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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厮守(2)


  她知道在西青的那一仗,日军用了重型坦克,辽军将士在武器装备落后的情况下,硬是用血肉之躯,筑成了壕垒,抵御着日军的重型武器,坦克碾压过处,惨不忍睹,却为后方的布防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们大多是弃笔从戎的学生,却用自己年轻的生命,维持着日益危殆的战局。

  她知道在锦州口的那一战中,辽军一十七团的郭团长率兵与日军激战时,身受重伤,当场昏迷,被人用担架抬下了火线。在他醒来后,听闻一手带出来的十七团已经在锦州口全军覆没,他二话不说,立刻拔枪自尽。

  她知道死守的命令是贺季山下的,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话也是他说的。

  她知道自己是在逼他,成千上万的辽军将士,为了抗战献出了生命,而他身为主帅,又怎么可能离开战场?

  她在逼他,她就是仗着他那样爱自己和孩子,所以才会这样逼他,逼得他生不如死,逼得他在自己面前落泪。

  沈疏影心中酸楚,她抱着孩子,向贺季山依偎过去,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嗓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她说不出话来,唯有男人胸膛传来的暖意,一点一滴地沁入她的骨子里。

  而贺季山则伸出胳膊,将她和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家三口相依相偎,贺东阳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小脸上却仍旧挂着泪痕,直到父亲伸出粗糙的大手,为他将泪痕拭去。

  窗外已露出了鱼肚白,天色已经一点点地亮了起来,而当天色大亮,便是他们分别之时。

  贺季山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揽着沈疏影的腰,将她们母子送到机场。

  一架军用飞机已经等在了那里,贺季山将儿子递到沈疏影的怀里,一岁多的贺东阳伸出手搂住了妈妈的脖子,乌黑的眼睛却向爸爸看去。

  贺季山笑着伸出手,抚上了儿子的头顶,温声道:“等东东长大了,记得替爸爸保护妈妈和姐姐。”

  一岁多的小孩自然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而沈疏影只低着眼眸,甚至不敢去看贺季山。直到飞机快要起飞时,贺季山上前,最后一次抱了抱他们母子,他为她将凌乱的碎发捋好,温声道:“飞机要起飞了,去吧。”

  沈疏影紧紧抱着儿子,眼圈通红,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贺季山一眼,只对着怀中的稚儿柔声道:“好孩子,和爸爸说再见。”

  贺东阳听话地挥起小手,对着爸爸奶声奶气地说道:“爸爸再见。”

  贺季山凝视着儿子小小的脸,笑了笑,却是说不出话来。

  沈疏影抱着孩子,静静地转过身子,刚走出几步,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决堤,她转过身子,回到贺季山身边,踮起脚尖,在丈夫的脸颊上落上一吻,眼泪,落进了贺季山的唇上,又苦又涩。

  她转身就走,抱着孩子,走得那样快,直到上了飞机,她都不敢回头去看他一眼。

  飞机起飞后,她向窗外望去,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仍能看见贺季山依然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依旧满是坚毅。

  九月,法国巴黎。

  窗户微微开着,院子里种满了各式花草,清风拂来,花香四溢。

  法国梧桐的叶子渐渐发脆,在秋风中哗哗轻响,女佣们弓着腰,将那散落在草地上的落叶一一拾起。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将她们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倒和别墅里的那些法国帮佣一样了。

  窗户上束着香槟色的窗帘,桌上摆着各式鲜果,紫色的葡萄、金亮亮的甜橙、火红的苹果,还有许多产自法国当地的一些不知名的水果,姹紫嫣红,摆满了整个圆桌。

  一旁还搁着一套茶具,瓷白的底色,搭配着透人心脾的绿,茶香袅袅,点缀着整个祥和而安宁的午后。

  贺想南正趴在茶几上看童话书,一旁的奶娘正哄着贺东阳吃点心,整个别墅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贺想南抬眸一瞧,就见陆依依与一位医生模样的男子一道走了下来,两人脸上皆是忧心忡忡的神色,尤其是陆依依,眼圈更是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叶叔叔!”贺想南奔上前,对那男子唤道。

  叶允良勉强笑了笑,抚上了贺想南的头顶,温声道:“囡囡乖,记得要妈妈起来吃饭。”

  贺想南睁着懵懂的眼睛,点了点头,她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从昨天妈妈看过报纸后,连一个字都没说便晕了过去。陆阿姨担心坏了,连忙去将叶叔叔请了过来,并告诉她妈妈病了,要她和弟弟都要乖乖的,不要去吵妈妈。

  她很听话地守在这里,当叶允良走后,她摇了摇陆依依的衣袖,小声道:“阿姨,我妈妈病好了吗?”

  陆依依心头酸涩,牵住她的小手,一面带着她上楼,一面嘱咐道:“囡囡听话,待会儿看见了妈妈,要乖乖的。”

  贺想南不安起来,又问道:“阿姨,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陆依依的泪水“唰”地一下从眼眶里落了下来。她蹲下身子,将贺想南抱在怀里,哽咽着道:“你们的爸爸不会回来了,你们以后,只有妈妈了。”

  七月时,辽军与日军决战于关外,一个月后,因武器装备落后,且无援军前来相助,辽军苦苦支撑数日后,终是全军覆没于镇寒关外,辽军主帅贺季山亦是与辽军共存亡,一代名将,至此陨落。

  别墅里的梧桐纷纷掉落,沈疏影一袭白色旗袍,黑色的头发尽数绾在脑后,鬓发间别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清秀的瓜子脸十分苍白,眼里盈满了雾气,仿佛随时都可以落下泪来。

  她轻轻地抱着贺东阳,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晒太阳。贺东阳长得太快,个头已比同龄的孩子高了不少,因此缘故,叶允良就让这孩子多晒太阳,以免缺钙。

  沈疏影记下了,无事时便会抱着儿子来这里坐下,十月的天气已是十分凉爽,她生怕孩子着凉,只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些,为他将身上的衣裳捋好。

  囡囡已经去了教会小学读书,别墅里少了一个闹腾的孩子,倒显得更是安静。陆依依走来时,就见贺东阳已蜷伏在母亲的臂弯里睡熟了。沈疏影这些日子瘦了许多,背影单薄得令人心酸。她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侧颜依旧是清纯而美丽的,唯有那脸上却是毫无血色,她整个人,就如同她发间的那朵白绒花,脆弱得让人不忍心看。

  “夫人。”她轻轻地上前,小声喊她。

  一连喊了好几声,沈疏影才回过神儿来,她回头看到陆依依,眼中浮起一抹歉意,温声道:“怎么了?”

  “林先生已经托人带来了回话,他说……夫人现在并不方便回国。”

  “为什么?”沈疏影问。

  “夫人,如今的国内早已和以前不同了,浙军一统全国,刘振坤已经将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了他的长子,现在就连内阁都要听他们刘家的话,常总理早已在上个月辞去了国民总理的职务,若您带着孩子回国,只怕刘家的人,不会放过您和孩子。”

  “这样说来,我和孩子连去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沈疏影垂下眸子,轻轻地说了这句话。她的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好像是已经哭不出来了似的,所谓的心如死灰,怕也不过如此。

  “夫人,就当是为了孩子,您一定要保重。”陆依依想起前不久,沈疏影可以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是没有贺想南和贺东阳这两个孩子,怕是她早已随着贺季山一道去了。

  沈疏影望着怀中熟睡的儿子,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为他将两个孩子带大。”

  “司令今天怎么样?”何德江进来时,就见昏暗的房间内,贺季山赤着上身睡在床板上,一旁的军医好护士守在那里。屋子里不敢点灯,只燃着一支小蜡烛,透过那微弱的烛光,就见贺季山脸色如纸,因失血过多,难看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何副官,司令伤得太重,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司令的伤口现在已大面积感染,咱们的消炎药又不够用,若再不将司令转移出去,怕是……凶多吉少。”

  何德江俯下身去探贺季山的脸色,知军医所说不假,他的眉头死死拧着,如今浙军全线搜索贺季山的下落,若想在浙军的眼皮子底下将贺季山送走,简直比登天还难。

  贺季山的胸膛起伏着,全身烧得滚烫,何德江知道,如今再也耽搁不得,于是一咬牙,吩咐道:“留几个人来照顾司令,其余的人跟我一起走。”

  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的样子,何德江沉声道:“由我冒充司令,你们护送着我离开镇寒关,务必要将敌军的注意力全部引过去。”说完,他对着那年轻的军医道,“韩江,司令的命就交给你了,待我们走后,你们立刻将司令送走,记住,千万不能回关内,要直接乘火车去俄国。”

  “是,您放心。”韩江一个立正,对着何德江敬了一个军礼。

  何德江吩咐完毕后,便自己躺在了担架上,由着侍从与警务人员护送着,从一侧的后门离开。汽车发动后未过多久,便有浙军的耳目盯了上来。

  贺季山醒来时,只觉得全身烫到了极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明明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却硬是说不出话来,直到一个男子匆匆而来,为他打了一针,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一声未吭,又晕了过去。

  火车一路飞驰着,待到了俄国境内,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而自国内传来消息,只道辽军主帅贺季山在逃亡途中,连同他身边的随行人员,一共二十七人,被尽数歼灭于镇寒关内。

  十二月,俄国境内再次飘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

  一位一袭深色大衣的男子,身形矫健,挺立于寒风中,笔挺如剑。

  “不知司令日后有何打算?”一袭玄狐大氅的女子,容颜被风帽裹住,只露出一双盈盈美目,望着眼前的男子道。

  “我已经不再是什么司令了,三小姐直呼其名即可。”贺季山声音低沉,因大伤初愈的缘故,他的脸色依旧是隐隐的苍白,而他的身形,在这酷寒的严冬中,却依旧挺拔如松。

  徐玉玲移开目光,轻声道:“恕玉玲多嘴,司令可是要去法国?”

  见她不肯改口,贺季山也不再多言,只颔首道:“不错,我的妻儿都在那里。”

  “司令难道就甘愿将自己多年打下的江山,全部送到刘振坤手里,由着他一统天下,去将原本属于司令的东西,收入囊中?”

  贺季山闻言,只淡淡一笑,隔了半晌,才道:“若换做以前,我定会伺机东山再起,可如今我心中已经有了牵挂,一统江山,成就霸业,这些对我来说,终究是过去了。”

  徐玉玲心中一震,只默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司令往后,真的甘愿去过平淡的日子?”

  贺季山沉默片刻,黑眸向远处望去,就见一望无际的大雪,漫天漫地的白。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早已经倦了,平淡的日子,也未必不好。”男人的声音沉稳而淡然,没有丝毫的不甘与怨怼,在这寂静的冬夜,听在耳里,却不知为何浮起一抹淡淡的沧桑。

  徐玉玲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开口多话,她将脸垂下,轻轻地说了句:“那玉玲便祝司令一路顺风,尽早与妻儿团聚。”

  贺季山点了点头,黑眸在她的脸上凝视了片刻,沉声道:“我贺季山的确负你太多,这一路,多谢。”

  说完,他不再看她,只转过身子,大步向前方走去。

  徐玉玲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一别,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他,风雪中,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潸然而下,只让她抑制不住地对着贺季山的背影呼喊出声:“贺季山!”

  贺季山停下了步子,静静地转过头来。

  男人的眼睛深不见底,就那样笔直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在漫天的风雪中,甚至已结成了冰碴子。见他没有说话,她再次开了口,声音微弱而细小,似绝望,似祈求,似不舍,似期盼。

  “你抱抱我,只要一下,一下就好。”

  贺季山眉宇间渐渐笼起一层不忍,他没有说话,回身伸出手,犹如一个兄长般在徐玉玲的肩头轻轻地按了按,而他的声音低沉,缓缓地说了两个字:“保重。”

  语毕,他转过身,任由徐玉玲在他身后哭成了泪人,他终是,连头也未回。

  徐玉玲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了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为止。

  她瞒着家里,从津唐跑了出来,一路千里迢迢地跟到了镇寒关,从韩江那里得到了消息,又不辞万里地跟到了俄国。

  她从没告诉他,在许多年前,她就见过他了。

  那一年,溪水之战爆发,父母身在津唐,兄长皆是在外留学,她孤身一人留在老家,只得与老家里的仆人一路北上。

  路上劫匪横行,兵荒马乱,身边仆从或走散,或病死,更多的则是被炮弹炸死,走至武兴时,只余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鬟陪在她身边。

  那时候的她,不过十五六岁,一路作难民打扮,一张脸被嬷嬷涂得乌黑,简直看不出鼻子和眼睛。她们主仆与难民挤在一起,恰逢浙军空袭,身旁的老妈子竟被炸飞,吓得她如同没头苍蝇般乱跑,一枚炮弹袭来,就听一个男子大喝:“趴下!”

  而她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人护在了身下,待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的面孔。

  等他身后的侍从赶来,他已将她扶了起来,那一次,是他命人开来了军用汽车,将所有难民送到安全的城市。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他,她只知道那些人喊他司令,却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

  直到后来回到了津唐,从前线传来“溪水大捷”的消息,当时的报纸上全篇报道了前线的战事,其中有一张是辽军主帅贺季山,虽然只是一张侧影,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在她心里,他是她的英雄,即使知道他在利用自己,即使知道他从未爱过自己,她还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可任是她付出了这一切,到头来,他却依然吝啬得连一个拥抱都不愿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