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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西雅图不眠夜(3)


“想什么呢?”这家伙在我脸上找到了信任,变得不规矩起来,手搭上我的肩膀,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搂着我坐到沙发上。我不无忧虑地说:“我怕祁树礼会从飞机上跳下来。”

“嗯,”耿墨池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西雅图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长Sealth(西尔斯)守候着这片他生长的土地。当抗议美国政府和白人强行侵占印第安人居住的故乡的时候,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说词《西雅图的天空》:

你们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温馨买下?我们不懂。我们印第安人,视大地每一方土地为圣洁……白人死后漫游星际之时,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后永不忘我们美丽的出生地。因为,大地是我们的母亲,母子连心,互为一体。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动了。这让我想到了现实中的爱情,有些人分开就分开了,谁也不会记得谁;有些人就算分开了,也要别人做他的鬼,即使肉体已经腐烂,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带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地狱;还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个鬼,活着时纠缠不休,死了也要依附着你,或者干脆钻进你的心里,你快乐时他激起你的悲伤,你悲伤时他加剧你的悲伤,唯恐你把他忘记……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个钻进我心底霸占我所有思念的鬼,无论我身处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图,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经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有这么无赖的吗?”

我对于耿墨池的突然出现真的是很无奈,祁树礼还在纽约,不知道他的克星已经降临到西雅图。若知道了,他该如何应对?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无赖,你什么时候没把我当过无赖呢?”耿墨池强词夺理,好像在他眼里我才是无赖。

“你去找份别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钱,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吗?”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一口白牙,好看得让人炫目。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出的简直不是人话:“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带上祁树礼的钱,远走高飞,就像当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样。”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没私奔过。”

“我们跑不掉的,他有多厉害你不是没领教过,无论我们跑到哪里,他总有办法可以找到我们……”

“是啊,无论你们跑到哪里,我总有办法可以找到你们,我的厉害你也应该领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扬扬。

我当然领教到了,这个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树礼之下,要不怎么说他们是对方的克星呢?谁都不买谁的账,在长沙的时候,两个人就是邻居;后来去了日本,祁树礼就在他对面借住了房子,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边喂鸳鸯他都看得到,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

没有办法,我狠不下心赶他走,只得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让他做我的钢琴老师,再怎么着也是同胞,同胞落难,我总不能让他饿死街头。祁树礼回来后跟他解释一下,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也还是讲道理的人。

每天两个小时,每小时100美元。

这是祁树礼交代大卫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这个价格是高还是低,问大卫,大卫说不算低了,很多音乐学院出来的学生当家教每小时不会超过50美元。

“He is not a student!”(他可不是学生!)

我瞪着眼睛,这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是大师,居然把他当学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时薪加到200美元!”

“No,I have no right to do so.”(不,我没有这个权利。)

“I have!”(我有!)

第二天耿墨池准时来授课,一身米色洋装,头发刚修剪过,神采奕奕,哪像是破产的样子啊?他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我立即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长沙的一个墓园跟他面对面撞见时就是这种味道。神秘幽远的气息恍若隔世,扰乱人的心弦,我的脑子顿时发懵,他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他的习惯,通常不会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或者是有重要约会,今天他心情很好?那还用说,轻而易举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心情能不好吗?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时薪加到了200美元后,顿时眉开眼笑,又是一口闪耀的白牙:“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无以为报……”

“想以身相许吧?”我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是想许啊,你愿意吗?”

“不愿意!”我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先生,我给你薪水是要你来上课的,不是听你扯闲话。”

“好,上课!”

他倒也还干脆,起身要我坐到钢琴边,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弹首曲子给我听听,我看你的水准怎样,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让他看扁,就弹了首比较熟悉的曲子,老贝的《月光曲》,自认为弹得还可以,正等着他夸我几句呢,不想他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经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弹成这样,贝多芬听到了会从坟墓里跳出来,你当是弹棉花呢,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你要咽气了吗?”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两个小时的课程,我的后脑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两个小时400美元呢,就是为了换这二十下打,我脑子真是进水了,请他来当家教!还给他加薪!

到了午饭时间,他教完课根本就没想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问他找什么,他说寻找我生活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厅壁炉上的一个相框上,是祁树礼年轻时候照的,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短发女子,也很年轻,相貌平平,却是很幸福的样子,那是祁树礼已故的太太。这张照片是我在他书房的抽屉里偶然翻出来的,夹在一本书里,显然是祁树礼不愿意我看到才藏得这么仔细,但我表现得很大度,当下就买了个相框将这张照片放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祁树礼看到后感动了好久。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这可能是我唯一做的一件让他感动的事,而他却是经常感动我,想来真是惭愧。

“这个女的是谁啊?”耿墨池端详着照片,很好奇地问。

“祁树礼的太太。”

“人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不说话了,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神色阴郁地放下了照片,我猜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太太叶莎,就如我想到了祁树杰。算算那两个人也死了八年了,八年来我跟眼前这个男人纠缠不清,开始,结束,结束又开始。现在我们在遥远的西雅图又碰到了一起,这次是开始还是结束呢?他坐到沙发上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目光还是盯着那张照片,落寞和伤感随着烟雾弥漫到我心底。

“少抽点,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你还关心我的身体?”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有水吗,给我一杯,我要吃药。”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药瓶,我愣住了,他还在吃药?真的,我忘了他还是病人,心里一酸,连忙冲厨房那边喊:“Julia,give me a cup of water please.”(朱莉娅,倒杯水来。)

朱莉娅很快就从厨房端来一杯水递给我,还歪着脑袋甜美地笑着问:“Anything else I can do for you,Miss?”(小姐,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我知道,她是看到“东方王子”在这的缘故,禁不住哑然失笑:“No,thanks,just go yourself ahead.”(没有了,你去忙你的吧。)

“OK.”朱莉娅点点头,躬躬身子,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经过耿墨池身边时还留恋地瞟了他一眼。耿墨池根本就没朝她看,接过我给他的水一脸的不高兴,“我是要你给我倒水,你却指使别人,你就是这么尊敬你老师的吗?”

“那你要我怎么尊敬你?”

“弄蒸螃蟹给我吃啊。”

“蒸螃蟹?”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他一脸坏笑,冲我挤挤眼:“你的邻居亨利太太说的。”

我想死!这家伙在我家附近埋伏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我会弄蒸螃蟹都知道,亨利太太的那张嘴巴真是什么都说,真不知道她还透露了些什么。

一连好几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么跟祁树礼讲明真实情况,是他回西雅图之前就跟他讲,还是等他回来后再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准时地来授课,也不能算准时,因为他总是天刚亮就来了,而回去的时间却越来越晚,除了没在这睡,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这儿。他差不多要把半个家搬到我这来,嫌我家的沙发坐着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垫拿来;嫌我家的拖鞋穿着不合脚,把他灰色锦缎拖鞋也拿来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着不顺眼,把他的绿色水晶杯子也拿来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来……总之每次来,他都不会是空手,这真让我于心不忍,200美元一小时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来了。因为据他说,光他那个喝水的杯子就价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产了吗?一个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主送的。”

“他来了找你要怎么办?”

“他是我叔叔。”

“祁树礼回来了看到这些东西会不高兴的。”

“那他就出去呗。”

“这是他的家!”

“那你就搬出去跟我住船上呗。”

我气得没话说……

但是看着他我总是很心软,虽然他有说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觉得出来他的身体很虚弱。每天都要准时吃药,两个小时的课,他起码要歇三次,有时候跟他一起出门,走不了多远就喊累,上林荫道的坡时也走得气喘吁吁。尽管他很逞强,可往往表现得力不从心。他越来越多时间地滞留在我身边,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他留恋跟我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如我留恋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没有珍惜呢?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到如今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短暂的欢愉只是为了长久的别离打埋伏,而这别离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们都走不到世界的尽头。因为据他自己说,两年前的那次手术虽然把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但心脏的治愈也达到了极限,可以延续几年的生命,延续的代价就是一旦再复发,就无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们在一起也没有越轨,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我现在是祁树礼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兰有名无实的婚姻还耗着)。他虽然看上去有点耍赖的样子,以各种借口赖在我身边,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骨子里还是很君子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这点让我很钦佩。

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让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几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绝了,那天他来上课,我又提出要去,说他身体不好,跑来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绝了,理由是里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里难过。“很寒酸吗?我看外面很豪华气派的样子,湖边那么多船屋,就你的最抢眼。”我表示怀疑。

“我是说里面嘛。”这家伙总是有理由。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教课还是很认真的,非常严厉,所谓严师出高徒,我弹钢琴倒是进步很大,至少不会把他的《LOVE》系列曲弹得跑调。只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来是敲我后脑勺,后来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开始揪我耳朵。我被揪烦了就扑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时候还带上脚,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么去他怎么来,从钢琴边打到沙发上,从客厅打到花园,每天的钢琴课都是在拳打脚踢中结束。幸亏邻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让她看到了,告诉祁树礼,只怕把我们两个都当螃蟹蒸了。

我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追追打打,扔东西,或者抢花园里浇花的塑料水管喷对方。那次我先抢到手,喷了他一身的水,连头发都在滴水。我则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备扑过来抓起水管塞进我的衣领,我尖叫起来,吓得朱莉娅连忙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我们两个都是湿淋淋地站在花园里,这位可爱的黑人姑娘一点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冲耿墨池笑着说她可以帮他拿毛巾:“Oh,Sir,I’ll get a towel for you.”

听听,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没说给我拿毛巾竟说给他拿,她怎么忘了是谁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只能擦头上的水,耿墨池全身都湿透了,我只得拿了两件祁树礼的衣服给他换。开始他还不乐意,我就说应该是祁树礼不乐意吧,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耿墨池点点头,表示认可,末了还扔下一句话:“也对,女子如衣服,我穿了他的衣服,就等于拥有了他的女人。”

我抓了个靠垫就朝他砸过去:“滚吧你!”

“Oh,Jesus Christ,he’s so sexy...”(哦,上帝,他好性感啊……)朱莉娅看着耿墨池上楼的身影,眼睛发直,简直要流口水了。

我也上楼换了衣服,下楼时耿墨池已端坐在沙发上。我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想笑,祁树礼的衣服虽然也是顶级名牌,可是他的衣服都比较庄重,颜色也很深,配上耿墨池艺术家的气质简直就是不伦不类。

“笑什么,再笑我就脱。”

“你脱啊,就在这儿脱,朱莉娅正巴不得呢。”

“那你呢?”

“我没什么啊,反正你脱了衣服更像螃蟹。”

他有些色色地看着我笑:“你脱了衣服也像螃蟹。”

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出门。我提议到议会山大街转转,他同意了。议会山地区可能是整个西雅图里最不像西雅图的地方了,它没有西雅图其他地区一贯的低调,而是处处都突出着“个性”二字。在这里,商店、餐厅、咖啡馆都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艺术气息,每一家精彩的小店都别具特色,在路边的个性咖啡馆里面也可以尝到在别处喝不到的味道。

我在各种小店里穿进穿出,好多精致的小东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虽然我的手袋里有好几张卡,每张都足够我去刷,但我还是有点犹豫,并不是看上的都买。而耿墨池就不同了,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但看上的就要买,不是自己掏钱,而是直接把我的卡拿过去刷。在一家男士精品店里,他先是看中一个银质的打火机,全手工制作,确实很精致,可是我一看标价就打冷战,3800美元!老天,一个破打火机要3800美元!

我拉耿墨池走,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卡,不,我的卡已经到了热情的店员小姐手里,刷地一下,3800美元就没了。我真替祁树礼心痛!

耿墨池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在发愣,他又看上了一根皮带,也是手工制品,我还来不及去看标价,他就指使店员小姐刷了,接着又刷了两根领带,一根男式项链,铂金的。我站在门口已经开始发抖了,就在我扑过去拽他的当口,他手一指,又刷了一块瑞士手表。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卡在哭泣。

“How much ... is it in total?”出店门的时候我用英文问店员小姐。那位漂亮的金发姑娘还没回答,耿墨池就先说了:“不多,估计没超过18万美元。”

我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Twenty-two thousand dollars please,Sir.”店员小姐连忙纠正,说是22万美元。

我两眼发黑,大地都在旋转。

“干吗这么小气,又不是花你的钱。”耿墨池瞧着我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可花的是祁树礼的钱。”

“对啊,他的不就是你的吗?你的,就是我的!”

这个男人真是厚颜无耻!

我哭丧着脸说:“难怪你会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