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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西雅图不眠夜(5)


祁树礼当时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个白痴,表情分明是不信任。忽然他冷笑了起来,笑得很怪异:“我的考儿,Cathy,要我怎么说你,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脑子也不会这么不好使吧,你真的相信他破产了?”

我急了起来,争辩道:“是破产了,他没地方住,只能住船上,身上穿的也都是旧衣服……”

“哈哈……”祁树礼大笑。

“你笑什么,他落魄了,你很高兴吗?”

“落魄?落魄会住船屋?你知道那船屋有多贵吗?”

“是他租的,又不是他买的,而且他还不让我上去,说里面很寒酸,怕我见了难过……”

“寒酸?”

“是的,下午买东西他都是刷的我的卡,他……”话没说完,我就打住,嘴巴张着,我说什么?刚才我说什么?

祁树礼脸上的笑容说没就没,眉心都在跳:“好啊,真是不错,穿着我的衣服,带着我的女人,刷着我的卡,他可真是寒酸啊,这辈子我怎么会碰上这么个克星?明天我就带你上他的船屋瞧瞧,看他有多寒酸!”

第二天是周末,祁树礼没有去公司,一用过早餐就带我上耿墨池的船屋。天还很早,湖区一片宁静,湖面弥漫着薄薄的水雾,三三两两的鸳鸯在水中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依偎****,好像也是刚刚睡醒。耿墨池的白色船屋就停在岸边,很醒目,非常气派,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点怀疑了,里面真的会很寒酸吗?

祁树礼到底还是绅士,牵我踏上甲板后,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Good morning,may I come in?”

我原以为他要破门而入的。

“Who?”是耿墨池的声音,清晰而充满磁性。

“Your neighbor.”

邻居?他还真会套近乎。门开了,耿墨池先是诧异,然后就是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Good morning,my lovely visitors.”

他对我们的突然来访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难道已经料到祁树礼会上他的船?他今天的样子真是养眼,上穿白色宽松毛衫,下穿米色灯芯绒裤,像是刚洗过脸,人显得很精神,我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的那根项链就是昨天在议会山大街的精品店里买的。他知道我在打量他的项链,趁祁树礼没注意,冲我挤挤眼。

这就是他寒酸的船屋?

我站在门口,差点栽倒在地,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简直……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地上铺着厚厚的米色拉毛地毯,印第安的图案很抢眼,天花板、墙壁都镶着暗花纹的墙纸,非常华贵;家具都是白色的,上面的摆设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他放在我家的那个上千美元的水杯看来只是小菜一碟。这里显然是会客厅,靠窗的地方摆着架钢琴,而对着电视墙摆放的则是一套纯白的羊毛沙发,他拿到我家去的那个靠垫跟这无疑是一整套,沙发坐垫上铺着一整块白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我战战兢兢地坐在上面,感觉像欧洲的某个宫廷的王妃。祁树礼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我脸上,询问的意思。我窘得无地自容,狠狠地瞪着耿墨池。

“两位光临寒舍,真是让耿某受宠若惊。”耿墨池说起了中文,没看我,镇定自若地冲他的老邻居微笑。

“你这还叫‘寒舍’,我那里岂不成了草房?”祁树礼似笑非笑,目光犀利。

这两个绅士相伴而坐,礼貌客气,举止高贵,你点头我微笑,颇有点两国元首会面的意味。祁树礼问:“听Cathy说,你破产了?”

“是。”

“损失严重吗?”

“都破产了,还有什么不严重的。”

“哦……”祁树礼四处张望,意思很明白,破产了还住这么豪华的船屋?

“我想你可能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我在感情上破产了。”耿墨池不慌不忙,长叹一口气说,“事实是两年前就破产了,失去了最爱,一个人漂泊在异国,怎么能不凄凉啊?在感情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婚姻也是如此,现在我跟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收留我,没有人爱我……”说着故意拿眼神瞟我,祁树礼察觉到了,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说:“西雅图难道有收留你的人吗?”

耿墨池把目光转向他的老邻居死对头,刚才还傲慢不羁的,瞬间就变得伤感无助,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知道你不会让人收留我,我也没有抱这个奢望,但我想远远地看着,教她弹弹琴,不会破坏你什么,也不会夺走你什么,你应该不会对我不放心。事实上我有什么是让你不放心的呢,我没有能力给予她幸福,因为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一个将死之人,还敢谈什么爱情……”

祁树礼的表情有点复杂了,显然他没料到耿墨池会放低姿态。他看看我,又看看这个“将死之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我有什么能力跟你竞争。而我其实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边偷偷地看到她,面色红润,那么有光彩,跟两年前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说着耿墨池朝我看,目光飘忽不定,曾经的斗志、犀利荡然无存,刚才还是精神焕发的,一下就变得疲惫无神,仿佛是一个跋涉多年的旅人。我眼眶一热,几乎掉下泪来。他又把目光转向祁树礼,淡淡地说:“你让她生活得这么好,我真是很欣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没有牵挂了。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她若跟我在一起,只怕会死在我前面,所以对于你我真是没话说……”

“我也没话说。”祁树礼打断他,看着他直摇头,“从内心来说,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对爱还这么执著,千里迢迢追到这儿来,如果我拒绝你的要求,好像显得我太无情,只怕她也会恨我,但是……”

“但是什么?”

“我是真的对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会对她怎么样,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们不会做出让我难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会死在你身上,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让她健康起来的……”

耿墨池望着我:“考儿,你跟他说吧,你的心会死在我身上吗?”

“已经死过了。”

“对,已经死过了。”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给祁树礼。他倒是会捡现成的。

祁树礼的目光在这位“破产”的钢琴家脸上扫来扫去,沉吟片刻,终于表态:“那好,你可以教她弹琴,不过我可得约法三章。”

“请讲,我一定遵照执行。”

“第一,上课时间每天不得超过两小时,我会叫朱莉娅盯着;第二,除了学琴,不得私自见面,或者外出;第三,除了上课,你不得在我家附近出现……”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

“还有吗?”耿墨池问。

“暂时只有这些,若有其他的,会随时补充。”

“好,我答应。”

“你能做到吗?你要知道,你违反其中的任何一条,我就会取消这个协议。”

耿墨池呆呆的,脸上露出笑意,眼底却泛滥着悲伤,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答应你,就是要我上你家擦地板我都答应,只要可以每天教她弹琴。”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奔涌而出。擦地板!骄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仅仅是为了每天两个小时的见面,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放下自己比命还尊贵的尊严,看到他这么凄惨地挣扎,我真的承受不起,感觉更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祁树礼显然也受到震动,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驳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话:“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坚持自己的尊严,没有时间跟你作无谓的抗争。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么,看到她,就是我余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对自己,对人生,包括对她,都已经无能为力,记住她的样子,走的时候不会太孤单,在天堂也不会那么寂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船屋的,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坚强,可一到岸边还是崩溃,因为这时从他的船屋里传出的钢琴声,分明是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的主题曲《当我坠入爱河》,悲凉的琴音仿佛来自天外,像一阵风,在辽阔的湖面上飘荡,如泣如诉,揉碎清晨的薄雾。我蹲在湖边捂着脸失声痛哭。

“还说你的心不会死在他身上,你这个样子是活着的样子吗?”祁树礼站在旁边,又气又恨。我捧着脑袋,朝他摆摆手,“你走,你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怕你死在这儿。”

“那就让我死在这儿。”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吗?”

“我不想说,我什么都不想说,你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