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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泽土镇(1)


  何棠出生的时候,泽土镇还不叫泽土镇,那里只是一个小村落,村头有一汪芦苇环绕的池塘,在充足光线照射下,池水碧绿通透,几十年来被村民唤作碧湖,村落也因此得名为碧湖村。

  何棠出生后就被小姨妈宋月眉带走抚养,直至六岁时才回到父母身边,几年后,这个小地方的经济有了一些发展,几个村庄合并以后,变成了泽土镇。

  何棠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直至外出上大学。

  曾经的她觉得泽土镇就是她全部的世界,镇上的百货商店是最高级的所在,那家开了十来年的酸菜鱼馆是最美味的饭店,离家三个小时车程的X市是最繁华的大都市。

  曾经的她以为世上所有的父亲都是沉默寡言却心地善良的,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尖酸刻薄又重男轻女的,世上所有的哥哥都是体弱多病又古怪难相处的。

  曾经的何棠真的很傻很傻,傻到令后来的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都会觉得心疼。

  大巴离家乡已经越来越近,何棠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小憩,心中不免泛出一些思乡情绪。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了短信音,何棠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大巴已经开进了泽土镇。

  她打开手机看,原来是秦理发来的祝福短信。

  ——何棠,新年快乐。

  何棠笑了,手指按键回过去:【新年快乐^_^】

  她扭一扭睡得僵硬的脖子,看着窗外街景。元旦假期,街上很是热闹,大巴穿过泽土镇最繁华的马路,何棠看着记忆中熟悉的场景一个又一个出现,心情逐渐变得复杂。

  隔着一条过道的旅客是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儿,女儿一直躺在座椅上,脑袋枕着妈妈的腿在睡觉。临到目的地,妈妈温柔地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妞妞,醒醒呀,我们快到家啦。”

  她的语气满是宠溺,明明是很普通的相貌,这时也像是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那个场景令何棠心生酸楚,又很羡慕。

  何棠有母亲,宋月娥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从小到大没有体会过一点像样的母爱。

  那个女人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何海上,何棠的出生对她来说毫无喜悦可言,反倒像是一个累赘。

  何棠记起自己的童年,父亲何庆国是碧湖村的村医,成天背着药箱穿梭在村庄里给村民看病。哪怕不出诊,他也要守在那间小小的村医务室,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家里,就靠宋月娥一个人打理。

  那时候奶奶还活着,何奶奶守寡多年,脾气很不好,宋月娥偏偏也是个烈脾气,婆媳二人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宋月娥受了气心里怨忿,就把气撒在了何棠身上。

  何棠小时候没少挨打,起初她也哭闹,到了后来,她渐渐习惯了。

  对于宋月娥,何棠的应对策略是躲。

  她避免与母亲正面冲突,每天乖乖地做着家务,乖乖地上学,何棠长大以后,宋月娥不怎么打她了,但嘴里还是不饶人的。除了何棠到家了喊声“妈”,母女两个基本没有其他交流。

  何棠曾经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妈,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从来不打何海。但是自从她见过有一次何海病发被送医急救,宋月娥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后,何棠心中就释然了。

  她明白了宋月娥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只是她满满的母爱都分给了何海,已经吝于再给何棠一分一毫了。

  大巴到了目的地,已是晚上8点,何棠坐上一辆三轮摩的回了家。

  和泽土镇大部分民房一样,何棠的家是一栋简单的二层小楼,上上下下加起来面积并不大,房子造了已有十来年,墙面有些斑驳脱落,甚至还有雨天漏水的痕迹。

  何棠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楼下客厅漆黑一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中药气息。何棠进了屋,回身把门锁上,打开日光灯后把行李放到了饭桌上。

  她环视屋子,一年来这儿几乎没有变样,父母和哥哥就是这样数年如一日地过着平淡的生活。

  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何棠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苍白清瘦的年轻男人披着厚外套站在了楼梯口。

  他个子不高,神情疏淡,此时像是刚刚睡醒,头发乱成一团。他怔怔地望着何棠,神色渐渐由冷漠变成了兴奋,但那兴奋只是一闪而过,一会儿以后,他又回复到了怔神的表情。

  何棠率先开了口:“哥,你还没睡。”

  何海想了好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何棠,才开口说:“睡了,听到声音下来看看。”

  何棠一笑,想起自己给他带的礼物,把那件羽绒衣拿出来,说:“哥,这是我给你买的,应该够大了,我知道你喜欢红色。”

  何海走到她身边,接过羽绒衣摸了摸,说:“好看。”

  “你喜欢就好。”何棠摸摸自己肚子,往厨房走去,“有东西吃没,我还没吃晚饭呢,饿死了。”

  何海刚要答话,楼上突然传来宋月娥的声音:“小海你怎么跑楼下去了!这么冷的天你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然后她蹬蹬蹬地下了楼,看到何棠以后,脸上突然绽开了笑,走上来拉住何棠的手说:“小棠回来啦!怎么都不喊我们一声。肚子饿了是吗?妈妈给你煮面条吃。”

  说罢她转身进了厨房。

  何棠已经惊呆了,宋月娥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她,她疑惑地和何海对视一眼,只看到自己的哥哥面色深沉。

  宋月娥趁烧水的功夫又从厨房出来,拽着何海的胳膊把他往楼上推,嘴里还不停地嘱咐着要他小心保暖。

  何棠还没从母亲诡异的言行中缓过神来,何庆国下楼了。

  他喊着她:“小棠。”

  何棠看到父亲,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爸爸。”

  “小丫头,你过得好不好?”何庆国才五十出头,看起来却十分苍老,何棠知道,他和母亲都为何海操碎了心。

  何棠露齿而笑:“我很好啊,你不晓得,刚才我坐摩托车回来,司机都认不得我是这里人,还说我是大城市里来的女娃子呢。”

  何庆国怜爱地摸摸女儿的脑袋,发现现在的她皮肤白皙细腻,穿着也清爽得体,早已不再是未出泽土镇时那个老土邋遢的小女孩了。

  他笑道:“难得回来几天,好好休息,爸爸给你煮一碗鸡蛋面,好不好?”

  “好啊,我好想念爸爸做的面条。”何棠抱着父亲的胳膊,快乐地应道。

  这一晚,风平浪静。

  何棠入睡的时候又记起之前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她想,是不是最近何海病情稳定,使得母亲的心情也好起来了。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推测,但母亲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何棠还是觉得很高兴。

  第二天,何棠起得很早,宋月娥准备了早餐,一家四口围桌而坐,安静地吃着。

  何庆国不禁感叹:“咱们全家已经快一年没有一起吃饭了。”

  宋月娥往何棠碗里夹了些酱菜,说:“那还不是因为小棠离得太远。要我说,女孩子还是在自己家附近工作比较好,X市是省会,总比你工作的D市要来得发达。”

  何棠说:“妈,我在D市挺好的,工作已经转正了。”

  宋月娥不屑地说:“别当我不懂,私人单位随时都能辞职的。小棠啊,你将来嫁人总是要回来的,晚回来不如早回来,趁着现在年轻漂亮,妈妈帮你找个好婆家,离家近一点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何棠低着头说:“我才刚毕业,现在只想好好工作。”

  宋月娥说:“回来也能工作的嘛,泽土镇现在厂子也很多的啊,还有外企呢,或者去X市也可以啊。”

  何棠刚想再说,何海突然“啪”一下放下了筷子,虎着脸说:“吵死了。”

  “哦哦,不说了不说了。”宋月娥立刻放下碗筷,抚着何海的背说,“不要生气啊,妈妈是在和你妹妹聊天嘛。”

  何海望向何棠,眼里的神情意味深长,何棠有些不解,顾自吃起了饭。

  早餐后,宋月娥拉着何棠去镇上的一家百货商店,说要给何棠买新衣服。

  何棠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她简直是受到了惊吓。

  一路上,宋月娥一直在劝何棠放弃在D市的工作,早点回家,早点嫁人,何棠均沉默对待。她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宋月娥从来就不管何棠在哪里生活工作,现在却一次又一次要她回去,搞得何棠真要生出母亲良心发现、母爱泛滥,很想和她团聚的错觉来了。

  可是何棠还有些理智,二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月娥给何棠买了一件紫红色的花棉衣,样式有些俗气,何棠也不忍拂了母亲的意,说声喜欢就收下了。

  午饭后,何棠的高中好友黄静华来找她玩,两个女孩在镇上逛集市,一直到快吃晚饭时才回家。

  何棠进到家里时,发现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是她认识的,住在不远处的章伯一家。

  章伯是泽土镇上出了名的能干人,十几年前他办了一家纸箱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之一,家里有房有车,据说还在省会X市买了两套房子。

  章婶见到何棠进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高兴地说:“啊呀,很久没见到小棠啦,现在变得这么漂亮!小棠,你还记得我们波波吗?”

  何棠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不过一看到坐在章婶身边的章波,她立刻就记起来了。

  章波和何棠同年,长得人高马大的,样子很粗犷,但是他的神情却像个孩子一样羞涩,被母亲点到名后,他甚至拼命往母亲身后躲。

  泽土镇上的人都知道,办纸箱厂的老章钱赚得盆满钵满,却有着别人不知的苦楚——他有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

  宋月娥把何棠拉到章波身边,笑着说:“小棠,你还记得波波吧,你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的呀,那时候你俩可要好了。”

  何棠:“……”

  章波怯生生地看着她,脸都红了起来。何棠看到他浓密的胡茬和魁梧的身躯,整个人都凌乱了。

  宋月娥和颜悦色地拉着何棠在身边坐下,自己和章家父母聊起了天。

  何棠只听了几句就发现不对了。

  母亲竟然在和他们谈论——她和章波的婚事。

  何棠难以置信,她望向坐在一边的何庆国和何海,两个男人都沉默着,面色很难看。

  又坐了一会儿,章家父母带着章波准备告辞了,章婶送给何棠一个大红包,何棠怎么也不肯收,最后宋月娥笑嘻嘻地收下了。

  她对章婶说:“你放心,我会和我家小棠说的,我家小棠是最懂事的孩子了。如果一切顺利,过年时咱们就可以把事情定下啦。”

  章家人离开后,宋月娥把何海赶上了楼,客厅里只剩下了她、何庆国和何棠。她转身面对何棠,还没开口,何棠就说:“我不会答应的。”

  宋月娥也没有生气,她只是从客厅柜子里拿出厚厚一叠单据,丢在桌上:“这是一年来小海看病的发票,大概有八万多。其中绝大部分是找别人借的。接下去小海看病的费用不会少,只会多。何棠,我们家真的负担不了了,欠下的债还没还掉,新的债又会出来,如果不给你哥哥看病吃药,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宋月娥这条老命能换来他的命,我二话不说立刻就去换,但是我这条命不值钱啊!”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老章愿意帮我们救小海,条件只是要你做他们家的儿媳妇。何棠,真不亏啊!老章家什么没有啊,章波从小就挺喜欢你,你嫁给他就是去享福啦!算妈求你了成吗?你就当是为了你的哥哥!”

  “我不会答应的!”何棠大声喊起来,视线扫过边上沉默着的何庆国,她浑身发抖,几乎语不成调,“爸,这事儿多荒唐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

  “小棠。”何庆国憔悴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医生说,如果小海不继续吃药,他都活不过明年了。但是吃药需要钱,我们连借都借不到了。”

  “只是要钱是不是?!我去想办法!”何棠想都没想就叫起来,“我去借!要多少?十万,还是二十万?!我一定给你们借到!还不用你们还!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嫁给章波的!”

  宋月娥冷哼:“你真有本事啊,二十万都能借到,我问你打算拿什么去还?!我告诉你何棠,我们已经收了章家5万块彩礼钱了,你现在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事已经铁板钉钉了!”

  何棠懵了,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人步步往后退:“你们都疯了!疯了!总之我不会答应的!我死都不会答应的!”

  宋月娥收起眼泪,冷冷地说:“这可由不得你。再过两天是个黄道吉日,章家会来下聘,我们会给你和章波订婚,春节时办酒。这两天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何棠的反抗没有成功,她被宋月娥锁进了房间。

  她的房间在二楼,窗子上装了铝合金栏杆,根本无法从窗户逃走。

  宋月娥没收了她的钱包手机,每天定时给她送饭,让她上厕所。何棠借上厕所的机会想要逃走,发现家门已经被母亲上了锁。

  深夜,她完全睡不着,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想到这一天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只是,一开始是美梦,到后来就变成了噩梦。

  过了一夜,何棠头疼欲裂,她整夜未睡,只是在想如何逃跑。宋月娥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何棠很明白母亲的脾气,针对她的不愿意,母亲也许会做出让她和章波生米煮成熟饭的事来。

  那个男人心智虽然幼稚,人却长得牛高马大,何棠根本就斗不过他。

  宋月娥来给她送饭时,何棠一次又一次地求她,宋月娥完全不理,何棠渐渐变得绝望。

  到了晚饭时间,开锁声又一次响起,何棠扭过头去,看到端着饭菜进门的何海。

  何海把饭菜放到桌上,何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脸转了回去。

  何海低着头不吭声,一会儿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小心地伸手去摸何棠的脑袋。

  何棠“啪”地打掉他的手,厉声喝道:“别碰我!”

  何海下巴绷得很紧,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会让你嫁给章波那个白痴的。”

  何棠心里一动,“倏”地回头看他,何海定定地注视着她,神色决然。

  趁着宋月娥晚饭后去章家商量订婚事宜,何庆国在洗碗,何海溜进了他们的房间,找到了何棠的手机。

  手机已经快没电,何海开机后快速地找到王宇霖的电话,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他去了家附近的一个小卖店,找了公用电话拨通了王宇霖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