婿的姿态。加上他场面大,出入豪车,到哪都是保镖相随,在小城最豪华的银湖酒店一顿饭吃掉七八千元眼睛都不眨,其派头在这座封闭的小城来说绝对登峰造极、万众瞩目,我家住的那个破旧的家属院子顿时炸开了锅,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猜测白家老大不知钓了个什么大款,这么大的架势!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我忍无可忍,在一次晚饭后出酒店时拦住祁树礼,“你觉得你这样我就会接受你吗?”

“你有这样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树礼眼睛望着天答非所问。

“你简直得寸进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祁树礼眼睛还是望着天,还是答非所问,“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动得想落泪,在国外漂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考儿,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没答理他。

可是我低估了这家伙的耐心,那些天无论我到哪,他总是跟着跑。我呢,难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学一个接一个叫我出去聚会,或吃饭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归,比上班还忙,祁树礼不仅是超级跟班,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买单。但他很少参与我们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他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他对我的过去极感兴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么事情都抖出来。我上课时偷看小说,课堂上念作文时公然把写给老师的情书拿出来朗诵,跟早恋男友在校长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期末考试前爬进办公室偷卷子发给班上同学,我的出格,我的玩物丧志在他们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迹。祁树礼对此竟很欣赏,那天回来的路上,他就笑着说:“你真是很调皮,真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的光荣历史。”

我白他一眼没吭声。

“很像我的妹妹小静,”祁树礼忽然说,“她也跟你一样,总是惹得老师到家里来告状。”

我又白他一眼,他还忘不了他的那个小静!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领养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开玩笑说,“没准她就是你那个不见踪影的小静呢。”

“是吗?有这种可能哦。”祁树礼开着车一脸的漫不经心,完了又说,“明天别去外面吃喝了,我带你去个我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这小城住了二十几年,应该还是很熟悉的,但他带我去的地方我确实没去过,在城乡结合地带,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菜园,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非常质朴的原野气息。祁树礼领着我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静。我不明白他怎么带我来这种乡野地方,难道他是要带我拜访什么人吗?果然,在一个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脚步。我打量四周,发现眼前是几间泥墙红瓦的平房,房子被一个小小的院子围着,院里种着两棵老桂花树,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没有树荫的一角晒满红辣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米汤水浆被单。

“我就在这出生,在这长大。”祁树礼说。

我诧异地瞪着他,心里在想以前祁树杰怎么没带我来过,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里的。祁树杰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阿杰没带你来过吗?”祁树礼察觉到了我脸色的变化。

“他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这里有他的过去,他宁愿将他的过去带进坟墓也不让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别怪他。”

祁树礼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他的兄弟。而那老妇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祁树礼,连忙扔下手里的活直奔过来。

从老屋里出来,祁树礼意犹未尽,继续带着我散心。我们沿着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过山穿过一片密密的丛林后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什么地方啊,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地,遍野的小花,吹着呼呼的山风。

“怎么样,美吗?”

“这是哪?我在这城里住了二十几年,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是个山谷,你没发现吗?”祁树礼走进及膝的草丛。我认识那种草,当地人叫它茅柴草,没有煤火没有燃气的时候,人们就用它做燃料烧水煮饭。那种草可以长到半人高,草的边缘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道口子,很疼。现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黄了。

“这里叫仙人谷,听老人们讲这里曾经住过一个老神仙,前面还有个仙人洞呢,传说那个老神仙在这山谷修炼了千年,每次练功作法就会狂风四起。现在这个老神仙还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这山谷一年四季都刮着很大的风,即使山那边树叶纹丝不动,这里依然起着风,而且风里夹着细细的花籽儿,一吹进眼睛里就很难出来,总要揉得你满眼是泪,据说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乡的缘故……”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山谷里度过的。”祁树礼边走边说,感觉已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候,阿杰和小静都还小,也最喜欢到这山谷里玩。小静最调皮,总藏到很深的草丛里让我们找她……我们没有一次找到过,每次都是她被草里的蚊虫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来……”

等等,我的心里开始起了波澜,小静?山谷?好像有人跟我提过这样的话题!“这里风好大……”我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祁树礼的背影。

“是很大。”祁树礼却并没有停下来,像说着梦话一样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这里的风一直在我心里吹着,从来就没停过,阿杰和小静的影子总在风里若隐若现……我记得那时候小静特别爱美,每次来山谷总要戴顶帽子,我们说过她很多次,山谷里风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听……”

我瞪大眼睛,感觉血直往头上涌,心跳骤然加速,帽子?风?

“不过小静很聪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缝了根皮筋,这样戴着的时候就不容易被风吹走了。她戴着那顶帽子的时候别提有多美,像个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断了,一阵风刮过来,那顶被小静视作生命的草帽飞走了,她拼命地哭。我跟阿杰追着帽子赶过了一座山还是没赶上,小静难过了大半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顶帽子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

我挪不动步子了,山谷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剧烈跳动的心脏冲破胸膛,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不会有这么巧的,决不会,这种巧合只有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从那以后,小静就变得不快乐起来,当然这也可能是渐渐长大的缘故。为了怕她伤心,我们再也没带她来过这山谷,可是她却瞒着我们自己偷偷地来,仍然毫无希望地寻找那顶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几次天黑了她没回家,是阿杰把她从山谷里背出来的,每次背回家的时候,她都已经睡着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叶划伤的血痕,一条条的,格外触目惊心……”

“那顶草帽有着很阔的边沿,”我照着安妮的话说了起来,“帽子上系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颜色却越来越深,先是浅米色,慢慢地变成黄米色,丢失的时候它都接近浅咖啡色了……”

祁树礼电击般猛地回过身,赫然盯着我,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顶帽子,还是你见过小静?”

“哦,是这样,我看过树杰写的一篇东西,类似散文之类的,所以……猜想他文章里写过的那顶帽子应该就是说的这顶。”我信口胡诌,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树礼狐疑地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静不成?”我瞪他一眼。

“对,你怎么可能是小静呢?”他总算放弃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目光投向山谷远处的树林,“丢失了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小静就像那顶帽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已经用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我甚至还怀疑过,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别胡说,当然在这个世上。”我毅然打断他,“她肯定是待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树礼点点头:“希望她能过得好,那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天应该不会对她太苛刻。”他仰望苍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欢他的这种表情,那么哀伤,却又泛着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对自己的亲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并非与生俱来。

离开山谷回到那间老屋时,太阳已经西下了,院里的两株老桂花树在夕阳下异样地宁静安详。我盯着那两株桂花树心里翻江倒海,安妮也说过她儿时住过的房子前有两株桂花树。现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个从小被人送来送去的可怜的小女孩,那个受尽生活凌辱如今漂泊四方游戏人生的美丽女孩,那个名字叫做安妮长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静啊!

回到家,我觉得很累,连日来的吃喝玩乐让我的胃极为不适。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就跟父母说想回长沙。父母还想留我多住几天,我就借口说电台那边在催必须赶回去。祁树礼在一旁听见也没表示什么,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装革履地来到我家,郑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说:“伯父伯母,我今天来没别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儿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征求二老的意见。”

“什么事啊?”父亲笑着问。

“我想跟考儿结婚,我向二老提亲……”

我一个人回了长沙。祁树礼比我先走,被我骂走的。他跟我父母提亲,我当即就翻了脸,祁树礼颜面尽失,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临出门他狠狠盯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多说,那一眼却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现在想想,我有点后悔泼他的面子,再怎么样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应也不应该在父母面前让他下不了台。我隐隐觉得,这回祁树礼不会轻饶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水云天,隔壁的近水楼台房门紧闭,不见有什么动静,当即就放心了许多,心想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这时候接到高澎的电话,说他的摄影展马上要开幕了,邀请我当嘉宾。我欣然应允。两个礼拜后,展览如期举行,很不凑巧,那天我刚好有档节目走不开,因此未能出席开幕典礼,但我之前已经从高澎那里拿了好多门票送给同事,希望他们都去捧场。高澎也在给周围的人送门票,连祁树礼都送了,我说送给他干什么,高澎说邻居嘛,当然得送。他还说,开幕的那天他不去,我问是他举行的摄影展,他不去怎么行。他说他没勇气,但已委托了几个要好的哥们到时候帮着应酬。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根深蒂固的自卑,一点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洒脱,越到后头越胆怯,最后连展厅的布置也是那帮哥们帮着弄的。

开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里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联系,想问他摄影展的情况,可是电话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摄影展不成功,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里抽闷烟去了。而事实是,摄影展空前成功,很轰动,轰动的不是展览本身,而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体肖像,尽管只露出了背部,但却全城皆惊,因为那幅人体肖像是本省的一个名人,某电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报纸、网络铺天盖地全在头版头条报道了此次惊世骇俗的裸露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疯了似的给高澎打电话,高澎比我疯得更彻底,他说展厅的布置是交给他哥们办的,那件作品他本来是拿出来单独放着的,结果在搬运作品到展厅的时候,被误搬了过去……

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神经病啊,这么隐私的东西你居然拿去展览!当时不是说好了我要留着老了看吗,谁叫你拿出去的啊?”

“对不起……”高澎除了“对不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那件作品以艺术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当时拍这张照片时,我背对着照相机,只露了个侧脸,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照片冲印出来后我去看了一次,很唯美,放现在来看根本就不算个啥。但在当时就不得了,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从此改写。果然,当天我就被电台停职,勒令回家写检讨。台长老崔在会上铁青着脸,这一次他没有保我,也保不了,因为我“败坏”了电台名声。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虽然以前也经常“出名”,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凡事只凭一时兴起,头脑一发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此吃亏上当了不知多少回还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趁着年轻拍一张这样的照片留着做纪念,等将来老了看,一定会很有意义。我从小就是个感性的人,把什么都想得很美好,却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么单纯。这张照片如果是个普通的模特来拍,放在展厅里也就是赢得几句赞美而已,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引来排山倒海般的非议,因为我不是个普通人,是公众人物,拍这样的照片简直是有违伦理,“毒害”青少年,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来电台接我回家的人竟是祁树礼。毫无疑问,他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摄影展的当天他并没去,据说是把票给了手下的人,就算手下的人没告诉他,报纸、网络肯定也会告诉他的。

坐在祁树礼的豪华大奔里,我一语不发,他也是。但他的样子很骇人,绷着脸,眼睛也没看我,额上青筋在很克制地轻跳。到了水云天,他就没理由克制了,冲着我大吼大叫,凶神恶煞的样子恨不得把我撕碎,我以为他起码会扇我两巴掌,但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晚上下起了大雨,祁树礼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烟,脸色阴郁。小四放了水,我上楼洗澡,洗完澡进卧室蒙进了被子,当自己已经死去。祁树礼进来了,他已恢复平静,但神色疲惫,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眼睛里是冷冷的痛楚和失落。

“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活得开心?如果堕落能让你开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堕落。我带你去美国,那里是堕落者的天堂,你想怎么堕落都可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跟高澎这种人渣鬼混?你就是这么糟蹋自己的吗?”

我瞪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淌在了枕边。

他站起身,走到我床边,满眼泪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果没有人爱你,我可以给你爱,我的爱只对你敞开,你为什么宁可拒绝我的爱也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他就那么值得你付出吗?甚至可以让你为他堕落,为他作践自己吗?”

“他”指的是耿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