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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生子(5)


  徐玉玲听了这话,却是悲极反笑:“收起你的假心假意,我们徐家不稀罕!”

  贺季山便不再多言,他依然站在那里,语气更是平静到了极点:“你收拾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语毕,他转过身,可不等他走到门口,徐玉玲便奔了过来,将门一把堵住。她仰起小脸,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住喉间的涩意,一字字道:“告诉我,为什么?”

  贺季山却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你明明说过,以后会对我好,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徐玉玲攥住他的胳膊,泪如雨下。

  贺季山依然一声不吭,只任由她发泄,到了最后,才淡淡道:“这种话不过是男人逢场作戏时哄女人用的,往后别再相信。”

  说完,他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贺季山,你会有报应的!”

  身后,传来女子凄楚的声音,而他却是微微一笑:“我的报应,早已够了。”

  留下徐玉玲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只手捂住嘴巴,就听一声呜咽,那是她没有抑制住的悲鸣。

  “司令,听说您找我。”陆依依推开书房的门,就见贺季山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抽烟,听到她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男人的那双眼眸冰冷得如刀似剑,落在她的身上,只让她不寒而栗。

  “陆小姐,我贺季山自问待你不薄,你在官邸这几年,我也从未将你当成下人,是不是?”贺季山走到桌前坐下,语气十分淡然,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

  陆依依却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贺季山见她点头,便淡淡笑起来:“看样子就是因为我对你太客气了,所以才让陆小姐摸不准自己的位置。”

  陆依依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声音细弱地开口:“我不懂司令的意思。”

  “不懂?”贺季山眉头一挑,低声道,“你将徐玉玲安排到西楼的卧室,你打的什么主意,自己心里清楚。”

  陆依依全身冰凉,眸中满是惶然。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未开口,全身便开始微微颤抖。

  “司令……”

  “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再自作主张。”贺季山不欲和她多说,言尽于此,眼见着她那一张娇嫩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继而恢复到之前的惨无血色。

  “出去。”男人又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陆依依垂下头,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直到她离开了书房,贺季山才以手扶额,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倦到了极点。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平安符,那符的颜色已有些陈旧,一瞧便是时常被人拿在掌心把玩,尾部已经稍稍磨损,“平安御守”四个小字更是模糊不清了,唯有反面的那个“贺”字,依然是清晰无比。

  贺季山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他攥紧了自己的手,将那枚平安符紧紧地握在手心,自己向椅背上仰了下去,英挺的容颜隐在阴影里,一片淡淡的寂寥。

  “怎么,又在给孩子做衣裳?”霍健东走近时,就见沈疏影正坐在阳台上,一旁的小圆几上摆满了各式水果点心,甚至还有从国外空运来的一些叫不出名的鲜果,应有尽有,可她连动都没动,只聚精会神地为腹中的孩子绣着一件青葱色的丝绵小袄,那料子翠得可人,衬得她那一双手更是白如凝脂。

  听到他的声音,沈疏影依旧头也没抬,只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收好了最后一针,沈疏影才抬起头见霍健东坐在自己对面。见她抬头,霍健东笑道:“左右还有两个来月的时间,这些东西可以慢慢准备,或者干脆让底下的人去做,省得累着自己。”

  沈疏影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却不似怀着囡囡时那般圆滚,而是微微的尖,她记得以前在官邸时,柳妈曾说过,怀孕时肚子若圆滚滚的便是女儿,而肚子若是尖溜溜的,那便有八九成可能会是儿子了。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慢慢地站起了身子。霍健东见她站起来,也随着她一道站起,他刚要上前扶她,就见沈疏影回过头来,那一道目光清冷雪亮,让他不得不停下步子,收回了手。

  两人就这般默不作声地在阳台上站着,直到一群北归的大雁从天空盘旋而过,沈疏影吃力地扬起脑袋,向那群大雁看去。她看到在两只大雁中间,还飞着一只小雁,那小雁飞得极慢,那两只大雁便一直护在它的左右。没过多久,这一家三口便被雁群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沈疏影看着那三只雁,泪水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她轻轻地呢喃:“一家三口……”

  霍健东望着她的侧颜,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柔美的弧度落在金色的阳光里,透着凄清的美丽,别样动人。

  他终是上前,将她揽在怀里。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烟草味,她没有挣扎,眼睛依然向天际望去,直到那三只雁渐渐飞远,她才垂下头,刚闭上眼睛,大颗的泪珠便掉了下来,落在霍健东的手背上,那泪晶莹剔透,犹如断了线的珍珠。

  三月,官邸里的迎春花竞相绽放,一片的芳香馥郁。

  日军突袭镇寒关,辽军总司令贺季山领兵急赴前线,在旅顺一带与日军展开激战,为防止江南的刘振坤趁此机会打到江北,辽军中一半以上的兵力仍驻扎在临水,此番与日军对战的兵力不足三成,战局日益艰难。

  如此危急关头,北平城内人心惶惶,生怕日本人从关外打来,城内物价飞涨,米面粮油皆比之前的价格翻了好几倍,而一些应急药品更是千金难求。

  城中一些富商巨贾,将存款转入外国银行者有之,举家搬迁至海外者有之,趁机大发国难财者有之,却唯独少有爱国志士能够联合辽军共同抵抗日本。

  除了津唐的徐家。

  自那日徐玉玲从官邸被送回徐公馆后,便大病了一场,无论徐长谦如何相问,她都闭口不言,愣是没说贺季山一个“不”字。可还没等她养好身子,便传来日本人入侵镇寒关,贺季山连夜点兵亲赴关外勇猛抗敌的消息。

  徐玉玲挣扎着起身,带病回到了津唐,向父母祈求帮助,这便有了之后徐老爷虽然身在津唐,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抗战的辽军筹备了一大笔款子的事,而这笔款子,对于此时处于劣势的辽军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尔后,徐家更是联合江北的商会,一起积极为前线的战士筹备军饷。世人皆知贺季山迟早会是徐家的女婿,筹备军饷之事便异乎寻常地顺利,而徐家少爷则借用自家的海外关系,在国际联盟上对日本方面发出强烈的声讨,指责这是一场侵略战争。

  徐玉玲本人则以贺季山未婚妻的身份,在江北诸界为辽军奔走相告,并与爱国学生一起上街游行,声援辽军此次的护国保卫战。同时,国内多家报刊,如《明报》《申报》《北平日报》等,对江南浙军的卖国行为纷纷发表谴责,指责其与日本勾结,在此番国家危急存亡之际,非但不与辽军联合抗敌,反而在临水驻兵,对江北虎视眈眈,欲乘人之危,打到江北去。

  雪片般的报纸传遍了大江南北,舆论呈一片倒之势,国内外对浙军皆是一片骂声,就连国际联盟也对江南的浙军表示不满,逼得刘振坤不得已命长子下令,将一半以上的兵力从临水撤回。如此,贺季山才得以从临水又抽出了三成兵力,赶往镇寒关抗敌,原本严峻到了极点的战事,这才有了和缓之势。

  而徐家三小姐,更是被江北百姓赞为巾帼英雄,人人道她通情理,明大义,实为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与贺季山堪称良配。

  四月,北平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前线的战局已经有了新的局面,贺季山亲设的五道防线,将日军速战速决的方针彻底粉碎,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休战。消息传来,江北各地无不拍手称庆,北平城内的粮价也慢慢恢复如常。

  徐公馆。

  徐玉玲拎着一盒亲手做的糕点,命司机备了车,向官邸驶去。

  徐长谦站在窗前,看着汽车开出了院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先生,三妹这般有情有义,只盼那贺司令从镇寒关回来后,不要再辜负她。”方明君站在他身边,也感慨道。

  “我这个妹妹,从小就是实心眼,贺季山这样对她,她日日为辽军奔走不说,还给他的女儿做什么点心,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劝她。”徐长谦说起来,便一脸忧色。

  “贺司令虽说心狠手辣,但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三妹此番这样对他,就算他是块石头,也该被焐热了吧。”

  “希望如此吧。”徐长谦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玉玲从百货公司出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些孩子的衣裳鞋袜和孩子喜欢的一些玩具,还有外国的朱古力、奶油饼干等零食。仆人将东西接过,她却没有上车,只嘱咐道:“你们将这些东西送到官邸,我就不去了。对了,告诉官邸里的人,如今春季,正是流感多发的时候,让他们千万不要将孩子带出来,免得被传染上。”

  仆人恭声称“是”,看着远去的汽车,徐玉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柔肠百转,挥手招了一辆黄包车,车夫问她去哪儿,她愣怔了片刻,却是一记苦笑,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深夜,沈疏影只觉得腹如刀绞,让她生生从睡梦中痛醒。

  毕竟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又是到了月份,肚子一疼她便知道自己要生了。她疼得满头大汗,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愿喊人。直到剧痛袭来,让她再也忍耐不住地轻吟出声。听到动静,片刻间便有守夜的丫鬟推开了门,见她疼成这样,便知是要生了,赶忙去楼下请了稳婆来。

  虽然是第二胎,可沈疏影仍是疼得生不如死,她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却也不愿使劲,只咬紧了唇,一声不吭,看那样子,倒是情愿和这孩子一起死了。

  “夫人,您倒是使劲儿啊,您不用力,孩子怎么能生出来呢?”稳婆急得满头大汗。

  “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沈疏影呢喃着,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下的床单,唇被她咬得血迹斑斑。

  两个产婆对望了一眼,心里大震,忙活了好一阵子,却见沈疏影依然是不愿配合着用力。不断有血水从她的身下汩汩而出,屋子里一片浓烈的血腥气。见实在是耽误不得,其中一位产婆只得从卧室里匆匆走出去,向楼下奔去。

  霍健东正站在窗前抽烟,于光荣立在一旁。那产婆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冲着他们跪了下去。

  “夫人……夫人不愿意用力啊,老奴实在是没法子了,再这样下去,可是一尸两命啊!”

  “她说了什么?”低沉的男声开口。

  “她说,有人要杀了她的孩子……”

  男人掐灭手中的烟卷,道:“告诉她,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不会动那个孩子。”

  “是……”产婆拭去额上的汗珠,又匆匆奔回卧室。沈疏影已是疼得晕了过去,意识模糊中,产婆附在她耳旁说了一句话,她的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地往下流,却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她紧紧攥着床单,嗓子好似被胶水糊住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季山……”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那绵绵不断的锐痛中,男人的声音却在耳旁不断地响起,他说,我答应你,等你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她满脸的泪水,泪眼迷蒙中,她好似看见他一身戎装,与徐家的小姐十指紧扣。她全身都痛,心里更是痛得犹如凌迟。她不知挣扎了多久,直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就听产婆惊喜的声音响起:“生了!生了!恭喜夫人,是个男娃!”

  沈疏影听到产婆的声音,便全身一松,只觉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十分微弱地道:“把孩子给我。”

  产婆将孩子剪了脐带,用小被子包好,送到她的面前。她低下头去看孩子,就见那小小的婴儿犹如一团赤红色的肉,包在小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也瞧不出长得像谁。她只看了孩子一眼,泪珠便噼里啪啦地继续往下落。

  她终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贺季山的儿子。

  产婆将孩子抱下楼,对霍健东道喜:“恭喜先生,夫人生了个儿子。”

  霍健东眼神阴沉,示意一旁的于光荣去将那孩子抱过来。他淡淡地看了那孩子一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转而对那两个产婆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下去领赏吧。”

  “是。”产婆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畏畏缩缩地走出了屋子。没过多久,就听两声枪响,其中夹杂着一两声惨叫,继而恢复了安静。

  霍健东站起身子,将襁褓里的婴孩抱了过来。新生婴儿身子十分柔软,他就那样抱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哥,您看这孩子该怎么办?”一旁的于荣光忍不住,开口问道。

  霍健东闻言,淡淡道:“去找个奶妈过来,先养着再说。”

  语毕,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向楼上走去。

  沈疏影刚刚生产过,全身动弹不得,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儿力气。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待看清霍健东时,她动了动嘴唇,近乎哀求般出声:“我求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

  霍健东不言不语,只将那孩子搁在她身边,看着她挣扎着起身,哆嗦着伸出胳膊,将孩子揽在臂弯。她的脸色几乎比雪还要苍白,那双如水的杏眸中更是溢满了泪水,她整个人憔悴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一般。

  “你若想这个孩子好端端的,那就给我好好活下去。”他站起身,撂下了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到门口时,他停下了步子:“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别人养儿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