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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见(1)


  “嫁给我,

  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唯一不足的是,

  我已经有爱的人了,

  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何止是记者?就连她的阮先生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在他的印象里,恩静永远是个温文的女子,连话也不曾大声说过。没想到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即将被送往全港各大电视台、报刊的镜头,她会这么说。

  不过错愕仅一瞬,待走到再无旁人的停车库时,牵着她的那只手便松开了,阮东廷拿出手机。那时的手机个头大,往耳朵上一贴,便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只是声线里的冷冽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把录像全部调出来,查查中午是不是有人跟踪太太去了酒店。”

  话刚说完,司机阿忠已经机灵地将车开了过来。他看也没看他的阮太太一眼,便上了车。恩静叹了口气,绕到另一边,默默地打开车门坐进去。

  车厢里一片压抑。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冷着脸坐在她身旁。

  旁人都说阮先生面瘫,百年如一日摆着一张严肃的脸。可她就是知道,当他浓眉拧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厌恶气息时,这一刻的阮东廷是危险的。

  而这样的危险,他已持续了整整一下午。

  阿忠在前座说:“先生,刚刚老夫人吩咐我,让您和太太务必要回家吃晚饭。”阮东廷也不回答,两眼只是盯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徒留一个冷硬的轮廓印在她的眼中。

  “阿忠说,妈咪让我们回家吃饭。”不忍让阿忠为难,恩静也开了口。

  可阮东廷不买她的账,头也没转一下就发出命令:“阿忠,直接开去酒店。”

  “可老夫人说……”

  “阿忠,你停车。”柔柔淡淡的声音又从后座传来,这回是太太。

  阿忠如获大赦,连忙选了个地方将车停下,人也机灵地下了车。

  阮东廷却像是没看到这变化一样,依旧盯着窗外。恩静看着他冷硬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中午那件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秋霜骗我?”淡淡的嘲讽从男人嘴里出来,这下子,他终于回过头,对上她的眼,“我和秋霜认识了十五年。十五年来,她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假话。”

  “所以,就是我在撒谎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样好看的面孔,配上的却是那样冰冷的神色。

  恩静垂下头,嘴边有自嘲的弧度淡淡勾起:“也是,再怎么错,也不会是她的错啊。”轻轻的话语溢出,再抬起头时,她已换上一副平静温柔的神色,“妈咪估计很生气,你还是先回家吧。如果不想见到我……”她顿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嘴角的温柔:“如果不想见到我,我先去商场买点东西,然后再回去吧。”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温和无害得如同她的面目、她的性子,如同嫁入阮家这几年来,平静如水的一千多个时日。

  直到,她出现。

  七个小时前——

  恩静挂断电话时,掌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大哥一个月前向她要不到的那三十万,何秋霜竟然汇给他了?

  二十分钟还不到,她便出现在阮氏酒店里。三十八楼,12号房——恩静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房间在阮东廷的安排下永远是空着的,只为迎接每年的那么几个月,娇客光临,蓬荜生辉。

  敲门声轻轻响起。

  “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哪?”娇俏的嗓音从房里传出来,门一打开,恩静只觉有无尽惊艳的光从门缝里射出来,那人是何秋霜: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五官深邃,再加上一头永远像是从美发沙龙刚护理出来的长卷发。

  门一打开,女子的欣喜便和着这艳光一同倾泻出来。只是在发现来人并不是阮东廷后,那笑意骤然一敛:“怎么是你?阿东呢?”

  话虽这么问,可秋霜看上去一点讶异也没有。

  倒是恩静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我过来。何小姐,我是想来问问你那三十万……”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秋霜打断:“哦,给你哥的那些钱?”方才的欣喜已荡然无存,她边捋着泼墨般的长卷发,边转身回房。

  恩静也跟着走了进去:“何小姐,那些钱还是请你收回去吧……”

  “哪有这种道理?送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再说了,你这么帮我和阿东,我帮一帮你哥,也是应该的嘛。”

  她娇媚地笑着,明明是正常道谢的话,可传到恩静耳朵里,那个“帮”字却似灌入了无限讽刺。

  她看着秋霜慵懒地坐到贵妃椅上。是的,与这间房一样,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布置的。她记得阮东廷跟下面的人吩咐过,秋霜喜欢软皮贵妃椅,秋霜爱喝炭焙的正山小种,秋霜要求房间里要有香奈儿五号香水的气味——如今看来,员工们的办事效率还真是很高呢。

  她在荡漾着香奈儿五号香水气味的房间里听着秋霜说:“恩静啊,我才真是要谢谢你呢。谢你这么识相,替我和阿东掩护了那么久,却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昨晚他在我这儿时就说过了呢。”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在我这儿”等字眼被咬得暧昧而缠绵,“他说你始终谨记自己的出身,知道在渡轮上唱戏的就算穿上了名牌,也只是个穿名牌的歌女,对他半点小女生的幻想也不敢有呢。”

  恩静的面色微微白了白,却被何秋霜热络地握住手:“这么有自知之明,你说我该不该谢你?当年阿东选你来替我们打掩护,可真是一点也没选错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

  原来时隔那么久,当年她是怎么来的、她是为什么才跟他来香港的,她依旧坚定不移地记着——

  “我知道你哥欠了一笔债,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原来她自己也都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厦门海边冰凉入骨的雨,一阵风吹过,她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不是“阿东,我愿意”,而是“阮先生,我答应你”。

  答应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恩静一家过上了好上不止几个档次的生活,他因此心安理得地带着她回香港,让她成为阮太太。然后,他在这位阮太太的掩护下,继续过他与秋霜的二人世界。

  你看,她与他之间,说穿了,不过是场交易。

  只因是场交易,所以从那年至今,无论在外界看来两人怎么举案齐眉、怎么恩爱有加,在私底下,她永远叫他“阮先生”——“你已经是我太太,以后家里怎么叫我,你也跟着叫吧。”那年新婚,他这样说过。可永远对他言听计从的她只是笑笑,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紫罗兰:“阮先生你看,它们开得真美。”

  如此固执,不过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与他之间,掀开表面看本质,亦不过是“阮先生”与“陈小姐”的关系。

  还能再妄想些什么呢?

  何秋霜陡然变调的尖叫声拉回了她的思绪:“陈恩静,你不要太过分了!”

  恩静一怔,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何秋霜狠狠地甩开了手:“三十万我已经给过你了,够仁至义尽了!现在你竟然还想狮子大开口?”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疑惑自恩静的喉间溢出时,门那边也传来了含怒的冷冽的声音。

  一时间,恩静只觉得千年寒冰朝着她迎头砸下。

  是阮东廷!那是阮东廷的声音!

  电光石火只一瞬,她立刻就反应过来——难怪这女人会莫名其妙就勃然变色呢!难怪会说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呢!

  彻骨的寒意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着阮东廷扑过去:“阿东,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诉你!”

  阮东廷没有推开她,只是在看到不应出现在这个房间的身影时,浓眉一皱:“你怎么过来了?”

  “我……”

  “当然是为了她哥!”恩静还没开口,何秋霜已经抢在了前头,“她哥做生意失败,之前她来找我要钱时,我已经给过她三十万了,谁知今天……”

  “你胡说什么?”恩静震惊地转过头,可对上的,是阮东廷已然皱起的眉头:“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静,满眼不赞许的神色:“我不是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提了吗?”

  “是啊,就因为你不准她提又不给她钱,她才会来找我嘛!”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可真是义愤填膺,“她那天说得可惨了,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阮太太,全拜我这破烂病所赐,我心一软就开支票给她了。可谁知她今天、今天竟然又来要钱,还一开口就是五百万!开什么玩笑,当我是印钞厂啊?”

  何秋霜声色俱厉,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静站在这两人对面,一个义愤填膺地控诉,一个浓眉越拧越紧,那双永远冷峻的眼里仿佛夹杂着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统统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红与皂白。

  恩静只觉得心一紧:“我没有……”

  声音却被何秋霜的高分贝盖过:“还敢狡辩?阿东,你不知道她刚刚说的话有多难听!她甚至还威胁我,说我要是不给她钱,就要把她当年嫁给你的原因公之于众,让你在媒体面前出丑!阿东……”

  “够了。”低沉的声音从男人的胸腔里震出,随便一听也知道那里头含了多少压抑的怒火。恩静只觉得他眼里夹冰,话中冒火,冷与热复杂交融对着她,“出去。”

  “阮先生……”

  “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着。

  对面的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东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一场有意思的戏:“走吧妹妹,别再惹阿东生气了。”

  恩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

  阮东廷还冷着脸站在那儿,秋霜已经像个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着恩静出了房间:“好啦,别再惹阿东生气,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房间一大段距离,快到电梯口了,她才笑吟吟地松开手,“看到了吧?不管怎么样,阿东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张娇艳浓烈的脸,笑得多么无邪。

  恩静脸上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简直要佩服这女子的演技:“为什么?”

  这些年以来,阮太太的位子即使她坐着,可她、她、他皆知,这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空壳——他爱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已经如此稳定了,这女子到底为什么还要给她这个毫不重要的角色一个下马威呢?

  “为什么?你想知道吗?”何秋霜的声音低了下来。瞬间,对话从粤语转换成只有彼此熟悉的闽南语,“从那天你不识相地到酒店给阿东送汤起我就觉得,很有必要帮你重新认清自己的位置。”她轻轻一笑,口吻几乎是温和的,越发靠近她:“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打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她依旧只是个歌女!”

  十个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恩静的眼眶里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不是泪,而是怒气。

  她这个人,二十几年来都是一个软柿子,温温柔柔的,任人拿捏操纵。十几岁时被父母安排到渡轮上唱南音,二十几岁时被阮东廷看中,来当了这个名不副实的阮太太。

  以至于何秋霜所说的这些话,她无法反驳——她竟无法反驳一句!

  恩静转过身,大步走向电梯。

  却很快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为这就够了吗?”

  “放开我!”

  “很快就能放开你。”何秋霜的表情森冷。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抓住恩静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掴来——是的,她拉着恩静的手,掴到自己的脸上!

  她竟拉着恩静的手,掌掴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么滑稽可笑的场面,可阴谋的味道也迅速窜入恩静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听到何秋霜一边将自己的脸掴得通红一边大叫:“啊——你这个女人!阿东、阿东你快出来!”

  等阮东廷赶出来,秋霜早已放开恩静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过是劝她两句,她竟然动手打我!”晶莹的泪珠簌簌落下,点缀着她美丽的面孔。

  恩静一开始还是错愕的,可是只一瞬间,那阴谋瞬间就明朗了——蓦地,她笑了。

  那厢何秋霜还在声色俱厉地表演:“你这个女人,我告诉你,你哥那边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嘲讽在恩静的脸上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演技绝伦的疯子,她只看向阮东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是她自己掌掴自己……”

  “你以为她是傻子吗?还是你以为我才是傻子?”阮东廷的脸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问,他已经相信了她。

  是谁说过爱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啊。呵,说得真好!何秋霜不是傻子,阮东廷也不是傻子,她陈恩静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罗网来供这对相互信任的爱侣消遣娱乐,傻得竟还想在何秋霜面前向阮东廷索要公平!

  已经无须再多说什么,恩静转过身,静静地按下电梯的按钮。

  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跳动变化着,1、2、3……她在遥远的三十八楼,电梯迟钝而缓慢,终于升到三十七楼时,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的每一层都有监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脸一白。

  恩静已走入电梯里。

  十二月的风从车窗外冷冷地灌进来。很显然,他并没有去查监控,大抵是觉得没必要,于是至此,他的表情仍冷冽如这十二月里的风。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这是她的声音。

  他沉默了。

  “妈咪等久了,估计会生气的。”她推开车门,纤瘦娇小的背,着黑色晚礼服,戴着配套的精致首饰,融入夜色中。

  “太太!太太!”阿忠在身后唤她,见她不回应,又将头探入车内:“先生,太太她……”

  “开车。”一个平缓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这是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