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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上帝的小仆人(1)


午餐祁树礼没在家吃,出去应酬了。我吃不下,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明明隔着密密的树林看不到山坡下的湖边,可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边。我知道他不敢上来,我也不敢去看他,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却像隔了天涯。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Monica打电话过来,要我去她新搬入的公寓玩,说崔英珠也在那里。她们是我在西雅图的朋友,在西雅图大学认识的,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疯。Monica是法国人,去年从西雅图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法资公司当翻译,崔英珠来自韩国,是学设计的,还在学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因为性格相投,又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感兴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快乐。跟着Monica我学了不少法文,日常口语是没问题的,而英文学了两年还是半生不熟,我一开口说英文她们就笑,我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大概很少有人听得懂。崔英珠则经常给我们做泡菜吃,但她一点也不像传统感觉上的韩国女人,性格火暴,非常泼辣,动不动就以拳脚说话。三个人中属Monica最优雅,又会打扮,女人味十足,每次从法国回来就给我们带香水,在她的影响下我和崔英珠都喜欢用香水。而我隔三差五地就托人从中国带小礼物来送给她们,也很得她们的欢心。

Monica新搬入的公寓就在议会山大街,跟我这儿隔得不远,不用坐车,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到。我一进门,她们就抱着我又亲又吻的,英珠更是掐住我的脖子将我顶到墙壁上,质问我为什么几次都放她鸽子。我的天,不是说韩国女人温柔贤惠吗?怎么我遇到的就跟个母夜叉似的。我见她掐我的脖子,索性一脚踢过去,因为进房间前已经脱了鞋,我的杀伤力不大,她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放倒在地,两个人在木地板上“打”了起来。自从认识这个死丫头,我受其影响已经有了严重的暴力倾向,两个人经常说不了几句话就“动手动脚”。

Monica的新公寓很漂亮,木地板,全景的落地大窗,欧式家具,法国人的浪漫在Monica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一般来说,浴缸是放在浴室的,可是这位大小姐竟然把浴缸放在卧室,我和英珠问为什么这样,Monica用法文回答说:“哦,亲爱的,谁说浴缸一定要放在浴室,你们不觉得放在卧室里更有情调吗?”

我和英珠一起摇头。

“想象一下啊,”Monica循循善诱,“当我跟波克约会的时候,我在浴缸里洗澡,他躺在床上欣赏,他可以看到我,我可以看到他。可以在床上,也可以在浴缸里,该是多么的浪漫激情,告诉你们,我就是看中了这个浴缸才搬进这套公寓的。”

原来如此!英珠倒没什么,我却是脸红心跳。Monica的男友波克是挪威人,做钟表生意的,我见过两次,印象就是这老外话多。跟他见面,千万不要跟他扯闲话,否则你就将领略到什么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尽管大多数话我听不懂,仍要礼貌地不停点头,还要面带微笑。当然我说的话他也很少听得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是英文,刚学不久,没说几句波克就用法语问Monica:“亲爱的,她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这个段子到现在都被她们笑话,没事她们就拿出来晒晒。耿墨池也一样,一听我说英文就皱眉,要么就咳嗽,总之是非常痛苦的样子,因为怕他的心脏承受不了,我很少跟他说英文。而我和Monica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则是什么话都说,英文、法文、韩文、中文,热闹得跟开联合国大会似的。这天下午我们先上街采购一番,回来就在公寓里煮东西吃,顺便喝了点Monica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三个疯女人光着脚,拿着酒瓶围着打转转、跳舞、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场。

我想我是喝多了点,摇摇晃晃地摸到湖区的家时,还没进门就跌倒在花园的草地上。草地上很软很舒服,满天都是星星,我就势便睡了过去,蒙胧中身边传来说话声,首先是朱莉娅的,“Sir,Sir,come here. Miss Cathy is here!”

“Cathy,Cathy,醒醒!”有人拍我的脸,好像是祁树礼。接着我被抱了进去,怎么上的楼,怎么睡到床上去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早上醒来,满室都是阳光,头有点疼,记忆也一点点地回来了。心里顿觉有点悬,昨晚喝酒喝到那么晚回来,祁树礼肯定不高兴,平常我怎么胡闹都行,但就是喝酒这一点他很不喜欢。我忐忑不安地洗漱完,下了楼,耿墨池已经静候在沙发上了,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衬衫,白色的裤子,儒雅高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雇主祁树礼就坐他旁边,冷着脸,自顾抽烟,看到我下楼,脸色更难看了,“我以为你起不来了,喝成那样,今天还用学琴吗?”

“当然要学。”我还没说话,耿墨池先说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让我的学生偷懒!”说着起身走到钢琴边,指着琴凳说:“过来,把我前天教你的曲子弹一遍。”

完全是一副命令的语气,不带半点情感。

我乖乖地过去坐到琴凳上,揭开琴盖,也不敢看他,直接弹了起来。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弹。坐在我们身后的祁树礼也没有出声,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背对着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仍然可以感觉他尖锐的目光从背后刺穿了我的胸膛。气氛有些僵。

我偷眼看耿墨池,他眉头紧蹙,脸上也是僵僵的。但是他很有耐心,弹错了的时候,他并不是像往常那样敲我的脑袋,揪我的耳朵,而是手把手地纠正,说话轻轻的,询问的眼神很温柔,让我有些不适应,也让我感觉到彼此难以言语的悲伤。

忽然觉得很屈辱,身后那双眼睛让我如坐针毡。今天不是周末,他怎么不上班呢?他是故意监视我们的吗?我觉得祁树礼有点过分。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看到耿墨池的脸色有些发白,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吃药,连忙吩咐朱莉娅赶紧拿水来。

“你怎么样?快点儿吃药吧。”我拿过朱莉娅手里的杯子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杯子,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药,我注意到他的手都在抖,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我愣愣地看着他吃药,心,痛得滴血。

可是他刚吃完药,放下杯子,气都没喘过来,祁树礼就下逐客令了,“好了吗?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语气冰冷似铁。

耿墨池尴尬地起身告退。他脸色还是发白,脚步有些凌乱。

“我送你吧。”他的样子让我很担心。

“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厅,落地窗外,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无力地晃动着。我也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泪水在眼中打转。

“不必这个样子吧,生离死别似的。”祁树礼冷冷地看着我。

我横了他一眼,“他是个病人!”

“是吗?那我呢,我算不算是个病人?”他的目光像刺,很不客气地扎在我脸上,“从爱上你的那一年开始我就病了,一直病到现在,你什么时候用过如此动人的眼神关注过我的病情?”

“什么眼神?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刚才看他的眼神,让我很难受……”

“我现在也很难受!累了,我上去休息!”说完我就气呼呼地上楼,他在后面又冷冷地扔了句,“爱情是自私的,考儿……”

他又叫我“考儿”,而不是Cathy!

我明白他的感觉,叫我“Cathy”的时候我活在现在,叫我“考儿”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过去。其实他不懂的,既然他认为他的爱是自私的,他应该想到我对耿墨池的爱同样也是如此,那就像是长在心里的刺,已经连着肉了,疼痛,却拔不出来,我如何还能再爱别人?

晚上,祁树礼见我一天没理他,似乎想修复我们的关系,****后搂着我对我格外****。我反应冷淡,整个人木木的,后来干脆用背对着他。

“考儿,别这样……”

“他时间不多了,身体已经是那样了,还能怎么着?”我哽咽,把被子揪得紧紧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控制不了嫉妒的心,我真的很嫉妒他,我恨我为什么不是他。”他伸手扳我的肩膀,试图让我面对着他,我拉开他的手。他不管了,直接抱住我,“考儿,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真的很爱你!”说着动情地亲吻我的脸颊和耳朵,呼吸亦变得急促……

他起身去浴室的时候,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枕旁。很快他就入睡,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体力不及以前了。而我还醒着,身体的痛,远不及心里的痛。也不知是何缘故,现在每次跟他亲热我都会感觉很痛,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的。耿墨池出现后,我无法将自己的心从他身上拉回来,再面对祁树礼,我只剩具干涸的躯体。

夜已经很深了,我还是无法入睡。他的鼾声让我心烦意乱,于是起身到阳台透气。阳台上的风很大,天上没有月亮,远处湖岸的灯火却还在闪烁,照亮了半边天。目光收到近处,突然,我发现在楼下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个人,路灯照在他身上,看不清脸,却可以看到他比夜晚还寒冷的寂寞。我知道是他,捂着嘴差点哭出声。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目光穿越沉沉黑夜抚摸我的脸,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他独有的薄荷烟草的味道。是的,他在抽烟,烟头微弱的亮光像他可怜的心跳,在夜色中格外刺痛我的眼睛。我朝他打手势,要他离开,风这么大,他怎么还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对我的手势无动于衷,直直地看着我……

清晨,祁树礼去公司了,我连早餐也没吃,就来到马路对面的长椅边感觉他昨夜留下的气息。椅子下边一堆的烟头,我粗略地数了数,不下二十个。烟头上肯定有他的气息!我掏出手绢,将烟头一个个捡起来,包好,放入口袋。

每天他都准时来上课,决不多作停留,只有两个小时。他教得很认真,我也学得很认真。祁树礼再没有在场“观看”过,我们想都没想过有什么越轨之举,事到如今,我已经很满足了,每天都能相处两个小时,感谢上天还这么仁慈。

他每次走后,总会在烟灰缸里留下几个烟头。我总是偷偷地将他的烟头收起来,藏到一个铁质的首饰盒里。我如此珍惜他留下的东西,就是想多留一点他的气息。有一天他真的走了,这些气息可以成为我最昂贵的“氧气”,让我可以继续呼吸,坚强地活下去。对我而言,那些烟头胜过这世上任何华贵的珠宝,胜过我曾经所有的珍藏。

祁树礼见我们一直很“规矩”,对耿墨池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有时候他在家,上完课还会跟耿墨池聊几句,偶尔还会留他吃饭。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我很少有插嘴的份,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们是多么融洽的挚交。

那天,我又拿出那个首饰盒,打开,跟往常一样数里面的烟头。我想我是真的病了,守着这一盒烟头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凭着这些烟头就能留住他吗?

“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祁树礼的声音。

我吓得赶紧盖上盒盖,惊惧万分地把盒子抱在胸口。

“没,没看什么。”我竭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

“那你慌什么?”他充满疑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了首饰盒上,“可以给我看看吗?”

“没什么看的啦,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些首饰……”

“给我!”

“Frank!”

“给我!”

我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但这明显更加刺激到他,他不由分说就过来抢,力气很大,一下就抢了过去。在打开盒子的一刹那,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和他完了!

“这……是什么?烟头?谁的烟头?”他诧异地瞪着我。

我低下头,不做声。

“说!”

我还是没出声。

他颤声逼出两个字:“……他的?”

什么都明白了!他抱着那盒烟头脸色发白,这个时候什么解释都是无力的,他愤怒到极致,猛地摔下盒子,烟头顿时撒了一地。这下刺激到我了,“不!”我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去捡那些烟头,一边哭一边捡。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留下一点他的东西,给我卑微可怜的爱情留一点点纪念,我做错了什么?

“不许捡!”他居高临下地冲我吼。

我没听他的,流着泪还是一个一个地在捡。

“我说了不要捡!你听见没有,不要捡!”他已经是在咆哮了。

我顾不上,眼里只有这些烟头。这是他唯一可能留给我的东西,哪怕爱情已经死去,让我怀念他曾经的存在也好啊。

祁树礼暴怒。

他抬脚就去踩那些烟头。我尖叫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烟头碾碎,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求他不要踩,他一脚踹开我,踩得更凶了。眼看地上的烟头顷刻间成为粉末,我也失控了,尖叫变成惨叫。

最后一个烟头在床边,我和他同时看到了,同时扑向那个烟头。我快一点点,手抓住了烟头,可是他的脚却踩在了我的手上。

“松手!”他恶狠狠地冲我咆哮,眼睛通红。

我趴在地上,倔强地抬眼看他,就是不松手。

“我叫你松手!”他完全变得陌生,穷凶极恶的样子像要吃人,咬牙切齿,没有一丝的怜悯,我几乎听到了指骨碎裂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哭,都说十指连心,可是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只看到殷红的血从他的脚下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地毯,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早上,耿墨池照常来授课。

我下楼,一声不吭地坐到了钢琴边。想必我的脸色见不得人,他皱着眉头打量我,“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连忙掩饰,“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对我的话半信半疑,“把前天那首练习曲弹一遍。”

我坐着没动。

“没听到吗?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我颤抖地伸出手,右手几乎抬不上来,指头全是乌青。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这个样子也叫没什么?”他举着我乌青的手,眼神绞痛,“你知不知道对弹钢琴的人来说,手就是命?”

“我没有这个命,成不了钢琴家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

“考儿!”

老天,听清没有,他又叫我考儿了!来西雅图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这世上只有他的呼唤才能让我如此沉醉,又如此心碎,我愿意为他受任何的罪。

“墨池!”我抓住他的肩膀,泪如雨下,“带我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哪怕让我跟你一起去死,也请你带我走……”

“别说傻话了。”

“不,墨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将你从我的生活中抹去,每次差点成功,最后还是发现我不能没有你,离开你,我会死的!”

“考儿听我说,我是个男人,虽然算不上是好男人,但为人基本的原则还是有的。你现在是他的人,如果我带你走,那我将自己的人格置于何地?况且你也知道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了,一年后呢?你怎么办?跟我一起死吗?不,考儿,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好好活着,为你自己活,也是为我活……”

“不!”我扑进他的怀里,箍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墨池,我不信医生的话,他是吓唬你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你应该知道的,墨池……”

“考儿!”他也动情了,搂紧我。

我们两个苦命的人,爱得如此卑微,上天连最后相伴的岁月也不给我们,哪怕是把我们扔到荒无人烟的旷野,只要能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他怀里,也好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他的怀抱更温暖,他的气息,他的心跳都会是我最好的祭奠。然而,我忽略了,我们不是在旷野,我们是在西雅图祁树礼的豪宅,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就在我们身后……

“你们在干--什--么!”

耿墨池进医院的事,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他的助理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就知道会这样,祁树礼大骂耿墨池的时候,完全没把他当个病人,他的心脏不能受一点点的刺激,当时脸就白了。我哭着哀求祁树礼别再骂他,结果被扇了一巴掌,到现在我的半边脸都是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