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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寻夫(1)


  贺季山回到北平时,已是四月底。

  他刚到官邸,就见囡囡向自己扑过来,他张开胳膊,一言不发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那样用力。

  见过女儿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北大营,将军营中的紧急事务一一处理好,又签了好几份国际联盟的往来文件,到了晚上,又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对日军下一轮的进攻连夜做了新的战略部署,等会议开完,这一夜的时间又过去了大半。

  侍从官捧着夜宵走了进来,他却没有任何胃口,只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待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贺季山掐灭了最后一根烟卷,对着门口道:“来人。”

  何德江立刻走了进来。

  “去徐公馆,将三小姐接出来。”他低声吩咐着,脸庞隐在阴影里,看不到丝毫表情。

  “是。”何德江答应着,却没有动弹。

  “怎么了?”贺季山见状,抬眸向他望去。

  “司令,属下有些话,无论司令爱不爱听,属下都是要说。”何德江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字字道,“这次日本人突袭,若没有徐家的大力支持,这一仗,说不准咱们就死在了镇寒关,若不是三小姐连夜奔走,祈求徐老爷为咱们筹备军饷,我们这一仗……”

  “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等他说完,贺季山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司令,徐小姐深明大义,恕属下多嘴一句,这样的女人,您实在不该辜负。”

  语毕,何德江便垂首站在那里,等待着贺季山大发雷霆。岂料贺季山闻言后,却依然默默地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司令……”他再次开口。

  “你说得对,她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我又怎么能再辜负她。”贺季山沉默了半晌,才低沉着声音,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一路上,徐玉玲都心跳得厉害,甚至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任由司令将她一路带到了路易斯西餐厅。

  她向来最喜欢这里的餐点,在与贺季山订婚前,他就经常带她来这儿。进了餐厅,就见偌大的一个餐厅里空空荡荡的,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便坐在临近窗户的一个位子上,看见她后,便站起身子,为她将椅子拉开。

  她看着他,心里便一酸,眼圈顿时一红。她赶忙垂下眼帘,轻轻地坐在他对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就听男人的声音响起:“记得你最喜欢吃这里的点心,我给你点了份松子蛋糕,可以吗?”

  徐玉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待西洋侍者将餐点一盘盘呈上来,徐玉玲依旧一语不发。贺季山端起红酒,却也不喝,只端在手里把玩。

  “这一仗,很辛苦吧?”待侍者走后,徐玉玲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隐隐的颤抖。

  贺季山摇了摇头:“有你们徐家的鼎力相助,算不得辛苦。”

  徐玉玲便沉默了下去。

  “我今天约你过来,是有些话想和你说清。”贺季山将酒杯搁下,一双黑眸炯炯,望着眼前的女子。

  “你说。”徐玉玲搁下手中的银质小勺,迎上他的目光。

  “你为辽军所做的一切,我贺季山无以为报。”贺季山定定地说着,声音极是沉稳,“我为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感到很抱歉。”

  “贺季山,我不要你的道歉。”徐玉玲声音极低,一字字道。

  “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男人声音温和,却犹如一把匕首,刺到了她的心里去。

  她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难道还不够吗?我这样为着你,难道都不够吗?你还要我怎样做?”

  “玉玲,”贺季山见她如此,眸中浮起一抹不忍,“你年纪尚轻,实在不必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我现在活着,一是为了我女儿,二是为了辽军,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为什么?”

  “贺夫人的位子,我只会给一个女人。”

  “可她已经不在了。”徐玉玲看着眼前的男人,已是泪流满面。

  “对不起。”贺季山说完这三个字,便站起身,将一旁的军帽拿起,“你是个好姑娘,若跟着我,只会坑了你一辈子。”

  语毕,贺季山迈开步子,向餐厅外走去。

  “贺季山,”就听传来一道声音,他停下步子,回眸,就见徐玉玲双眸清亮,腮边虽然挂着泪珠,却依然是美丽的,她咬字极轻,一字字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你若以为我徐玉玲只是为了你,才去做那些事的话,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中国人。”

  贺季山眼眸一动,似是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回答,他顿了顿,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贺季山欠你们徐家的人情。”

  “我们徐家不稀罕你的道歉,贺季山,徐家的小姐绝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这些日子,我四处奔走相告,只是希望可以相助辽军打败侵略者,与你本人毫无关系。如今,我们徐家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从今以后,我徐玉玲与你各不相干!”说着,徐玉玲将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取下,搁在了桌上。她的脸上是极其决绝的神色,纵使眼圈通红,却终是不见一丝泪意。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徐玉玲拿起坤包,静静地从贺季山身边经过,她的气度依然优雅,脊背挺得笔直,美丽的脸庞上安安静静的。直到推开西餐厅的旋转大门,有一小滴的泪水,这才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翌日,徐玉玲以个人名义发出声明,只道与辽军总司令贺季山解除婚约,举国哗然。

  其中有一段话,摘录如下:

  玉玲自美国求学归来,便在父兄说合之下,与贺司令订婚。贺司令为当世武将,却与玉玲相差十余岁,与之订婚实非玉玲所愿。然,贺司令爱国之心世人皆知,玉玲心中虽是敬仰,却并无与其成家之意。更兼如今敌寇入侵,军人征战沙场,朝不保夕,玉玲自认无此胸襟,甘嫁将人为妇。于此发出声明,与贺季山解除婚约,今此之后,双方嫁娶,各不相干。玉玲无颜再回津唐徐氏,亦无颜面对江北父老,唯有再次赴美求学。遥祝父母身体安康,兄长诸事顺遂,并愿贺司令早日将敌寇驱逐出境。徐玉玲敬上。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的勇气,可以将一切都担在自己身上。

  此声明甫一问世,北平的老百姓无不惊愕错然。惊愕之后,便有好事者无不开口痛骂,道徐玉玲无情无义,在此危难之际,非但不与贺季山共患难,反而与之解除婚约。

  而徐公馆内,徐长谦握着那一张报纸,是又气又痛,只将那张纸“啪”的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方明君站在一旁,只是叹息:“三妹实在是太过痴心,分明是贺季山对不住她,可她还要这般维护他,这丫头,可真是让人心疼。”

  徐长谦道:“她不声不响地发表了这份声明,明摆着是要把一切都往自己肩上扛,既不牵连徐家,也不说贺季山一个‘不’字,她就不为自己想想,这份声明一旦发出,她这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了,外头那些人,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要怪,只怪贺季山负心薄幸。我算是瞎了眼,原本以为贺司令既然一心为国,人品总不至于坏成这样,没承想却是坑了三妹。”方明君说起,眼圈便红了。

  徐长谦叹了口气:“像他们那样的军阀头子,谁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了,这件事往后都不要再提,你去帮着三妹收拾行李,等过些日子,外面的风头平息下来,咱们就送她去美国。”

  “嗯,我这就去。”方明君答应着,拿出绢帕拭了拭眼睛,便向徐玉玲的房间走去。

  “司令。”何德江进来时,就见贺季山正默默地站在窗前抽烟,桌子上,搁着一张报纸,而报纸上的头版内容,便是徐玉玲的那一则声明。

  他看着,心头便叹了口气。

  “你来了。”贺季山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冲他招呼道。

  何德江赶忙收敛了神色,道:“司令让属下过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贺季山走到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你去安排一下,将咱们亏欠徐家的那一部分还给他们,剩下的,取出一半作为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余下的,全部用于抵抗日本,充作军饷。”

  何德江面露疑惑,只将那份文件接了过来,待看清文件里的内容后,却是大惊失色,失声道:“司令!这可是咱们辽军所有的积蓄,等闲绝不能动的,咱们还没有攻下江南,若是没了这笔积蓄……”

  不等他说完,便被男人一个手势止住:“日军要不了多久便会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投入的兵力定会大大超出我们的承受范围,辽军务必要集齐所有的兵力去抵抗,这一仗结束后,再去说攻下江南的话,简直是痴人说梦。”

  男人的语气十分平静,脸上也是十分寻常的神色,何德江听着,却是不敢置信:“司令的意思是,咱们不打江南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攻下江南是贺季山多年来的夙愿,甚至可以说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付出的所有苦心,无不是为了可以打到江南去,一统南北,打下创世基业。

  可如今,他却告诉他,打下江南,是痴人说梦!

  “眼下这情形,辽军要做的,是想法子把日本人打出中国,其他的,以后再说。”贺季山淡淡开口,脸上依旧是十分漠然的神色。

  “司令,咱们若是集合所有兵力去抵抗日本,只怕刘振坤要不了多久就会攻下临水,到时候,怕是江北不保!”

  贺季山点了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司令!”何德江焦急起来。

  “不必多说,传我命令,去通告全军将士,命他们即刻奔赴镇寒关,不容有误。”

  五月中旬,辽军数十万大军尽数从临水撤离,与江北各地的守军一道,连夜奔赴镇寒关,而对江北的大好河山皆置之不顾,辽军总司令贺季山只将全部兵力尽数投在了镇寒关,欲与日本人拼命。

  在辽军通告全国的抗战通报上,有如下一段话:

  国将不国,军人亦无颜苟活于世,日本人掳我同胞,杀我百姓,所犯恶行罄竹难书。辽军自江北抗战,战而胜,凯旋;战如不胜,决心裹尸以还,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那字字句句,犹如削金断玉,掷地有声,报纸如雪片般流传在江北各地。而贺季山在出征前,更是在国民参政会上,以“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为号召,动员江北青年从军抗战。未久,江北各大院校的青年学生,弃笔从戎者数不胜数,就连北平的多所大学校园内,宣传从军的标语也随处可见,巡回演讲往来不断,操场上的“从军报名处”人头攒动,激昂的歌曲一刻不停,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安稳地坐下来去读“圣贤书”。学生纷纷报名,已订婚的推迟了婚期,免服兵役的独子坚决从军……就连一些高官子弟也踊跃报名,其中有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公子等。一时间,抗战之声响彻江北各地。

  五月底,贺季山在北平发动“国民节约献金救国”大会,大会上,无数的北平学生,身穿校服,这些多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大多不到从军年龄。当那些江北著名商贾出现后,成千上万名男女学生齐齐跪倒在地,哭着哀求在场的名流绅士:“求求你们,救救我们的国家,救救我们的民族……求求你们捐一些钱,救救我们苦难的同胞……”

  此情此景,无不令人潸然泪下。多位商贾皆是泪流满面,永发百货公司老板,当场慷慨解囊,捐赠鹰洋十万块,用以辽军充作军饷,而和兴实业老板张氏兄弟则紧随其后,捐赠八万鹰洋。

  其余诸人,无不纷纷解囊,更有甚者,当场褪下金表、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就在人头攒动中,竟有一群乞丐相携而来,一个个拿出破碗,捐出了他们用破碗盛着的活命钱,一分不留地尽数交到辽军的军需处长手中。

  就在这时,一群断手残脚的辽军伤兵相互搀扶着,也赶到了会场,捐出了他们靠编藤椅、制雨伞义卖得来的一万大洋。何德江双手接过这些银钱,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而在他的身旁,辽军主帅贺季山,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辽军最高长官,身躯站得笔直,对着这群伤兵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有细心的人发现,贺季山也是眼底通红,而他们周围的人,更是哭成一团……

  晚间,官邸。

  “司令,您回来了。”陆依依见到贺季山,连忙站起了身子。

  贺季山微微颔首,见女儿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脸露在锦被外,显得粉嫩可爱。

  他看了孩子好一会儿,才对陆依依道:“我已经安排好,再过几天,你就带着囡囡去法国。”

  陆依依大惊,小声道:“您说什么?”

  贺季山脸上是深深的倦意。这些日子,为了军饷的事情,他委实绞尽脑汁,整个人疲于奔命,简直累到了极点。

  “我说,再过几天,你就带着囡囡去法国,我在那里为你们安排好了一切。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你可以继续读书,只有一点,永远都别再带囡囡回来。”贺季山的声音极是平静,说完这句话,他看向陆依依,“听明白了吗?”

  陆依依眼圈顿时红了,她知道如今形势险峻,可贺季山向来对女儿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既然让自己带孩子走,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打算。

  “司令,囡囡不能没有你。”她哽咽起来,一句话刚说完,泪水便隐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贺季山又看向女儿,眼见着孩子甜甜地睡着,唇角还噙着小小的笑涡,和她妈妈是那样像。

  他瞧着,唇角微微勾起,沉默良久,方道:“等她长大,你只要告诉她,她的爸爸是一个军人,与敌人作战时战死沙场,这便够了。”

  “司令!”陆依依眸中满是震惊,“你是打算不要囡囡了?”

  贺季山眼神一黯,凝视着女儿沉睡的小脸,只觉得五内俱焚,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开口道:“我打了半辈子的仗,却大多都是内战,而内战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如今和侵略者作战,我从没打算可以活着回来。”

  他的声音极其平静,不含一丝情绪,语毕,他看向陆依依,沉声道:“我把囡囡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