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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伤逝(3)


  “哥哥。”她唤了一声。沈志远将她抱在怀里,就好像是她七八岁的时候,每当他从学校放假,沈疏影总是这般黏在他身上。他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总是会抚上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黑发。

  沈疏影倚在沈志远的怀里,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有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往外涌,她还有哥哥,相依为命的哥哥。

  她怎么能死。

  夜深了。

  东桥外的巷子里,静静地停了一排的军用汽车。

  何副官站在车前,望着眼前的这一处宅子,心里暗自叹息。当初贺季山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按照江南的沈宅建了这一处宅院,大到布局与房屋,小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沈宅不差毫厘,可谓是费足了心思。可即使是这样,也不曾打动沈疏影的心。

  贺季山静静地坐在车里,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明日便是他亲赴战场的日子,华南大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与浙军的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些日子,他在军营里忙得天昏地暗,临走前,还是命人将车开到了这里。

  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不能抵御那种蚀心刻骨的相思,甚至,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说出去又会有谁相信,他贺季山心心念念的,居然是一个女人,一个恨透了他的女人。

  他摇下车窗,望着夜色中静谧的宅院,也许是他看了很久,久到连站在一旁的何副官都转过身子,对他唤了一声:“司令。”

  他回过神来,唇角淡淡勾起,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何副官一个立正,说了声“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他将后背靠在椅背上,英气的眉眼间满是浓浓的自嘲,他从没觉得自己这样可笑过,从没有。

  隐约听到车队离去的声音,让睡梦中的沈疏影一个激灵,鬼使神差般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子,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她已经恢复了不少,前几日甚至已经可以下床在屋子里走上几步了。

  她侧耳听着,可四下里一片寂寥,静得就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却倏然一疼,疼得毫无预兆,就好像以前的那些心痛,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痛究竟来自何处。

  她环抱住自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华南大战如火如荼,江北的贺季山与江南的刘振坤都在此役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只杀得难分难解。一些小军阀趁机闹事,一时间全国各地一片混乱,物价开始疯涨,老百姓更是人心惶惶。

  沈疏影身在东桥,对这一切自然都不清楚,贺季山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再加上宅子里的仆人精心侍候,因为年轻,到底是渐渐好了起来。

  而沈志远并不在宅子里,每日里都是一早便出了家门,常常等到晚间,沈疏影都睡下了,他还没有回来。

  这一日,沈疏影在屋子里只觉得待得气闷,便让丫鬟陪着自己,去花园里走走。

  刚到园子里,她便瞧出了不同,虽说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沈宅一模一样,可沈宅毕竟是百年的老屋子,就连园子里的地砖都是逊清时的东西,纵使东桥的宅子模仿得再好,可终究还是不同。

  沈疏影明白过来,顿时一张脸变得惨白,她不顾丫鬟的劝阻,执意去了沈志远所住的东苑,不等她靠近沈志远的屋子,就听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这么多年,组织上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牺牲了多少情报人员,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志远,眼下你妹妹便是绝好的人选,不是组织上给你压力,我只希望你三思。”

  听到这一句话,沈疏影心头顿时咯噔一下。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就听沈志远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希望将她牵扯进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强求,你好自为之。”一语言毕,房门便被人推开,紧接着,走出来一位黑衣男子,他的帽檐压得极低,看到沈疏影站在门口,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脚步极快地走出了东苑。

  沈志远看见妹妹,眉头顿时一紧,迎上来道:“你怎么出来了?”

  “哥,刚才那人是谁?”沈疏影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沈志远去了法国一年有余,她也曾问起他究竟做什么,可他始终三缄其口。

  “只是我的一个同事,你别多想。”沈志远面色沉静,温言抚慰。

  “他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他说的组织,究竟是什么?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沈疏影着急起来,神色中满是不安。

  沈志远微微一笑,大手揽上她的肩头,温声道:“有些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你放心,哥哥总不会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见他这般轻描淡写,沈疏影却还是不安,还待开口,却被沈志远打断:“你身子才刚好一点儿,还是快回去歇着。”

  一句话让沈疏影回过了神,她看着哥哥,道:“哥,我们没有回老家,这里是东桥,对吗?”

  沈志远不再否认,只点了点头。沈疏影眼神黯淡下去,轻声道:“他还是不愿放了我。”

  沈志远在她的肩头按了按:“小影,当初我将你送到他的官邸,正是因为季山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在法国时,他给我发了电报说要娶你,而这次,也正是因为你们婚期临近,我才回来的。”

  沈疏影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你为什么答应让我嫁给他?”

  沈志远静默片刻,接着说道:“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就因为他有权有势吗?”

  “不!”沈志远立刻否定,“小影,季山的的确确是个可靠的人,将你交给他,我很放心。”

  “可他杀了承泽!”沈疏影泪眼迷蒙,忍不住凄声喊道。

  沈志远脸上的神色沉静如故,断然道:“当他让你给贺季山下药时,他便非死不可了。”

  “为什么?他给我的只是安眠药……”

  “贺季山是一军主帅,他不过是个军医,给主帅下药,本就是死罪。”沈志远脸上已经有了严峻的意味,说完这句,他的眼睛雪亮,凝视着沈疏影的脸,又道,“尤其是在两军交战之际,薄少同这样做,分明就是找死。”

  沈疏影心头剧痛,凄然道:“可下药的人是我!”

  “正因为是你,如果换了旁人,哪还有命在?”沈志远皱着眉头,俊美的脸庞分明覆上了一层寒霜。

  “我宁愿他杀了我!”

  “小影!”沈志远怒喝。

  听到兄长的怒喝,沈疏影只觉鼻尖一酸。她没有想到,就连沈志远也会为贺季山说话。

  沈志远深吸了口气,缓和了颜色,轻声道:“小影,听哥哥的话,等季山从前线回来,你便跟着他回官邸,将以前的事全都忘了,以后就和他好好过日子。”

  沈疏影的脸色“唰”地变得毫无血色,她睁大着眼睛,愕然道:“哥哥是要我回到他身边?”

  沈志远点了点头。眼见着泪水从沈疏影的脸上缓缓而下,他只觉得心里一疼,却硬是狠下心肠,道:“婚书已经昭告天下,无论有没有举行仪式,你现在在世人眼里,都已经是贺夫人。”

  沈疏影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最终只是轻飘飘地呢喃了一句:“哥哥,你带我去法国吧。”

  沈志远眼睛一黯,他摇了摇头,按了按沈疏影的肩膀,声音很轻地道:“这是你的命,你逃不了。”

  华南战事持续胶着,每一场都是硬仗,战场上尸横遍野,十分惨烈。

  贺季山与刘振坤各自占据了江北与江南的大好河山,划临水而治,但两人皆是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到对岸,一统天下。

  数年来,双方激战不下数十次,每一场皆是各有死伤,而又以此次的华南战事最为严峻。

  整个江北无不是人心惶惶,各大港口与要道皆派了重兵把守,尤其是北平,可以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一直到了开春,战局终于扭转,贺季山领兵一举夺下临水七省,并一举攻下浙军设在建州的据点,逼得刘振坤不得不向南方退兵。

  而贺季山本人,却在前线督战时身受重伤,前线医疗条件极差,麻药更是紧缺,随行的军医束手无策,商量着将贺季山抬回后方的野战医院救治,却被贺季山一口回绝。军医没办法,只得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生生地用镊子与小刀将贺季山卡在右胸的子弹取了出来。不待伤好,贺季山又回到战场,亲自指挥,直接导致伤口大面积感染,待专机载其回到北平时,他已经昏迷许久,全身烧得烫人。

  这一晚,何副官匆匆赶到了东桥,守夜的仆人瞧见他,自是不敢怠慢,赶忙将一行人放了进来。

  “怎么了?”沈志远闻声而出,只见何副官满脸焦虑,一双眼睛熬得血红,看见他就道:“沈先生,属下来接夫人回官邸。”

  “是不是季山出事了?”沈志远心头一凛,立刻便猜到。

  贺季山身受重伤之事早被隐瞒,各大报刊上只刊登了华南大捷的消息,却对贺季山重伤之事只字未提。

  “司令伤口恶化,现在情况十分凶险,属下没办法,只得来请夫人。”

  沈志远眉头紧锁,想起沈疏影的心结,却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直到何副官看着他的身后,顿时一个立正:“夫人!”

  他一怔,转过身,见沈疏影穿了件淡青色的高领上衣站在那里,脸色依然十分苍白,面色却十分平静。

  “小影,你……”他开口。

  “哥哥,我回官邸。”不等沈志远将话说完,沈疏影便出声打断了他。

  沈志远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不等他多想,何副官便已侧身道:“夫人,请。”

  沈疏影莹白的脸在夜色中清丽如莲,她依然梳着清秀的双髻,柔软的辫子一直编到了腰间,她这样的装束,仍是未嫁的女孩儿模样。沈志远明白她的心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若针扎。

  见到沈疏影回来,柳妈大喜,还没说话眼圈却红了,她上前一把握住了沈疏影的手,颤声道:“夫人回来就好,司令都快烧糊涂了,可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沈疏影没有说话,由着柳妈将自己拉到了卧室。她只往床上瞧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看下去。

  贺季山赤着上身,身上纵横交错,满是弹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却是这一次的新伤,尤其是右胸那一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德国的医生正用刀子割下去,将腐肉划开。

  床单上满是血迹,护士进进出出,何副官唇线紧抿,额头上满是汗水,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眼中焦虑到了极点。

  就听那德国医生张口说了句什么,一旁的护士皆奔上前,将贺季山的身子死死按住,鲜血溅了医生一身,何副官的脸色都变了,一张脸满是骇然。

  “夫人,要不老奴陪您去外面守着?”柳妈见沈疏影脸色雪白,身子轻轻颤抖着,心中极为不忍。

  “不,我在这里就好。”沈疏影怔怔地望着守在床前的医生与护士,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人紧紧地攥在手里,狠狠地捏,狠狠地搓,捏得她嗓子发紧。空气里的血腥气那样强烈,她紧张到了极点,胸口竟然泛起恶心来。

  “这样的情形,您哪里能看得了?老奴还是陪着您出去吧。”柳妈这话刚说完,就见沈疏影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这里守着。”

  柳妈也不再开口,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沈疏影依然死死地盯着洋医生的背影,简直连一眼都不敢去看贺季山。她不敢眨眼,怕自己一眨眼,泪水便会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手术结束后,德国医生满头大汗,通过助手告诉沈疏影,贺季山的情形已经稳定下来,感染的伤口做了处理,眼下只要将炎症控制住便没事了。

  沈疏影听了这话,紧绷到极点的神经这才松下来,这一松懈,倒觉得全身上下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就连脚步都是软绵绵的,仿佛一脚踏在云端,没个落脚的地方。

  她走到床前,贺季山依然昏迷着,嘴唇干裂,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一旁的护士拿过棉签,蘸过水,打算为他湿润唇角,不料一旁的沈疏影却将棉签接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她的手势轻柔,小心翼翼地将蘸了水的棉签细细地浸上贺季山皲裂的唇,望着男人昏睡的容颜,她有一瞬间的愣怔。

  重伤之下,贺季山的脸色十分难看,唯有那脸庞的线条依然是棱角分明,即使是在昏睡中,依然刚毅而凌厉。

  她垂下眼睛,一大滴泪珠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砸在了贺季山的肩膀上,裂成了数瓣。

  夜深了。

  卧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德国医生为贺季山量过血压,告诉守在一旁的何副官与沈疏影,只说贺季山血压已经回落,除却体温依然高出一些外,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

  何副官舒了口气,命侍从将医生送了出去,待医生走后,他走到沈疏影身边,恭声道:“夫人,这里就让属下守着,您先去休息吧。”

  沈疏影坐在床前,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