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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分离(2)


  沈疏影走出码头,上了一辆黄包车,对女儿的思念让她恨不得立刻去官邸,可她知道,这是枉然。当年她被何德江命人送到了法国,在临去前,何德江曾咬牙切齿地告诉她,永远不许她再回来,而那个男人也说过,永远不要再看见她。

  她也曾想过在法国待一辈子,可是,每次想起那个孩子,那个连着她血脉的孩子,那个她熬尽心血才生下的孩子,她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法国待下去了。

  她想孩子,日日夜夜地想,纵使她告诉自己,那是她仇人的孩子,可还是受不了,抵御不了心头最深的牵挂,那是她的骨肉,她割舍不下。

  她身上的钱并不多,只好找了一家小旅馆先安置下来,安置好后,便迫不及待地徒步去了官邸。

  她的头上围了一块丝巾,几乎将脸全部遮住。她压根儿接近不了官邸,在离官邸还有几百米远的地方,便站着持枪的岗哨,她只得远远走开。

  待看见贺季山的车队驶来时,她几乎是怔在了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车队一路呼啸着向官邸开去,沿途的岗哨俱是上枪行礼。那声音轰然作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她知道,他一定就在车里,她离他那样近,又那样远。

  江南沈氏,与之本无婚约,更无婚礼,现已与季山正式脱离关系,除诞有一女,并无子嗣,唯传闻失实,易滋淆惑,特此奉复。

  蓦然,当年他通告天下的启事再一次闯进脑海,心头除了酸涩,便是抑制不住的痛楚。

  她什么都不想,只想看一看孩子,哪怕就一眼……

  “你瞧,那娘们儿今儿个又来了。”晨起,官邸外的岗哨老远便见到一个女子,身穿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头上围着丝巾,虽然看不清脸,可从那窈窕的身段还是可以看出,定是个美貌佳人。

  另一个岗哨便嗤笑道:“这女人是不是看上咱哥儿俩了?怎么每次值班,都能瞧见她?”

  说完,两人俱是笑了起来。

  沈疏影抱紧了自己,不时有寒风吹来,只吹得人身上冰凉。她没有法子,只能用这样一个土办法,守株待兔一般在官邸外守着,期盼着有一天孩子可以出来,她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

  一直等到了午后,她快要支撑不住了。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她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囡囡今天是不会出来了,便靠着墙,慢慢地挪着步子。有一辆黄包车迎了过来,问她要不要车,她摸了摸口袋,只笑着拒绝。

  就在这时,就听一道汽笛声从身后传来,她惊愕地停下步子,转眸果然就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官邸里驶了出来。她的心跳得那样快,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从自己身旁经过。

  因有囡囡在,司机将车开得十分缓慢,陆依依抱着孩子,前些日子这孩子着了风寒,吐了一夜,直到北平著名的儿科大夫叶医生从国外回来,才将她治好。

  贺季山自是心疼不已,听女儿说想去公园,而他自己又抽不开身,便让陆依依带着孩子去,并答应女儿,等自己将军中的事情处理好,便去公园接她,并且带她去吃西餐。

  沈疏影看见后座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两个人都笑着,很是高兴的模样。不过是惊鸿一瞥,她却还是认出了那是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女儿!

  她几乎是疯了,忙坐上了那辆黄包车,让车夫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都晕乎乎的,生怕车夫将那辆车跟丢,好在那车开得极慢,黄包车远远地跟着,一直到了公园门口才停下。

  她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也不看有多少,一股脑儿地塞在了车夫的手里。

  公园早已被封锁,侍从们分排站在门口两侧,她压根儿进不去,只得缩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等着女儿出来的时候,好再看她一眼。

  傍晚,陆依依牵着囡囡的小手走出公园,就见贺季山的车队已经等在了那里。

  看见爸爸,囡囡高兴坏了,一把挣开她的手,向着贺季山扑去。

  而男人自是将她抱在怀里,在女儿的小脸上亲了亲,笑着问道:“囡囡玩儿得高不高兴?”

  囡囡兴高采烈的,让爸爸带着她去吃西餐。贺季山答应着,还未转过身子,就看囡囡小手指向陆依依,嘟囔道:“陆阿姨也去!”

  贺季山转过脸,淡淡地看了陆依依一眼,道:“一起去吧。”

  陆依依几乎不敢相信,就见囡囡从贺季山怀里向她张开了胳膊,要她抱。她怔怔地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远远望去,他们三人便好似一家三口,孩子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灿烂。直到上了贺季山的车,陆依依都是云里雾里的,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

  待贺季山的车队开走后,却见一个侍从指着一处道:“看,那里好像有个人晕倒了。”

  另一个侍从扫了一眼,不以为然:“这年头,晕倒个人还不正常?少管闲事。”

  沈疏影醒来时,见自己躺在医院里。看她睁开眼睛,守在床头的老太太便舒了口气,温声道:“姑娘醒了?”

  见她眼底满是迷茫,那老太太便又笑道:“你在大街上晕倒了,我和我家老伴儿把你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你低血糖,又受了风寒,要好好养着。对了,你家住在哪儿?我帮你通知家里人吧。”

  沈疏影听着那一个“家”字,只觉得心如针扎,她摇了摇头,只呢喃出一句话来:“我没有家。”

  她话刚说完,那老太太便一怔。而沈疏影转过眸光,视线落在老太太身后的女童身上。

  那女童不过两三岁的年纪,依偎在老太太的怀里,怯怯地看着她。

  “哦,这是我孙女。”老太太见沈疏影出神地看着孩子,心里却有些发怵,只将孩子搂紧。

  “我有个女儿,也像她这么大。”沈疏影的唇角绽放出一抹柔弱无依的微笑,话音刚落,她挣扎着坐起身子。那老太太赶忙上前扶住,嚷道:“医生说你不能起床,还是快躺下。”

  沈疏影只说自己没事,她从耳垂上取下一对珍珠耳环,递到了老太太的手里,赧然道:“老婆婆,我身上没有钱,这对耳环便留给您去抵药费吧。”

  说完,她拔掉了手上的针管,下了床,也不顾那老太太的阻拦,便匆匆出了医院。

  回到旅馆,沈疏影打了个电话去梅公馆,岂料梅公馆里的人告诉她,梅丽君早已在两年前结了婚,跟着夫婿,去了日本定居。

  她的心倏然一凉,挂上电话,竟是举目无亲,惶然无助。

  剩下的钱,已经不够支付房费了。她默默坐了许久,起身收拾行李时,却骤然看见了那张名片。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她去了那家诊所。

  叶允良回到诊所,便听护士说有一位小姐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他心头一动,脚步便控制不住地快了起来,直到推开诊室的门,便见到那娇柔温婉的身影。

  “沈小姐。”叶允良依旧是风度翩翩,抬眸却见沈疏影脸色苍白,就连唇瓣都没有丝毫的血色,他眉头一皱,声音里便带了几丝担忧,“你生病了?”

  沈疏影头晕眼花,却仍是支撑着,先是礼貌地与叶允良问好,而后眸底便浮起几许羞窘,垂首道:“不知叶先生的诊所,有没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叶允良没有说话,目光满是专注,凝视着沈疏影的眼睛。

  “我需要一份工作。”沈疏影与他对视着,心里却是紧张与不安。若想在北平继续待下去,若想再次见到女儿,她必须先养活自己。

  “叶先生?”见他只是看着自己,沈疏影心头慌得厉害,生怕他会拒绝自己。

  叶允良似是回过神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留下。

  沈疏影松了口气,唇角梨涡浅浅,就那一抹淡淡的笑意,看得人柔肠百转。

  夜渐渐地深了。

  官邸里一片寂静,陆依依守在囡囡的小床前,静静地为孩子读着故事,直到一本童话全部读完,仍不见贺季山回来。

  囡囡耷拉着眼皮,可怜兮兮地摇着她的胳膊:“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陆依依抚着孩子的小脸,柔声哄道:“小姐先睡吧,等睡醒了,就能看到爸爸了。”

  囡囡努力地睁着眼睛,呢喃了一句:“我要等爸爸……”话还没说完,却小脸一歪,睡熟了过去。

  陆依依看着心头一软,为她细心地盖好小被子,蹑手蹑脚地刚走到门口,就见贺季山走了过来。

  “司令。”她心头猛跳,站在那里唤了一声。

  贺季山淡淡颔首,径直走到女儿床前,见女儿的小手露在被外,于是轻轻地拿起来送进了被子里。

  每天无论他回来多晚,回到官邸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婴儿房去看女儿。

  孩子肌肤雪白,长长的睫毛覆在那一双宛如秋泓的眸子上,因是熟睡,那睫毛便微微轻颤着,粉嫩可爱。

  贺季山的大手抚上了女儿的小脸,这孩子越来越像沈疏影了,每次看到女儿,都让他的心如凌迟般剧痛。他实在无法忍耐,抵御不了心里蚀骨的相思,唯有在看见女儿的时候,那种思念才会慢慢平静,尔后,便是更大的痛楚。

  他收回自己的手,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经过陆依依身边时,陆依依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他喝酒了。

  来到官邸三年,她极少见他饮酒,唯一的一次,还是在两年前,那一晚贺季山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官邸时,几个人都扶不住他,何德江与侍从官一左一右架着他,而他却一把将他们挥开,自己不管不顾地向西楼奔去。

  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唯有何德江大着胆子跟了上去。柳妈整张脸变得煞白,忙对她吩咐,让她快去把小姐抱来。

  等她将囡囡用毯子包好,随着柳妈一道上了西楼时,就见二楼的卧室已经被男人踹开。这栋楼被封了许久,就连走廊上都泛起一股子霉味,而贺季山则是整个人大剌剌地横在床上,酒气熏天。

  也许是喝了酒难受,他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那眉头皱得死紧。忽然,他的嘴唇动了动,唤出两个字来。她站在一旁听得清楚,那两个字一听便知是女人的名字,他一声声地唤着,似是抓心挠肝,难受到了极点。就连孩子在一旁喊爸爸,他也不理会,只一声声地喊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地喊,一直到了半夜,才慢慢安静下来。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他喝醉过。

  其实,那时候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他,既然那样想念一个人,又为什么不去将她接回来?

  一早,沈疏影便见叶允良神色匆匆,对一旁的助手吩咐了几句,便拿起药箱。

  见到她,叶允良微微颔首:“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沈疏影端着早餐,见叶允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问道:“您要出门?”

  叶允良点了点头:“刚才接到电话,说是贺司令府上的千金起了咳嗽,让我过去一趟。”

  沈疏影听了这话,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叶允良见她脸色不好,于是温言道:“今天没什么事,待会儿你便回去歇着吧。”

  沈疏影强撑着镇定下来,问道:“贺司令的千金,咳嗽得严重吗?”

  叶允良笑了笑,还不等他开口,一旁的助手便道:“那孩子是早产,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的,前阵子受了风寒才好,这又咳嗽起来了。先生从法国回来还没有一个月,便已经去了好几趟官邸。”

  说完,那助手摇了摇头,又说道:“一个官邸那么多人,也不知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成天生病。”

  沈疏影听着这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唰”地落了下来,端着餐盘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只让一旁的两人看得一怔。

  “叶先生,我求您,您能不能带我去官邸?”沈疏影哽咽着,满眼的泪水。

  “你先出去。”叶允良回头对助手说了一句,待他走后,他看向了沈疏影,乌黑的眸子十分温和,道,“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官邸?”

  沈疏影一颤,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她垂下眸子,隔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那是我的女儿。”

  官邸。

  囡囡被陆依依抱在怀里,一张小脸因为咳嗽憋得通红,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犹如刚出壳的雏鸟,泪眼汪汪地要爸爸。

  陆依依不停地哄着,安慰她爸爸马上就回来。

  叶允良的车一路疾速地驶到了官邸,他下了车,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护士。那护士穿着宽大的白色大褂,将身形尽数掩住,脸上戴着口罩,把一张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却又低垂着,让人看不清楚。

  见到叶允良,柳妈赶忙迎了上来,将他请到婴儿房,对他身后的护士则是连正眼也没瞧。

  沈疏影一心记挂着孩子,待走近那间熟悉的婴儿房时,她的腿不住地哆嗦着,连身子都在发抖,所幸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压根儿没有人留意她。

  隔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终于看见了她的女儿。

  在看见孩子的一刹那,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涌出来,几乎将她脸上的口罩都给打湿了。

  叶允良先是让陆依依将孩子送到床上平躺着,自己则拿起听诊器,搁在了孩子的胸口上。

  沈疏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听着孩子微弱的哭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时隔三年,她的孩子长大了,再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婴儿。她曾无数次地想过,女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直到此时看见了囡囡,她才知道,原来孩子长得那样像她。

  打针的时候,孩子挣扎得厉害,陆依依不得已只得将她抱在怀里。囡囡细声细气地哭着,撇着小嘴一个劲儿地要爸爸。贺季山去了热河开会,听到女儿生病的消息已经在回来的途中,却还不曾回到官邸。

  沈疏影的眼泪一直在流,她生怕被旁人看出来,只将头深深地低下去,那一行行滚烫的泪一路落进脖子里,堵在她的心口,让她难受到不能呼吸。

  眼睁睁地看着那尖尖的针头扎进了孩子的身体,囡囡的哭声在这一刹那变得撕心裂肺起来。她没有再要爸爸,而是含混不清地喊妈妈,那一声声的“妈妈”只把人的心都哭碎了。沈疏影看着她被陆依依抱在怀里,一张像极了自己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她张着小胳膊,那样地委屈,小嘴里不停地要妈妈。

  她再也顾不得了,只想向女儿冲过去,可她刚动了动身子,站在她前面的叶允良便回过头来,乌黑的眸子雪亮,就那样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刹那间回过神来。