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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七曲:夜深忽梦少年事(7)


  这一晚,她放弃了在名品店订购的黑色小礼服,改穿一袭正红色的露肩长裙。那长裙是用做龙凤袍惯用的布料缝制而成,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装饰是裙角用金丝勾勒出的紫罗兰。他最爱的紫罗兰,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胸口。

  精致的花朵,金色的丝线,将恩静衬得越发惊艳,以至于男子走到房门口,恰逢她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愣在了原地。

  是的,那是好久没见的阮东廷。

  十天前在他办公室里哭诉的情景清清楚楚地跃入恩静的脑海,“阮东廷,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啊?”

  可波涛汹涌的情绪此时全被裹进了这袭红色长礼服里。她见到他,只是一笑:“还以为你会迟到呢。”

  声音中一点儿哀怨也没有,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她只是含着笑拿着包,朝他走过来。

  四寸高跟鞋被她驾驭得稳稳当当,她袅袅婷婷地走到这个男子面前:“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娇艳而甜美,带着红色本身所传达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一下:“很美。”

  从头到脚的红,连鞋也是红的。她说:“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今晚的我会穿一身黑呢?”

  那样落寞的颜色,也不是没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此时的阮东廷却只是牵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这个颜色的确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吗?稍后的会场上,那么多镜头全都对着她,不穿惨淡的白,也不穿落寞的黑,这个喜好冷色调的女子头一回在公共场合穿大红,竟也能穿出时尚杂志里的味道来。

  当然,惊艳了一番后,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八卦新闻。所以发布会一结束,无数记者的镜头便和话筒一同挤到这对夫妇面前。别人一问一答里全是对发布会的感想,可偏偏缠在他们身边的记者问的却是:“有传言说阮先生阮太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气的问话让阮东廷瞬间黑了脸,反正他脾气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记者倒也不觉得自己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厉:“如果传言有假,阮先生是否准备做点什么,让谣言不攻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个栏目的记者也随声附和。

  更过分的是下一个:“如果阮先生阮太太的婚姻没触礁,那今年怎么都没听说阮先生在准备阮太太的生日宴呢?”

  这个最过分的问题,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生日?

  蓦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只是举首抬眉间,众人也就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经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农历十二月三十——见鬼了,今天是几号?农历十二月二十九!

  身旁的女子却浅浅地漾开了笑,不着痕迹地挽紧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么会没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准备了这一份好礼,凭我的审美品位,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红出场了。”

  “难道说……这袭红裙就是阮先生送给阮太太的生日礼物?”

  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自然还是有人不相信的,可已经无所谓了,至少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这晚回家的车程尤其漫长,从香港岛驶往九龙半岛,车子几乎驶过一整座城市。霓虹灯光落在车窗上,被一条条蜿蜒的雨水分离得落寞而朦胧,她突然开口:“下雨了呢。”他也同时打破了沉默:“这是你第几次替我在记者面前撒谎了?”

  曾几何时,他说“你撒谎的能力简直和厨艺一样糟”,可细细想来,其实也不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次,面对无数闪耀的闪光灯,她总能端庄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虚乌有的美好事迹。

  恩静依旧看着那一条条落寞的雨柱,声音仿佛是愉悦的:“你这么问,是良心发现想报答我吗?”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着她,目光深沉。

  恩静转过头来:“如果想报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吧。”

  “礼物?”

  她就像是心血来潮,清澈的大眼里陡然燃起某种欢愉。转头吩咐司机:“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们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么?”阿忠一声低呼,而阮先生则瞪大眼睛。

  恩静笑吟吟地说:“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当生日礼物。”

  就像是没有十天前的争吵,就像是没有这几十天以来的冷落,就像是时光大步地将所有龃龉都一跨而过。她拉着他的手,二十分钟后,在双层巴士的顶层,寻到了最靠近车头的座位。

  温婉纤瘦的女子拉着她冷峻的先生,好一个温馨的场面。

  巴士绕着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为坐得高,那么轻易就能看清整个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灯火,飞驰的车辆,川流不息的人潮,这个城市怎么会有黑夜呢?连午夜都璀璨明亮得不输给白昼。她看着看着,突然轻轻将头靠到阮东廷的肩头:“你知道吗,其实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好想让你带我把整个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双层巴士上,就像现在这样。”

  幽幽的发香沁入他的鼻间,恍惚间,竟让人以为又回到了甜蜜美好的那些时日。

  阮东廷头一低,也顺势将下巴抵到她的发上:“那怎么不说?”

  低哑的嗓音,温存得如同世间每一个痴情的男子。

  “因为那时好怕你啊,所以有什么事都憋着不敢说。憋到最后,就连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现在呢,还怕我吗?”

  “怕啊!你总是那么凶,又爱装酷,谁不怕你啊?”

  她转过头,柔软的双臂突兀却又那么自然地缠上他的脖子。

  阮东廷一愣。

  在他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娇憨的姿态吧?她甚至都不曾在他面前撒过娇。

  可今晚,她似乎不一样了。

  此时恩静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自然也那么愉悦:“我们今晚就一辆巴士一辆巴士地换乘,把香港逛个遍,好不好?”

  “好。”

  可事实上,换到第三辆巴士时,恩静就已经扛不住困意,趴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巴士上的乘客一点点在减少,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霓虹灯光却绚烂依旧,透过玻璃,跃在女子白净的脸上。

  为什么这张脸连入睡时看上去都那么忧郁?他想着,长指慢慢游移在她的脸上,从眉间,到鼻尖,到她微微张开的檀口。终于,在时钟嘀嘀嗒嗒地走到零点时,英俊的面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的耳畔:“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快乐,这温婉聪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这世上最丰盛的快乐。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得到。

  巴士颠簸了一下,颠醒了原本就睡得不踏实的女子。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到站了吗?还是我睡过站了?”

  “你是睡过自己的生日了。”他的声音也好轻,简直是难得的。

  恩静娇憨地揉了揉眼睛,对着他笑笑:“我肚子饿了。”

  “我带你去吃饭。”

  就好似一对年轻的爱侣,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彼此中意,所以在这最热烈也最暧昧的时分,他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即便已是午夜,他也坚持要为她寻一间闽南餐厅。

  更难得的是,这间餐厅里竟然还有人在唱南音。

  打过盹的女子看上去神采奕奕,从选座位到点菜全都一手操办。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对着台上唱戏的老生。

  已至凌晨,到底是夜太寂寥,还是唱南音的人已疲惫,老生抚着琵琶的动作似有些迟缓。

  却不是不动人的。咿咿呀呀,幽婉深情,恩静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下:“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南音是什么时候吗?”

  第一道菜已经被送上来,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块被体贴地分成六小份,方便夹取,还有她为他点的清酒。阮东廷抿了一口酒,也没多想,便说:“1987年吧。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

  她嘴边笑意浓浓:“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的名字,阮先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替他夹了一块柔软香甜的甜粿,又替他添满了酒,才含着笑静静地看他,“因为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自己爱了近十余年的男子。对面老生悠悠地抚着琵琶,唱着曲,多么像1987年,他与她于阿陈灵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这些都不过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注定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么还会有未来呢?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你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突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她还在说,连一点铺垫都没有,跳跃、唐突,声音却好轻、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这袅袅南音所营造出来的沉静:“你说我们会这样相安、平淡地度完这一生;你说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没打算再结交其他女子;你说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可是我呢?”她顿了一下,嘴角甚至还是勾起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东西?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能以深爱的姿态,每天面对一个不爱我的人呢?怎么可以呢?”

  她哭了,毫无预兆地,在夜半微凉的晚风里,在精致的故乡菜式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个生日到来之时,她哭了。

  老生依旧抚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那么熟悉的曲调,婉转如同旧日:“才子为获好缘分,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

  无情荒地有情天,无情荒地有情天……

  只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没用的。如果,如果他对她,并没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下,点点滴滴,被风卷着带至每一张沿窗的餐桌。她盯着手臂上一点一点多出来的雨,竟细微索然得如同无动于衷的眼泪。

  她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窗外,和着雨声说:“阮先生,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恨你。”

  他手里握着的酒杯突然掉到了餐桌上,某种恐慌以灭顶之势重重地击到他的胸口。

  女子的目光飘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脸上,嘴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却始终是存在的。她说:“阮先生。”好轻好温存地再唤他阮先生,然后,说,“我们离婚吧。”

  这彻夜的温存,这相偕着在一个又一个巴士站辗转,这平淡温馨得如同每一对世俗爱侣的夜,他陪着她走,一路走,可原来,原来是为了要走到这样一个结局。

  “恩静……”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料得到她会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恩静却像是没看到他错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新婚那夜你对我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阮先生,你做得这样好,真的,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么都给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贪心了。”

  “是我太贪心了,竟贪心得一直企望得到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东西。”

  “明明你和我,注定不会如世间其他的夫妇一般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对夫妻,恒河沙数中却偏偏出现一对他与她。在无数投桃报李的俗世关系中,十余年来,恒久上演着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和着酒,和着雨,将这漫漫十余年里的爱恋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是我太愚钝了,对不对?”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了一眼这十余年来已蚀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与他的距离,看似亲密欢喜得如同眼前的这一桌闽南菜:甜粿、清蒸鱼、佛跳墙,代表着夫妻甜蜜,福寿双全。

  可那最终的双全,早已走不到。

  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