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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糖糖,不要害怕(1)


  梁希晨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秦理和何棠刚睡下不久。

  因为工作的缘故,秦理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他的手机铃声在漆黑房间里突兀地响起,瞬间就惊醒了两个人。

  何棠迷迷糊糊地打开床头灯,扭头看着秦理,他依旧躺在床上,左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何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只是很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的人在说,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现在过来。”

  挂掉电话后,他仰躺在床上,目光无焦地对着天花板。

  何棠问:“出什么事了?要去哪里?”

  秦理久久没有回答,何棠也没再催问,她快速地下了床,把秦理的衣裤拿来,推过轮椅准备帮他起床。

  “我先帮你穿衣服,再去叫关敬备车。”何棠说。

  秦理没反应。

  何棠又问:“是公司的事吗?哪个工地出了问题?”

  他依旧不说话。

  何棠按动床边按钮,床面缓缓升起,秦理逐渐由仰卧变成了靠躺的姿势,但是他的左手并没有撑住床面也没有拉住吊环,等到床面起到一定角度时,秦理的身子因为支撑不够而向右边倒了下去。

  何棠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秦理身体疲软,就这么任她拥在怀里,何棠也不敢放手,低头看他的脸,竟是毫无表情。

  “阿理,你怎么了呀?”何棠担心极了,心里渐渐涌起不祥的预感。

  秦理终于说话了。他抬起左手环住了何棠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低声说:“希晨死了。”

  何棠一时无法反应:“啊?”

  “他死了。”秦理又重复了一遍,“梁希晨死了。”

  何棠心里被重重一击,惊地说不出话来。

  去医院的路上,何棠一直紧紧地抱着秦理。

  他身体有些僵硬,什么话都不说,两只眼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何棠神经紧绷,丝毫不敢松懈,只怕自己一松手秦理就会倒下来。

  医院里,梁希晨的遗体还留在重症监护室。

  梁鲁生在走廊上哭天抢地,还有梁家的一些亲戚围在他身边,有些女人在哭泣,男人们则在大声地质问着医生。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梁希晨只是有点肺炎而已,怎么就突然恶化去世了呢。医生耐心地对他们解释着,因为梁希晨是高位截瘫患者,本身体质就较常人差许多,平时也常有尿路感染、肺部感染、褥疮而引起的一些并发症,他有肾结石,还有胃溃疡,肠道功能也很差,因此他的日常护理是十分重要的。

  这一次就是因为突发性的肺炎加剧引起了他身体各器官的连锁反应,医生们已经拼尽全力对他进行了抢救,可是病情发展得非常快,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何棠和关敬陪着秦理赶到医院时,孟老师也刚刚到,他们在楼下碰到,孟老师见到秦理,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秦理抬头看她,淡淡地说:“我没事,上楼吧。”

  几个人去坐电梯,关敬推着秦理的轮椅,何棠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等电梯的时候,秦理抬起左手拍拍何棠搭在他肩上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到了重症监护室外,梁家的几个男性亲戚还在和医生们争执,梁鲁生瘫坐在地上大哭,看到秦理坐着轮椅过来,他突然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他冲了过去。

  关敬反应已经够快,他上前想拦住梁鲁生,可是梁鲁生已经近乎疯狂,力气奇大,关敬估算不足被梁鲁生重重推开,只见梁鲁生冲到秦理面前,一拳向着秦理的脑袋挥去。

  这一拳的力气大得惊人,速度又快,秦理抬起左臂架了一下,却毫无用途,何棠大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秦理在她身边连人带轮椅地倒了下去。

  秦理的腰部有束带束缚,这时候也无法挣脱,他的双腿扭曲着被压在轮椅下,右臂也被折压在身下,左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头。

  他头部剧痛,四肢发麻,一时间眼前发黑,耳边一片寂静,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冲上了脑门,腹中阵阵恶心。

  这可怕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但是秦理却对它很是熟悉,这种熟悉感令他窒息,令他恐惧,令他绝望,却又深深地无能为力。

  关敬已经拦住了梁鲁生,孟老师和其他一些男医生也帮着去拦他,却没来得及止住梁鲁生往秦理身上又重重地踢了一脚。

  何棠猛地扑到秦理身上,趴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护住了他。

  梁鲁生的第二脚就踢到了何棠背上,她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把秦理抱得更紧。

  秦理蜷着身子,双腿还和轮椅纠缠在一起,肩背微微地发着抖。

  梁鲁生终于被人拉开,嘴里还在破口大骂,骂着各种下流粗俗的脏话,他骂秦理是魔鬼,是杀人犯,是骗子,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恶资本家!他说秦理一定是上辈子作恶太多,才会落得这辈子终身残疾!他骂秦理一切都是活该,说他利欲熏心,草菅人命,当初害梁希晨变成残废,现在又害了梁希晨的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何棠连滚带爬地跪在秦理身边,紧紧将他拥在怀里,她心里又气又急,也无暇去理会梁鲁生的谩骂,只想着秦理的安危。

  她忍着背上的疼去解缠在秦理腰上的束带,嘴里焦急地喊:“阿理,阿理!你有没有怎样?!你醒醒!不要吓我!”

  有医生蹲到他们身边看秦理的情况,还有护士小跑着去推轮床。秦理突然清醒了一些,他的左手猛地扣住何棠的手腕,何棠心下一惊,只见秦理正用力地仰着头看她,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又可怕,眼里竟还布满血丝,他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动着,口唇歪斜,很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糖……糖……不要害怕。”

  然后,他突然地仰起下颌,古怪地大叫出声,整个人剧烈地抽动了起来。

  有医生大喊出声:“他癫痫发作了!轮床!快!”

  癫痫?

  何棠发了懵,是不是就是羊癫疯?

  何棠听何庆国说过羊癫疯,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癫痫发作,还是在她的怀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几乎要不认得怀里的这个人。

  秦理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形象,他头发散乱,身体僵直,脑袋大力地向后仰着,脖子上青筋毕现。

  他翻着白眼,口鼻处涌出串串白沫,一张脸由苍白渐渐地变得青紫,喉部发出阵阵奇怪的咕噜声。

  他的左臂抽动得很厉害,诡异地扭曲着,连着平时寂静不动的右臂和双腿都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的力气似乎变得很大,一会儿弓起背,一会儿又猛地挺直身躯,使得何棠几乎要抱不住他。

  她被秦理带得松了手,他的脑袋磕到了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发出“砰砰砰”的声响。持续不断的抽动中,他的身下渐渐地溢出了一滩水,浸湿了他的裤子,也浸湿了何棠的衣衫。

  她知道,他失禁了。

  何棠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她知道这时候不是惊慌害怕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发呆,脑子里突然想起幼时听何庆国说过,羊癫疯犯了的人也许会咬破舌头,或者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憋死,因此一定要让他张开嘴,塞进东西。

  边上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物品,医生还未作出反应,何棠已经毫不犹豫地掐开秦理的嘴巴,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了他的嘴里,他还在不停地吐白沫,身体像触了电一般地狂抖不休。

  她感觉到他的牙狠狠地咬在她的指上,一阵剧痛传来,何棠竟不害怕,只是想着不能让他咬舌或窒息。

  边上的人都惊呆了,有更多的医生赶到秦理身边,一个医生看到何棠的手指在秦理嘴里,大声地训斥她:“你疯了不成!赶紧把手指拿出来!这样你会受伤的!”

  何棠冷汗涔涔而下,倔强地咬着牙摇头,医生试着去拉何棠的手指,秦理咬得很紧,完全拉不出来。

  有医生快速拿来压舌板伸进秦理嘴里压住了他的舌头,才有人将何棠的手指拉出来,她的手指已被咬破,鲜血淋漓,连着秦理的嘴边也是白沫混着血水,看起来更加可怕。

  医生们没有慌张,一个医生护着秦理的头部,在他头下垫上了一个枕头,另有医生护着他的四肢,按压着他的几处大关节,限制着他身体的抽动。

  何棠呆呆地跪在一边。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何棠脑中一片空白,终于,秦理停止了抽搐,他僵直的躯体渐渐变得柔软,整个人安静地躺在地上。

  医生们松了一口气,合力将他抬上轮床,往走廊深处推去。

  关敬小跑着追了上去。何棠站起了身,回头看了一眼,梁鲁生和他的亲戚都被之前的一幕吓住了,何棠冷冷地注视着梁鲁生,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指上的血都擦在了她的颊边,她却丝毫不觉。

  梁鲁生看着何棠苍白的脸上满是鲜血,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身上尽是血迹,十分得诡异恐怖,偏偏她的眼神却是平静无波的。

  “秦理不是魔鬼。”何棠注视着梁鲁生,轻轻地说,“你才是。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小时候,一开始,秦理并不知道自己癫痫发作时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癫痫病人不管是大发作还是失神发作都是意识丧失的,恢复意识以后也对发作时全无记忆。所以对年幼的秦理来说,他只记得自己偶尔会有情绪上的变化,突然之间变得生气,或是兴奋,或是惊恐、哀伤,接下来身体上就会产生一些反应,比如恶心头晕,耳鸣气胀,甚至短暂的失明等等,在那以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他通常都在床上,衣服裤子全都换过了,叶惠琴则陪在他身旁。秦理会问妈妈自己是不是发病了,叶惠琴答是的,然后慈爱又心疼地摸摸儿子的脑袋。

  她一直都是这样回答秦理的,秦理很聪明,还常问为什么,他对自己经常会有一段时间的记忆丧失感到好奇,所以必须要妈妈给他一个答案。

  叶惠琴就和他说他是发病了。小秦理天真地问发的是什么病。叶惠琴就说:“你突然之间就晕倒了呀,然后睡一觉就醒过来了。”

  秦理眨着眼睛问:“那我会不会晕倒以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惠琴说:“当然不会啦。”

  后来有一次,秦理癫痫发作住院,他在病房里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发作,才意识到,那或许才是自己“发病”时的样子。

  那个孩子身体扭曲着躺在病床上,全身痉挛,四肢狂抖,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整个人在床板上颠簸挣扎,背脊拧成了一张弓。

  他的大便小便都不受控制地漏了出来,因为身体的抽搐而搞得床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病房里渐渐就有了令人作呕的臭味。

  七岁的秦理躲在叶惠琴的怀里,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一幕的发生。

  这对秦理的打击很大很大,他是个爱漂亮的男孩子,即使身体瘫痪,也一直都很爱干净,想到自己“发病”时也许也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他的心情就变得十分低落。

  当时秦勉也在,事后,秦理问秦勉,自己发病时是不是也是像那个孩子一样可怕,秦勉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秦理心中窃喜,问:“我嘴巴里不会吐泡泡吧?”

  秦勉说:“会吐的。”

  “那眼睛呢?也会变成死鱼眼吗?”

  秦勉点头:“会的。”

  “身体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抖!”

  “也会抖的。”秦勉老实地回答。

  秦理快要绝望了,问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一定不会尿裤子的,对吧!”

  秦勉抬眸看他一眼,小声说:“会尿的,有时候还会拉大便。”

  秦理仿佛被雷劈中,直接傻眼。一会儿后他气呼呼地说:“那我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啊?!还不是一样丑!一样脏!一样丢人!”

  “不一样。”秦勉又仔细地想了想,摇头说:“反正就是不一样。你一点儿也不丑,不脏,不丢人。”

  ]   秦理从昏睡中醒转过来,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久远的记忆又一次出现在他脑中,竟是那么得清晰。

  他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和头顶的吊瓶挂钩,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知道自己是在医院。秦理艰难地转转脖子,就听到身边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喊他:“阿理,阿理,你醒了?”

  他终于看到了她,何棠坐在他的病床左边,目光担忧,她的身边是同样忧心忡忡的叶惠琴,后面站着秦树、秦勉和郭建云。

  秦理努力地笑一下,说:“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老毛病了。”

  叶惠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阿理,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不把这事儿告诉妈妈呢!”

  “对不起。”秦理轻声说,“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告诉爸爸妈妈,也不告诉棠棠,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是很危险的!怎么的也要让家里人心中有数啊!”

  叶惠琴嘤嘤地哭着,秦勉上前揽住她肩,说:“妈,你控制点情绪,别冲阿理发火。这事是我不好,我以为阿理不会发作的。”

  叶惠琴立刻回头瞪他:“你也知道啊!你们两个真是要把我气死!长大了什么都想自己做主,还把不把我当妈了!还有你老郭!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郭建云面色尴尬,秦勉见叶惠琴越来越激动,赶紧和秦树一起安抚她,接着就把她带出了病房,郭建云也跟着走了出去。

  秦勉对何棠说:“何棠,你陪一下阿理。”

  何棠点点头:“好。”

  他们离开,宽敞的病房里只余下了秦理和何棠两人。

  秦理静静地看着何棠,缓缓向她伸出左手,何棠呆了一下,把自己的左手交到了秦理手里。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她的手指,眼神温存缠绵,还写着深深的愧意。

  “糖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秦理声音低沉,不复平日里的清朗,视线环视了一下病房,问,“希晨……现在在哪里?”

  提到梁希晨,何棠心中悲伤,说:“孟老师帮着在办理手续,希晨……已经送到殡仪馆去了。”

  秦理呆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紧抿着嘴唇,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棠知道他心里难过,也就没有开口,足足过了十来分钟,秦理才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地说:“只差四年而已。”

  他的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少年的样子,脑中瞬间空了一片,针扎一样得疼。秦理心底升起浓浓的无力感,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根本就没有词语能够形容他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